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休整三日后,商队如期上路,半日后到达回安城。
回安不愧为江州大城,地处要塞,四通八达,乃货流集散之地。只见西门外众多商队在等候放行,车马挨挨挤挤在一处,汇成一股庞大的车流,放眼望去,车上货物如小山般堆积。行商们服饰各异,说着不同的方言,面上都带着风尘之色,时而警觉地向周围一扫,又按耐不住地向城门看去。
叶云棠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道:“上次我来回安还是在六年前,没想到人是越来越多了,看来这金差银价依然没怎么变。”
她回头见阿檀盯着自己,便朝她解释道:“回安金价低于旁处,银价反而更高些,此事自有缘由。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连州有一叛将纠集了不少人马,自立为王,一路向北攻入江州,最后打到这回安城下。回安守将出城迎战时被叛军射杀,五千人马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城中军心溃散,闭门不敢再战。围城二十日,眼看就要城破,这叛将命人送信,要城中人在六日内凑出十万黄金,否则之后必会屠城。”
“江州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城中豪商富人云集,为保全全城百姓免遭屠戮,便由一名姓陈名晖的富商带头,捐出大半产业,城中有钱人纷纷掏腰包,在两日内凑齐了十万黄金,交给陈晖亲自押送进城外敌营。”
傍晚天色微阴,未料早春回寒,突然下起了小雪。城外一时喧哗起来,人人都盼着早些进城,催促抱怨声接连不断。
阿檀像是没听见外头的动静一样,追问道:“之后呢?”
叶云棠道:“陈晖一去不复返,城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说陈晖贪图这十万黄金,已带着钱私下逃走了。五日后临约将近,叛将不见黄金,勃然大怒,将要攻城,城中人深恨陈晖失信,闯入陈府,将其全家绞死,唯有陈母年事已高,为祈福祷祝长居于庙中,方丈不忍,便将她藏了起来。待到城破之日,却不见叛军来攻城。一日之后,传来叛将已死的消息。次日清晨时,守城军士发现城门前摆放着几个箱子,正是陈晖送去黄金中的部分,叛将首级就摆在黄金上,另有一封信压在首级旁。原来陈晖不曾携金私逃,是城中早早出了内鬼,几名富人与叛将里应外合,趁着动乱之际,逼迫豪商们出钱保命,准备事后瓜分这笔黄金。没想到叛将见城中人竟能在两日内凑齐十万黄金,想来还能榨出更多,当场毁诺,杀了陈晖,贪下了这些黄金,装作不知情,准备六日后依旧屠城。而那些人怕风声走漏,便暗中散播流言,污蔑陈晖,煽动百姓,借机把陈晖全家杀了,来个死无对证。陈母突闻噩耗,方知来龙去脉,急奔出城,在那几箱黄金旁泣血向天诅咒,这城中凡居心不良者,若碰此金,必被厉鬼所扰,此生不得安宁,言罢当场气绝。”
“回安人信奉释教,城中庙宇林立,故而深信因果报应之说。此事过后,城中金价一跌再跌,时人多用白银交易,一应饰物宁可用银或玉,也不再用黄金。到得如今,已成一习俗,此地银价略高于他处,行商离去前,会在城中钱庄将身上银子兑成黄金带走,总要多上些许。”
阿檀坐姿端正,神色专注,极为认真地听着,片刻后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是你看的书上写的吗?”
