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雾浓

后半夜露深雾浓,园里寒气袭身,不宜久坐下去,叶云棠便来到了林微书房继续方才的话题。

叶云棠道:“韩琮不是想抓我?那我就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让他抓。”

林微注视着她道:“你要以身犯险?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叶云棠抬手示意让自己说下去:“回安太守恩师之女北上入明州,途径江州回安,因父所托,将要来拜访太守,先去信告知,不曾想还未入城,就被一伙悍匪绑架了。有人曾见匪徒之一出入韩府,与韩琮关系匪浅。”

林微笑道:“如果我是韩琮,我只需去找校尉,让他以清剿匪徒之名出兵城外,将涉事者灭口,最后将你救回。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是贼喊捉贼,也拿他没有办法。”

“这些都不能让校尉知道,师姐你何不绕开他,向州府递交这一消息。”叶云棠指着挂在墙上的地图道,“回安在江州中心,四周都有驻兵,所以向来不怎么注重守备,一有情况多是从别处借调兵力。校尉虽然领兵,却只是负责维持城中安定。只要你向州府求援,州府必然会从近处调兵增援,这么一来校尉就无法插手了。后续事态如何发展,自当由太守说了算。”

林微沉吟片刻,道:“这是一招险棋。如若韩琮知道你的身份,以他的行事作风,说不得真下狠手了,到了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叶云棠朝她笑了笑:“我相信以师姐之妥当,不会让我出事的。自古以来唯有险招方能破险局,比的就是谁能豁出去。韩琮如果自乱阵脚,对付起他就容易多了。何况没人能比我更适合做这个诱饵,我长居于山中,与韩琮无仇无怨,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他。想想看,武安君之女遭人绑架,无论是死是活,此事都不能轻易一笔带过,必定要追查到底。”

她见林微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便道:“韩琮要杀我,在这城里,我能躲在太守府里避他一时,但总归是要离开回安的。师姐堂堂太守,总不能陪着我回青州去,这一路上他有的是机会对我下手。与其提心吊胆等着,不如先解决了这个隐患。”

“韩琮在回安一日,师姐便不能放开手除旧布新,一扫弊象。我就是这局上的变数,只看师姐想不想要了。”

林微思量良久,终究同意了:“一切自当以你的安危为重,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叶云棠心中微定,暗中推算事情的走向,想来贺寻已经到了会馆,商会必然传讯青州,丁昌与祝博开是跑不掉的。只差最后一步,自己明日往街上一走,被韩琮手下绑去,便万事大吉了。

她道:“等天亮我就离开太守府回城东去,师姐可派人暗中跟随,一见到我被抓,立即去信州府。”

林微颔首,叶云棠笑嘻嘻道:“好久没这么正儿八经被人绑过了,只盼那位韩八爷能动作快些,我等着看他是什么脸色呢。”

林微反倒兴味盎然地看着叶云棠:“下半年州试将开,你不妨下场一试,州试一过,便能来明州参加会试了。”

叶云棠静了静,懒懒道:“不去,没什么兴趣。”

林微坐在圈椅上,向后靠了靠:“我看出来你是没兴趣,可偏偏你是老师的女儿。既然不承袭爵位,那就只有走科试这条路了。就算你无意于此,老师与袁家也不会坐视不理,放任你躲下去。小师妹,你迟早要进中枢,即便抛开身份不谈,以你的资质,最后也会踏入仕途,与其逃避下去,不如早些正视。”

“但这两条路,哪一条我都不想选。”叶云棠彬彬有礼道,语气却十分冷漠,“师姐,容我请教一句,你当初做官又是为了什么?”

林微不以为忤,认真道:“为国为民。”

“……”

叶云棠正要嘲上两句,林微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扶手说道:“这就是虚言了,换个人来也这么说。无论怎么选,我首先是为了自己,方能考虑到其他人与事。渡人必先渡己。可是小师妹,日后你想渡人时却无力自保,那时又待如何?”

叶云棠听出她话中的劝诫,拱手道:“对不住师姐,方才是我出言无状,我不该这么说。”

林微略一摆手:“有些事其实你已经明白,只是你想得太多,又总是自欺欺人,我看你心底早就有了答案。等你想清楚了,你自然会做出选择。如果到时你所想还是如今日这般,那就顺心而为吧,人生在世,无愧于心便足矣。”

叶云棠盯着她道:“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师姐,是不是我爹给你写信让你来做说客?”

林微清咳两声,正色道:“我可不知道你要来江州,老师也无未卜先知之能,算得出你会有此行,更别说提前来信让我劝说你,我看你还是别胡乱猜测了。”

不等叶云棠追问,又道:“时辰不早了,也该就寝了。我已让人将客房收拾出来,天还没亮,你先去休息,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下人就是。”

叶云棠心有不甘,又不能把师姐怎么样,只得抱起鼓告辞。

离开书房,正要跟着下人到客房去,叶云棠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思来想去,低头看向怀中鼓,顿时恍然大悟。

她竟然把阿檀给忘在园子外了!

叶云棠拔腿往回走,飞似的奔向园子。园中灯火早在宴散后就被撤了去,叶云棠什么也看不清,差点一脚踩进池子里,多亏了下人在身后提醒。她跌跌撞撞从树丛绿植间穿过,来到园外入口处,见一人站在树下,伸手勾下一枝,似在深嗅那花苞上的清香。

她仰头时露出一截雪白颈项,约莫是在风里等太久,脸颊有些发红,便似胭脂轻扫,无端显出明艳之色,

“阿檀?”

