府中仆役无声上前,很快便收拾出了一张干净的桌子,重新摆上果盘酒水,另取来一张深色的绒毯铺在桌前,请客人入座。
林微年近四十,面容清秀,气质温和,便如一卷在袅袅茶香中展开的古书,书卷气甚浓。她双目熠熠有神,丝毫不见案牍劳形之色,慢慢斟了杯酒道:“客从远来,能饮一杯否?”
叶云棠方才在宴上拍了半天鼓,正有些口干舌燥,撩起衣袍席地而坐,闻言笑答:“却之不恭,谨从命。”
她喝完扣住杯底倒悬朝下,道:“喝一杯就够了,我酒量不好,再喝可就要醉了。”
“我在回安做了几年官,城中大大小小的乐坊也见了不少,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青州鼓师。”林微看她一眼,语带调侃,“这鼓拍的不错,什么时候学的,都快赶上宫中教坊里的教习了。你不如在我府上住个半年,帮我调|教一下那几个乐坊的鼓师。”
叶云棠拿起鼓放在腿上,屈指轻叩鼓面,欣然道:“早有耳闻回安地灵人杰,风光秀丽,景色怡人,就算师姐不留我,我也是要赖着不走的。”
林微含笑:“我平日公务烦闷,你若肯愿意留下陪我,那是再好不过了。回头我写封信让人送到白鹿山,与老师说清原委,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叶云棠眉尖一挑,支起一腿撑着手臂,道:“师姐你这就不仗义了。当年你在书院读书时偷偷带了话本闲书来看,每次监院例行查屋,可都是我帮你藏起来的,你现在却要找我爹告状,这不大合适罢?”
林微笑意加深:“哦?看来这次你又是趁着老师离山讲学,悄悄溜下山来玩耍。当心回辰州被老师发现了,又罚你去后山抄书。”
“抄就抄,最多写废几只笔。”叶云棠一脸无所畏惧,随即坏笑道:“实在不行,我就回云都去,他找不着我,也就不了了之了,等过上几个月再回去就是了。”
林微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几眼,显然是对叶云棠这身行头很感兴趣。叶云棠大大方方任她看,拈起一枚青果咬了一口,朝林微眨了眨眼。林微不由失笑,道:“六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爱玩闹,只是不知如今老师身体如何,是否如从前一般安健?”
叶云棠含糊道:“他老人家镇日在书院讲学,忙着整顿院风,精气神足得很,正准备再收上一批合心合意的弟子来好好教一教。”
“老师还是这般诲人不倦。”林微也不问叶云棠为何会来回安,又为何成了鼓师混进太守府,饮尽杯中酒淡淡一笑,“你既然来了,就安心在此住下,我命人陪你四处走走,体会体会此地的风土人情。”
叶云棠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来过回安好几回了。其实不但是回安,江州有名的几座大城她都十分熟悉,都属于是北上行商的必经之地。她眼眸微垂,心绪急转,今日找林微可不是为了叙旧,便笑道:“冒昧叨扰师姐,这怎么好意思?听说你公务繁忙,我本不该来打扰,只是刚一入城就碰上了一些事,不得不来求师姐帮忙。”
林微道:“说来听听。”
叶云棠叹了口气,一副苦恼的样子:“我在城东旧宅里住得好好的,早上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发现有人闯进了家里,还扣押了我的几个随从。我仔细一问,才知道那都是韩八爷手下,我刚进城没几天,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罪了这位八爷,惹得他派出打手一路追着我,势要将我抓回去。他的手下把我绑到了城南,我趁看守的人不备逃走了,听说太守府在这附近,这才混进乐师里来见你。”
林微面露惊讶,复又笑道:“怪不得你这般狼狈,原来是得罪了韩琮。”
叶云棠盘腿坐正,一本正经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很想当面请教一下这位韩八爷,这到底是为什么,能不能劳烦师姐为我引见?”