叶云棠两指按在唇上,掩住嘴角笑意。
三日相处下来,她已经察觉到了阿檀的不通世事。扶养阿檀长大的舞姬或许只在教导她习舞上下功夫,如人情世故之类一概未教,也许想过要教,但还未来得及便过世了。是以这名西瑶少女便如一泓清泉,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虽于世事不甚明了,却心细如发,十分聪慧,平日沉默寡言,并非因无知胆怯不敢开口,而是默默观察那些让她不解的人或事物,再从旁人的举止言行中得到答案。
无论叶云棠说什么,她都会全神贯注听着,像是一名虚心向学的稚童,即便很少发问,但眼中流露出的倾佩与赞叹,足以令答者如春风拂面,心中倍感愉悦。
这让叶云棠心绪甚佳,简直觉得不枉此行。
她笑微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半自然是书上看来的,一半则是道听途说了。”
阿檀点头,将目光投向车帘缝隙外的世界。
经核实查验所载货物与文书记录无误之后,商队放行入城。此时天已黑尽,还不到宵禁之时,马车从闹市行过,一路灯火通明,白日里人流如织的繁华街道,入夜后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璀璨灯火下细雪飞扬,举目而望,青楼画阁沿街而立,珠帘翠幕,罗绮飘香,尽显豪奢。
马车避开主道,从巷中穿过,向西而行,四周逐渐变得安静下来。不过多时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驾车的伙计道:“少东家,咱们到了。”
叶云棠本想把帷帽给阿檀戴上,又觉得此举有多余之嫌,索性扣在自己头上,没想到阿檀却越过她先一步下了马车。
贺寻一身华服,一脸紧张地坐在马上,张口就是:“少东家,我……”
还没说完他先一愣,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叶云棠,而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美貌少女。
少女美则美,浑身上下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她甚至没向贺寻看上一眼,站在马车旁朝里伸手。
叶云棠心中惊讶,当即反应过来,搀着她的手臂下了车。阿檀垂下头,低声道:“主人。”
这二字从她嘴里吐出,莫名带了几分说不清的味道。叶云棠指尖一麻,扶正帷帽道:“叫错了,应该叫少夫人。”
阿檀受教般点头,叶云棠想了想道:“也罢,你还是先回车上呆着,我叫你时你再出来。”
阿檀也不多问,转身又回到马车。
老者也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清咳一声,朝贺寻道:“少爷,外头风大,还是先让少夫人进府罢。”言罢唤来一名伙计去叩门。
贺寻稳住心神,也随之下了马。片刻后门开了,老者迎了上去,只听门后传来爽朗的大笑声,一名留着短须的高瘦中年男人站在前头,身后跟着数名仆役婢女,拱手见礼:“千盼万盼,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姜叔,数年未得见,您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祝掌柜还是这么会说话,”老者悠悠道,“我是不服老不行啊。”
那人笑道:“哈哈,姜叔还是这般谦和,不过闲话咱们私下再叙,这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东家呢,快快请进来罢。”
老者道:“这次不巧,老爷有事走不开,让少爷代他来钱庄看看。少爷自小不曾出过家门,这是头一回来江州。老爷不放心,便让我陪他一并来。”侧身向身后示意,“这是咱们少爷。少爷,这是老爷原先提过的祝博开祝掌柜,另一位是丁昌丁掌柜,丁掌柜怎么不在……?”
祝博开面上不易察觉地一僵,又笑道:“这是咱们少东家?真是一表人才,东家可算是后继有人了!老丁他知道你们今日进城,一早就急忙忙去鸿运酒楼订了厢房与上好的席面,本准备与我一起来迎东家。谁知钱庄突然来了位贵客,耽搁不得,十有八|九还在为此事忙,我这就让人叫他知会他一声,让他立刻过来拜见少东家。”
老者还未开口,贺寻已然纨绔附体,仰着头鼻孔朝天从两人之间越过,踏进府门,皱着眉在院里看了眼,冷哼一声:“有什么要紧的贵客比本少爷还重要,别是你们成心想怠慢吧?怎么入城时不见人在城外迎接我们,害我们在冷风里吹了大半天,与那些驴车牛车挤在一处,蹭脏了我新买的马鞍……”
祝博开被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脸上笑差点挂不住,连忙道:“少爷息怒,是我等考虑不周,绝非有意而为。”
贺寻打量着这座院子,一脸嫌弃道:“说什么江州繁华,回安更甚,我看不见得!姜伯,你来看看这院子,地砖还是碎的!啊,那门上的漆这般新,别是今天才找人来补的吧?看那树,下头还有没拔干净的草,可别说是我看走眼了……呵呵,就这院子,也只比路上那荒村古寺强一些,还不如我们连州乡下那些个土财主家呢!”
祝博开朝老者看去,见他垂手立在一旁,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只得强笑道:“少东家,这又是从何说起,这宅院是东家一手置办的……”
贺寻面色一沉:“我爹将这院子交你照看时,也是这般破破烂烂的?”
他余光瞥见这位祝掌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琢磨着这个下马威还够不够,要不要再给加点,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吵什么?”
祝博开只见这位少爷骤然换了副模样,笑中带着几分谄媚,快步走出门迎上去,道:“夫人千万当心脚下,此处不比家中,这屋子又旧又老,谁知道这台阶会不会突然塌了?”转而怒视祝博开:“愣着做什么,还不让人过来伺候夫人!要等本少爷来教你们吗?”
