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城之外,黄沙遍地,一片苍茫,唯有依附于槐城的百姓,方能自这往昔的富饶之地,借得一点山水,得以耕种果腹。但那些居住在槐城之外的百姓,却也并不聚族而居,而是零散分布于不落山以北、以槐城为中心的方圆三百里之内。
偶有入城,大多却也是为着采买物需而来,这使得常年寄居于槐城之内的存在,多非人族。
往日间不显,但如若被人兵临城下,那些零散居于荒野之中的百姓,却恰恰是最容易于战争中留存性命的存在。
——哪怕,是作为奴隶而苟活于世。
槐城城门前剑拔弩张,一片凝滞。
槐城不买人皇的账,撕了伯赵氏的虎皮,而恰巧,伯赵氏无论是不是打算敲山震虎,这一下都成了骑虎难下。
不过伯赵氏到底有着数千年的底蕴,他若说开战,那么,他便当真有开战的底气。
华盖之下,立于战车上的臻微微眯了眼睛,目光对上居高临下的白若时,视线更多的,却是放在他那一对似龙角却又比龙角更添几分葳蕤的角上。
风声烈烈,旌旗翻飞,无声的对峙自二人之间数十丈的虚无之中胶着拉扯,却是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先行低头。
半晌,臻轻笑一声:“罢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白泽一族的角硬,还是你的嘴硬——风师,沙伯,扬风起尘,替新帝,为人皇,征不享!”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他身后长长的车队里蓦然一声鼓响:“——咚!”
那鼓取自夔牛之皮,擂之隐有雷霆之声,除却最初的一声鼓响之后,旋即便是一连串的击鼓声,鼓点急促,愈渐逼人。
前方替臻上前叫阵的肇鸽双腿一夹,于趋吾股上轻轻拍了一记,却是往后缓缓退回,他背上那对斧钺被他缓缓取下,手指活络间隐有骨响之声,而后松松握上斧柄,再一寸寸收紧。
那是一个更有利于发力的姿势。
而在他身后,两队骑奴随着鼓声越众而出,穿插错落间再停下,便已然整好阵型……那是一个冲锋的阵容。
城楼上的青铜钟不期然被人敲响,抑扬顿挫间响彻槐城,有鼓声渐渐和了上来,那是颜华一族迎战、出征的序曲,亦是对死亡的悲叹。
然而槐城的城门,依旧紧闭。
城下,除却为首的战车未曾移动之外,其身后的战车早已拉开阵容,由辫发彩羽,身着彩衣、面覆符文的老者赤足而立,燃起狼烟篝火,佐以香料药草,于无边原野之上,烟冲云霄。
“咚——”
鼓点变了,老者的眼神也跟着变了,下一瞬,抬脚点出,却是径直立在了虚空之中。
他苍老的声音于半空中响起:“吾乃伯异,风师之属,今于此地,祈敬上神,风来——”
另有一人,赤足于地,草秸蓬发,麻衣披身,祭三牲于案,三拜九叩,恭然肃立,唯有一双眼眸隐现金光:“——尘起!”
于是槐城之前,风声更急,风中沙尘愈见激烈,竟有风沙碎石夹杂其间,互有碰撞,于是风的呼啸声、沙石碰撞声混作一处,充斥此方天地。
便是居高临下立于城墙之上的众人,也不由举袖挡眼,以做遮蔽。
城下,围绕于二人身旁的护卫也跟着变幻阵容,或持风袋,或放土囊,为其助阵,使得这一处风沙更烈。
卧于华盖之上的鸾鸟眼底清光划过,周身毛羽隐现华光,一声轻啼,却是将华盖下立于战车之上的臻稳稳护住,而后缓缓抬首,目光却是落在了城墙上的白若身上。
忘殊便是于此时登上城头,风沙倒也刮不到她身上,早在离她周身三寸远之地便改换了方向,她的目光在被众人护卫在战阵后方最中心之处,于尘土中、于烟雾中、于半空中傩舞的二人身上一掠而过,却是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静静看着这一幕。
风席卷着碎石沙砾刮上城头,城下,早已结成战阵的战奴也随之向前冲锋,其中更有卸去驭兽,仅靠人力推驰,凭借自重与速度撞向城门的撞车。
撞车上,是以青铜为首、巨木为身的巨大撞木。
风中带来的气息逐渐黏腻起来,遮天蔽日的黄沙之中,悄无声息地带了几分潮湿。
自七月十五过后,连绵不断的灵雨在短短停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再一次飘然撒落。
雨水湿润了沙尘,犹如筛子一般滤去了风中细如毫末的尘土,于是遮天蔽日的烟尘之中,少了几分呛人的烟尘。
随着雨下,淡淡的雾气再一次开始出现,涌动着,翻滚着,渐渐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而也就是此时,城墙上,位于主位的白若开口:“七里香,沙诸,迎战。”
遥遥的,有一道带着暗哑声色的女声传来:“呦,怎么就点了我的名?这点子人要老娘出手,简直掉价。”
“七里香,让你上你就上,不然,就都交给老子来!”与飘渺不定的七里香不同,沙诸粗蛮的声音却出现在城墙之下,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出现的,是他膀大腰圆,一条胳膊能有常人大腿粗的健壮身躯。
此人肤色有若古铜,肌肉鼓囊,足下踩了一双草鞋,腰间围了一条牛皮裙,圆鼓鼓的肚脐下兜着的,是光滑包浆的青铜牛首扣,混着他身上黑色牛皮缠就的护腕绷带,再加上那一头蓬发,颇有荒蛮之风。
他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立在城门前不闪不避,任由那老远便加速冲锋的撞木战车朝着他的方向迎头撞来:“来得好!”