叶云棠见她还在原地,一颗心落回原位,上前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阿檀目光转向她,眼睫也随之一颤:“我怕你找不到我。”

叶云棠握住她的手一摸,掌心像是碰上了一块寒冰,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得将鼓放在地上,合拢双手,拢住阿檀的手反复摩挲。

等到阿檀的手总算有了点热意,叶云棠才道:“晚上这么冷,你又吹了一夜风,当心明日风寒,回去喝碗姜汤再睡。”

阿檀顺从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牵着自己。

叶云棠要带她去休息,阿檀却不走,看向地上:“你不带上它吗?”

叶云棠本想说用不着了,想想还是把鼓抱了起来:“忘了。”

下人在前头引路,叶云棠拉着阿檀落后几步走在后面。突然阿檀手指动了动,反而握住叶云棠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叶云棠微怔,想起阿檀一个人在漆黑的园外等了这般久,此地对她来说又甚是陌生,说不定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不愿表露出来。

这么一想她心中那点愧疚更是源源不断涌出,阿檀又问:“你的手还疼吗?”

叶云棠受伤的那只手正搂着鼓,之前在林微书房尚不觉得,现下被寒风一吹稍稍一动便有些刺痛。她撇了撇嘴,若无其事道:“早就不疼了,说了是小伤。你看,我还能拍鼓呢,没事的。”

阿檀在她身侧,眼中闪过一丝光,道:“我在外面,好像听见你唱歌了。”

叶云棠笑道:“这是辰州的古乐。每逢辞旧迎新之际,辰州海边的渔民会在月夜坐着小船到海上去。他们祭祀神灵的庙多在礁岛上,那庙只有人半身高,平常都被海水淹没,一年之中,唯有这天潮水落下,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能远远看到庙宇。我也只会那么几首,还是之前遇见的一位老乐师教我的。花了五两银子几顿酒饭,这歌可不便宜,所以没事就得唱上两句,不然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见阿檀看来,她弹指一叩鼓沿,道:“不行,现在不能唱。这么晚了在园子里唱歌,不知道的还以为府里闹鬼了呢。”

说完手又被握紧了些,叶云棠马上道:“别怕别怕,我乱说的,太守府里清清静静,都是人,没有鬼。”

阿檀轻声道:“这是要去哪里?”

叶云棠道:“带你去歇息。”

阿檀似有疑惑:“住在这里?”

叶云棠迟疑一瞬,在腹中想好的说辞竟有些难以出口,阿檀是如此信任自己,她却一而再再而三骗她,实属有些过意不去……叶云棠在心中叹了一声,只好先把那点良知抛到一边,强笑道:“太守觉得我鼓奏得不错,宴会结束后特地召我去问了几句话,让我在太守府上小住几日,指点指点乐坊里的那几个鼓师。”

阿檀似懂非懂,口中呵出几缕白气:“嗯,你好厉害。”

说话间来到前院客房,林微知道她的习性,特地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屋后便是郁郁修竹,更有一方小池,清澈水中积沉枯叶,几尾小鱼从石上游过,见人来也不避,依旧悠闲自得。

叶云棠没什么闲情逸致赏景,先把阿檀推上床,拿被子把人从头到脚包住。等下人送来姜汤,她坐在床边端着,耐心喂阿檀喝完,收了碗道:“明日你就在屋里待着,别出去了。”

阿檀淡红嘴角一抿,抬眼看她:“你呢?”

“我?”也不知是为何,叶云棠有种说不出的心虚,“我明日要到乐坊去,这两天都留在那儿。”

阿檀慢慢低下头,她脸上绯色褪去,雪白面容仿佛垂于墨叶间的兰花,神色虽无变化,叶云棠却明显感觉到她这是不高兴了,正要摸摸她的头,手突然一顿,意外道:“你的发辫怎么变了?”

阿檀突然挣开被子,扑进叶云棠怀里,闷声说道:“之前的散开了。我等了你很久,你不来,我只能自己重新编过了。”

叶云棠忙道:“你编的辫子可比我编的好看多了。”

此时离天亮尚有一个半时辰,再洗漱换衣也来不及了。叶云棠为阿檀掖好被子,索性合衣卧下,准备就这么凑合到天亮。

她在心里反复推算着明日会发生的种种可能,冷不防腰身被人揽住,昏暗中阿檀凑了过来,似乎在叶云棠颈边嗅了嗅,低声道:“有酒的味道。”

“不多,只是一杯。”

叶云棠觉得衣裳脱了穿太麻烦,解了几颗扣子,让自己好躺得舒服些。阿檀的手却伸进她的衣袍里,隔着单衣抱着她的腰。

那手臂有些凉,叶云棠想到她在冷风里待了一整晚,便拉开袍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还冷吗?再有下次,就不要傻傻站着一直等了。”

“如果我走了,”良久阿檀轻声说道,“你就找不到我了。”

怀中人渐渐温暖起来,叶云棠有点困倦,嗓子发哑道:“为何会找不到?只要我想,总是能找到的。”

阿檀凝视着她的脸:“假如我不见了,你会来找我吗?”

叶云棠不明就里,迷迷糊糊拍了拍着她的后背,含混道:“那是当然了。”

“我记下了。”阿檀道。

她贴近闻了闻,叶云棠身上有种清苦的气息,像是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极其清淡,但因为与她本人截然相反,故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反差之感。

阿檀试图一一辨别它们,却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逐渐生出倦意。

她缓缓闭上眼:“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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