从他身旁走出一个带着帷帽的高挑女子,气势不凡,祝博开一眼就看出这女子身着青州服饰,当即一震,竟忘了要如何开口。
老者适时道:“祝掌柜,方才忘了说,这是少爷夫人,也同少爷一起上江州来了。”
祝博开从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立刻堆起笑:“原来是少夫人……”
“噫。”叶云棠不等他说完便转过身去,“怎么满院子的歪瓜裂枣,我不和丑人说话。”
饶是祝掌柜经营钱庄多年经多见广,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贺寻马上接过话:“夫人说的极是!相由心生,我看这地方穷的很,所以人也长的不行。”
叶云棠淡淡道:“管的是钱庄,竟也能穷下去?要真是这样,我看也别开了,赶紧关门算了,把本钱收回来得了。”
贺寻道:“赔钱的买卖,要他何用!我早同爹说了,当断则断,关了此处钱庄,回连州开不是也一样?离家还近,方便随时查看,何必要赶这么远的路,三四年才来一回。”
祝博开大惊,他本想等见了东家后朝他诉苦,诉说多年来钱庄经营种种不易,没想到来了个不按常理出招的少爷,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下彻底是进退维谷,诉苦也不是,不诉也不是。
这时钱庄另一位掌柜丁昌也到了,在门外便高喊道:“怎地都堵在门口,少东家在何处,祝掌柜,快带我拜见少东家!”
他比祝博开矮上一头,身形肥胖,走起路来衣下满身肥肉跟着颤。见一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便猜到他的身份,满脸笑当头拜道:“给少东家请安,少东家快请入内。”
贺寻撩起眼皮道:“这位就是丁掌柜?往日也听我爹说起过,说你办事机敏,莫非这机敏还分人不成?怎地我爹不来,换了我来,你就到得这般迟?”
丁昌想瞄眼祝博开,却被贺寻挡住了,便显出为难的神色,长吁短叹道:“少东家不知,这几日钱庄……唉,偏赶上事多,一时半刻走不开。我听祝掌柜派人说少东家来了,便把事都托给下头人,连忙赶了过来。”
贺寻问:“哦?钱庄又出了何事?”
丁昌摇摇头,仿佛一言难尽:“先不提这些个糟心事了,我特地在鸿运酒楼订了席面,为少爷接风洗尘,还望少爷赏脸。”
贺寻一听酒宴两眼放光,装作为难的样子,朝身旁看去。丁昌这时才注意到他身旁站着一个女子,谨慎道:“这位是……”
祝博开忙走上前,怕他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低声道:“老丁,这是少夫人!”
丁昌也看出来这是个青州女子,笑意一滞,瞬间又恢复如初:“没想到少东家已经娶亲了,是我想的不够周到,这就去叫车马来将少东家与少夫人送到酒楼。”
叶云棠懒洋洋道:“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你们自便,我要去歇息了。”
她旁若无人般从诸人面前走过,在院中一停,指着祝博开身后那些仆役婢女道:“记得这把人都带回去。”
有叶云棠前言在先,祝博开自然不好再说这些歪瓜裂枣是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忙道:“匆忙布置,这宅中人手不够,只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洒扫,还是留些人来伺候少东家与少夫人吧。”
寒风吹来,叶云棠身前轻纱被风拂起。她双眼明亮,似笑非笑看着祝博开道:“敢问祝掌柜,是如何个伺候法?”
祝博开对上她的目光,准备好的说辞顿时咽了回去,叶云棠抬手果断道:“我不习惯有人伺候,少爷身边也自有人手服侍,丁掌柜说钱庄事多,无暇顾及旁事,祝掌柜还能在些许小事上分心思量,未免太劳心劳力。”
祝博开与丁昌心中同时一震。
叶云棠点到即止,朝二人笑了笑,转身走向院内。
贺寻大呼小叫,佯装急切地追了上去:“夫人莫生气,一顿酒罢了,你不去我也不去!”
叶云棠侧身看他,道:“看在两位掌柜的面上,这次放你去喝酒,姜伯,你可要替我盯好少爷。”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换了青州话轻声道:“这两人大有问题,你尽管放开胆诈他一诈。”
大家要多注意身体,我这两天人都要烧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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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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