林微道:“此人阴险狡诈,若无必要,不会轻易露面,就连我这个太守想见他也未必就能马上见到。”
叶云棠两指夹着酒杯在手中把玩,闻言换了青州话道:“他行事这般嚣张,难不成师姐一味忍让,就放任他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吗?”
“江州离明州不算太远,稍有风吹草动,韩相即能知晓。”林微答道,“他是韩相的眼线,暂且动不得。”
叶云棠明白她的顾虑,思索道:“师姐治下,如韩琮这种人绝不能留,来日必成一大患。”
林微手臂撑在桌上,身体微微朝前倾:“此言也只有与你能说,韩琮此人让我如鲠在喉很久了。众所周知,他所依仗的不过是韩相,除却韩相之侄的身份外,他什么也不是,偏偏谁奈何不了他。此事急不得,需等一个机会,万事俱备,最后让他翻身不了,韩相那里才无话可说。”
叶云棠忽地想起丁昌与祝博开,这二人虽未落到她手上,不过也是早晚的事。他们既能把钱庄双手奉给韩琮,两者之间必定往来甚深,叶云棠推测,说不得有许多韩琮碍于身份无法去做的事,都会让丁昌祝博开来办,不然又怎会因丁昌几句怂恿,就敢对叶云棠一行人痛下杀手?
思及此处,她看着林微道:“我送师姐一个机会,不知师姐想不想要?”
林微毫不意外,微微一笑:“倒也有些意思。你主意一向很多,不如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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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风寒,雾气如团纱一般从身侧飘过,阿檀跟在男人身后,听他絮絮叨叨了一路,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或许是为了掩盖心中的不安与愧疚,男人提灯走在前头照路,不敢回头看身后人,刻意道:“刘汶明明知道今日太守设宴,却故意告假不来,耽误了宴会,害我险些被太守责怪,多亏了新请的鼓师救场。我知道他这是怪上我了,我不该喝醉了去赌,他不来,一是为了看我丢人,二是为了你,他的那点心思难道我会看不出来?以为靠着这两下就能扳倒我,让这乐长换个人来做,就能让你青眼相待了?曼娘,那小子惯会花言巧语,你可不能轻信了他去!要不是我当初将你荐给太守,你也不会有今天的风光。明眼人都能看出我待你如何,至于刘汶……”
他带着阿檀从后门离开太守府,迎面便见一队人打着火把走近,正是在太守府周边巡视的护卫。男人马上摆出笑脸,对领头那人道:“欧大人。”
骑在马上的护卫长看了他两眼,道:“原来是高乐长,这么晚是要去往何处?”
男人顿了顿,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身后人为自己说话,只得咬牙陪笑:“乐坊新到了一批舞衣,等着曼倾过去试试,下回太守设宴便能用上了,不合身还来得及改。”
察觉到护卫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男人焦急万分,却不敢表现在脸上。护卫长道:“曼倾姑娘怎么不说话?”