“——跟我沙诸比力气,这普天之下,除非盘古圣王在世!”
沙诸狂笑着,往后撤了一步,提起人头大小的拳头,自下而上迎着冲撞而来的战车猛然一记!
轰——
莫说两侧推着战车不断加速的战奴被他这一下掀开来去,便是那有三人合抱之粗、长有三丈之巨的撞木,也被他这一下猛然翘起前端,而后自战车之上翻滚而下,砸在先前被甩开的战奴身上,一时间骨茬破皮而出,内腑迸溅流涌,脑花混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涂了一地。
有靠前推着战车的奴隶侥幸被掀飞出去老远,虽未毙命,却也砸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有长着细密银白鳞片的细枝自地下破土而出,悄无声息近前,将尚还活着的人一一拖入地底,连带着那操持战阵,鼓风起尘的两个老巫,也趁其不备,绑缚了手脚,一道拖入地底。
这却是七里香的手段了。
沙诸在明,赤手空拳,也不惧什么损伤,径直冲入战阵之中,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七里香在暗,细枝看似柔嫩,实则坚韧至极,冷不丁出现于人脚下,拖着便把人拖入地底,生死不知。
也说不清到底这二人碰上谁看上去更倒霉。
城墙之上,白若身旁,一身墨绿华服的男人悄然出现在他身侧,冷眼旁观城下犹如儿戏一般的战局,却见鸾鸟啼鸣,正与沙诸搏斗。
那鸾鸟似是有一丝毕方血脉,啼鸣之间周身火光大胜,却是召出一片火雨,朝着沙诸当头砸下。
沙诸哈哈一笑,任由火雨砸在身上,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反倒还一跃而起,抓住鸾鸟的脖子一把将其从华盖之上拽下,一人一鸟,竟是开始了贴身缠斗。
一时间,竟是鸟羽乱飞。
“……我还以为,伯赵氏使臣来见,要再次上演七千年前之事,”男人叹了一声,“是我高看他们了。”
白若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闻言亦是哑然:“如今轩辕之后,体内神血早已被稀释了不知多少回,莫说他们血脉不如人神之争时的精纯,便是再往前推,那毕竟是僭位称神的妖族……你拿妖族与这些人相比,岂止是高看?”
白若看了眼城下,伯赵氏使臣身上应当有什么好东西,便是七里香也无法突破那层防护,于是附着着银白鳞片的细枝源源不断朝着战车裹挟而去,拼着散发烟气与烧燎的气味,也要把战车以及立在战车上的人拖入地底。而沙诸……已经在攥着鸟脖子把鸟按在地上暴揍了。
男人叹息叹息:“自姬轩辕始,人族中兴之地向来有言,道是荒服乃帝皇抛治之所……倒也算是给自己面上抹金。”
“姬轩辕之时,荒服乃是抛治之所无疑,占据中州,将治下异族驱逐至八荒之所,任其生灭,”白若笑了一声,“如今嘛,人族确实越活越回去了。”
“无趣,”男人垂眸,看这一场闹剧结束,“那伯赵氏使臣留下,待有游族商队前来,让他们把人给带回去——还有那只鸟,别让沙诸烤吃了。”
“自姬轩辕起,八荒异族便与人族中兴之地无有任何关系,也没必要因着这么一个使臣,于人族、于人皇之处给槐城立上这么个靶子。”
白若含笑:“那……那两个巫呢,可要留下?”
男人冷眼看他:“一道丢回去,莫要多事。”
他正警告白若,忽而便听有人唤他过往的名字:“渡鸦。”
却是忘殊不知何时,立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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