不等人回答,男人抢着道:“曼倾今夜嗓子有些难受,说话不大方便。我带她回乐坊,也是想去附近的医堂看看,开两副药将养几日。”
护卫长没再接着问,只叮嘱道:“虽无宵禁,但夜里行路也需多多留意,高乐长一路当心。”
男人连忙应声,目送护卫队走远。
他回头看着身后人,有些想发火,只得暂时忍住,叹息道:“曼娘,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你为何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仿佛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男人叹了口气,转身向路旁走去。两人从两条街巷穿过来到河畔,那里已有一辆马车等候,车旁站着一中年人,背后跟着两名家丁。他神情颇为不耐,见男人来皱眉道:“高乐长,你可真让我久等啊。”
男人慌忙赔礼,让向一旁:“今日太守设宴,点名要曼倾入府领舞,这才晚了。来的路上碰到太守府的欧大人,又耽搁了一会儿……都是误会,我怎么敢让总管久候?人已经带来了,总管请看。”
中年人挥了挥手,显然不想多和他废话,盯着阿檀道:“这就是曼倾姑娘,我家主人早已等候多时,就等着姑娘入府了。事不宜迟,这就请罢。”
河边寒风骤起,就在阿檀上马车之时,帷帽轻纱一晃,露出了阿檀白皙光洁的下巴与红润唇角。男人匆忙一瞥,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未及深思,便道:“等等!曼娘,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他的手还未碰到阿檀,一旁站着的家丁突然出手,朝他腹部揍了一拳,男人吃痛倒地。中年人发出一声冷嗤,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也不管躺在地上的男人如何,关好车门后便驾着马车离开了河畔。
夜色深浓,到了丑时,街上除了偶然见到的几个寻欢作乐之徒外,再也难见路人的影子。就连夙夜不休的酒楼乐坊,也在茫茫夜雾里声息渐弱。
河水中倒映的灯火也不似先前那般明亮辉煌。一辆马车从桥上疾驰而过,飘浮于水面的雾气随之一荡,马车隐没入夜色,往城南僻静处行去,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一座宅邸前。
马车在门前停下,阿檀随那中年人下车从偏门入府。但见屋宇重重叠叠,远处飞檐伸翘形如鸟翼,曲廊起伏幽深,所见皆描金绘彩,纷华靡丽,便知此宅主人是如何奢靡。
因新年未过不久,檐下挂着的彩纱灯尚未撤去,阿檀隔着薄纱向四周张望,韩府守卫森严,相隔数十步便有护卫持刀而立,家丁更是举着火把彻夜巡视。上至屋顶房檐高处,下到园中林荫隐蔽之地,都弓箭手与暗哨埋伏,一有动静,便能马上察觉。
单看这府中守卫布置的规模,与王府相比也不遑多让,可见韩琮的确非常怕死。
阿檀随中年人转进一座院子,五名蓝衣婢女一同向中年人行礼,中年人道:“伺候曼倾姑娘更衣,八爷半个时辰后回府。”
其中两名婢女上前扶着阿檀,将她请到屋内先沐浴。屋中燃着熏香,屋子中央有一方暖池,池中漂浮着花瓣,一旁架上摆着一应浴具。婢女们摘了阿檀帷帽,为她脱去衣衫,随后取下发簪放到一旁,帮她散开头发。
阿檀一丝不着,漠然站在水池边,随后走进水中。一名婢女将她的衣物收起,仔细检查了一番,悄悄放了回去。她向其中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悄然退出门外,来到院里,对那中年人恭敬道:“总管,已经查验过了,什么也没有。”
“嗯。”中年人道,“照以往的规矩来,把人送到内宅,不必留人伺候。八爷入寝时不喜欢有人在附近,等天亮以后,八爷叫你们过去的时候,你们再进去收拾。”
等阿檀沐浴完,婢女们便捧来新衣,服侍她一件件穿上。那上衣是一件宽大的薄纱罩袍,几乎遮不住什么东西。阿檀道:“拿我的衣服来。”
婢女们面现为难之色,互相看了看,到底不敢违背,立刻取了阿檀原本的衣服过来。阿檀脱下艳色绸裙,将之踩在脚下,任身躯再度坦露在人前。
长发从肩头滑落,她虽赤身,脸上却不见一丝羞赧。向前走了几步,她平举两臂,朝两旁侍女各看了眼,淡淡道:“过来服侍我穿上。”
婢女们为阿檀换上之前穿的那身白衣白裙,在她们俯身收拾地上衣物的瞬间,阿檀拿起发簪藏在袖中。
之后婢女们将她请到另一间屋子里,擦干头发之后开始梳妆。阿檀一言不发,任由她们在脸上折腾,之后婢女替她梳顺头发,简单编了条发辫,便把她送到了内宅一间屋子里。
屋中红烛高照,飘散的熏香透着旖旎之意,瓶中养着新摘的鲜花,幔帐垂地,布置的十分华丽。四周摆设无不玲珑精巧,尽是珍奇之物。一架仕女簪花屏风立在左侧,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屏风上仕女赤着双臂,身躯在薄衣下若隐若现,一手挽披帛,一手簪花向云鬓,风情万种,神情似笑非笑,眼角眉梢暗藏挑逗。
阿檀搜遍屋子,在床头暗柜里发现不少淫器|油膏一类的东西。轻轻关上柜门,她翻下床,只手撑地,向床底看去。
床底什么也没有,阿檀正要起身,瞥见床柱上有一道暗色的痕迹,上手轻轻一摸,便知道那是干了的血。她想了想,从床幔不起眼的边缘处撕下一截布条缠绕在手腕上。
屋外寒风呼啸,阿檀耳力敏锐,隐约听见动静,四下一扫,快步躲到了屏风后。
这屏风高大,挡住了大半烛光。阿檀站在屏风后,将发辫盘起,无意中对上仕女的那双眼睛,蓦然一顿。她迟疑片刻,两手分别遮住仕女的脸,只露出那笑意盈盈的一双眼,那眼中的风流韵味,让她没来由感觉有些熟悉。
半晌后她才想明白,叶云棠笑起时便是这副样子。
阿檀刚一放下手,门便开了,一华服男人踏入屋中。他身形较于寻常男子略显矮小,面上无须,双颊微有凹陷,眼皮垂下,看起来有几分阴鸷凶狠。
回安城中传言,韩八爷雄俊魁伟,能生饮牛血,只手提起装满水的石缸,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瘦小鄙陋之人会是威名赫赫的韩八爷。
他进门之后见房中无人,转向屏风看去,立刻就看见屏风上的人影,冷哼道:“我早就说过了,就算你真是个天仙,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听话,你放聪明些自然就不用吃苦。”
屏风后的人动了动,没有回答。
韩琮仿佛不甚在意,慢慢走到屏风前,眼睛却紧紧盯着与画上仕女相叠的人影上,脸微微扭曲起来,浮现出一种暴虐兴奋之色,加快语声道:“怎么样,以为躲在太守府里,便能护得住你吗?林微不过是女流之辈,女人都是些蠢货,以为披上一身官服,就能和男人平起平坐?告诉你,林微这太守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等她走了以后,回安还不是我韩琮说了算!”
说完他呼吸粗重,急不可耐走进屏风后,伸出手去抓躲在后头的人。还未看清那人站在什么地方,手臂被一股力量制住,同时腹部传来剧痛,眼前一黑,喉间便抵上了尖利锐器。
阿檀见他挣扎起来,将要呼救,随手拿起架子上的玉麒麟摆件往韩琮头上一砸,韩琮立刻昏了过去。阿檀拎着他的衣领,如拖死狗般将他拖到床边,解下缠在腕上的布条绑住韩琮双手。
她把花扔到桌上,将花瓶里的水从韩琮头上倒下,韩琮被冷水一激,马上醒了过来,待看清面前人,他终于明白了过来,怒道:“你不是曼倾!你是谁?谁派你来的,是单家还是——”
阿檀不等他说完,拉起他的衣服扇了他几耳光,打得韩琮鼻血直流,方道:“我让你说话,你才能开口,听懂了吗?”
韩琮大怒,一个‘你’字刚出口,阿檀便扯将床幔塞进他的嘴里,抓着他的头往床柱上用力撞去。韩琮口中发出呜呜声,不知是愤怒咒骂还是求饶,头上金冠滚落在地上。
阿檀扣着发簪抵住韩琮脖颈,迫使他不得不扬起头看自己。韩琮额角淌血,对上面前人的双眼,一股寒意爬过背脊。他手下不乏亡命之徒,但都无法与这少女相比,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韩琮意识到这是一名真正的刺客,再难以抑制心中恐惧,手臂颤抖起来。
阿檀漠然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说废话。你敢骗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出你。”
韩琮猛点头,阿檀看了他一会儿,扯下他嘴里的东西,道:“去年三月,你的手下来到凉州端肃,从流空山上的一座古墓中盗出了一把剑。剑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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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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