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巫之所在,或常焚香祝祷,或贮藏草药,此二者皆有味道,或烟火味,或草药的苦涩味。
所以有经验老道的人或精怪,便会在走投无路时找上门来求助。
不是所有的巫都会伸出援手,有些甚至对异族唯恐避之不及,若撞上的恰好是善行巫诅之道的巫,说不得得罪了人,还要倒赔了性命去。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轻易去寻巫者求助,便是上门,也多携一些常人难得之物作为供奉,譬如说,先前不知从何处撞入她家后院的那对尸鬼夫妇,所献供奉便是一枚魔神骨珠。
而如今忘殊在门前立了巫幡,那便是正式告知世人此地有巫,且接受外族供奉……其实与那临街的铺子外,张扬着的酒幡差不多的意思。
只是她这边刚挂上巫幡,就有人得了提司官的指点前来求助,这给人的感觉不可谓不微妙。
忘殊将趴伏在板车上的尸鬼细细打量一二,目光重点落在了他的红瞳以及乌黑的指爪之上,复又掀了掀他内里皮肉,看他断了的青玉色腰椎骨,面露讶异:“什么东西,连不化骨都能啃成这样?”
尸鬼与尸鬼也是不一样的,上一次求助于她的那对尸鬼夫妇,四肢肥滚圆润,身上皮肉绵软滑腻,似是那种的尸鬼一般为湿尸,多居于藏阴纳煞之地,吞吐修行。
这只尸鬼走的却是当初黄帝女魃一道,多为阳煞。
黄帝之女因何成魃并不为世人所知,只知当初她突然就有了赤地千里,寸土不生之能,助黄帝大破蚩尤雨师,最后因其所过之地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而被驱逐于赤水之北,再不复入中原。
如今的女魃到底身在何处早已是大荒不解的谜团,但女魃修行之法却到底传了下来,只是所传非人,修行此道者皆为尸鬼——尸鬼,死后不甘,怨气锁喉,魂魄不起,化尸而为体者,是为尸鬼。
至于当初的女娃瑶姬,虽是精魄化形,但到底舍了人身,沦为精怪之流,此与女魃之道所背,却是另一条修行之路,是故世间便以女魃所传之道称之为魃,因与女魃相别,称之为旱魃。
旱魃之道,先有僵,后有毒,再有化喉开口、腐肉生肌,而后有飞沙遁地之能,再往后,便是真正的飞天彻地,铜皮铁骨,直至不化骨,不化骨之境经九九天雷煅身不灭之后,晋为旱魃。
不过忘殊再细细查看过后,指尖于尸鬼身上那节青玉色的不化骨上摸过,面色带了几分古怪:“你这不化骨……是哪里来的?”
趴在推车上的尸鬼嘎嘎笑了两声:“前些年在北地,路遇两尸相争,悍勇无匹……两败俱伤之余,我自其中一被肢解的凶尸之上,摸了这不化骨炼入己身,这些年境界倒是飞跃得紧。”
“怪不得……”
忘殊着人将这只尸鬼送去后院,复又将孟女唤来身边,要她好好看着。
她取了朱砂,添了兽血,手中持一巨笔,自后院青石板上画下阵纹。
甫一落笔,落在青石板上的笔迹便散发出幽幽血光,整个后院平地起风,翻卷起好大一股气浪,激得送那尸鬼前来的少年面上一片殷红,被句龙护着拉了出去。
倒是孟女,被这股气势冲得往后退了几步方才站稳,脖颈上带着的玉佩散出悠然清光,将所有一切隔绝于体周一尺之外。
“云书之法,起自神族,蕴有天地法则之意,其本质乃是天地运转之理,”忘殊手下,笔走龙蛇,“是故非等闲之物不可承载,后有云篆,虽亦有天地变幻之理,却不比云书那般霸道,而后仓颉造字,便于云篆一途演变而来,形似而意不似,方才能落于凡物之上,始称文字。”
“凡人之字,虽可通神,但对人的悟性极高,毕竟通形而知其性者,少之又少。而云篆之字,如今则渐渐演变为符文之书,一笔落,一念生,合以天地之理,以力驱之,便可借天地之力夺其造化之能,使人伏诛于笔下。”
“更有羲皇传经书三道,其一曰连山,其二曰归藏,其三曰易,此三书暗以天地之法相卜,衍万千道法,最有名者,一为卜,二为阵。”
“以天地为占,衍算万物,以天地为阵,陷落众生,是故以云篆定理,以阵法为势,可搅动一方风云,决断一地生死。”
庞大的血红阵法自忘殊笔下渐渐成型,天上乌云渐密,狂风渐起,隐有雷霆之光孕育其中。
“是故,人力有殆时,天地无穷尽。想借天地之力,只要你给得起代价,那么……若有求,无所不应。”
最后一笔落成,忘殊手中笔被她甩袖扔开,冷然问那一旁几乎断成两节,一直趴伏在板车之上的尸鬼:“如今肚腹已空,不化骨已断,我欲取你腹中不化骨,换魔神之骨,改你修行之途,如今,你可愿?”
尸鬼正眯眼看天上雷劫,闻言嘎嘎直笑:“旱魃一道,终成之日便是天人共诛之时,若非当年怨气锁喉,不得不勉力一试,改换生死苟活于世间,谁会愿意去修这等末途之道?”
“反正已经不是人了,便是改道修魔,却也没什么不好!”
忘殊冷眼看他:“你看得倒是豁达,别忘了,魔之一道,多有祸世寂世之徒,先天魔族经开天辟地一遭、又经人神之争,如今更是被驱逐至天外之域,若有朝一日,你也走到这等天怒人怨之地……”
趴在板车上的尸鬼嘿嘿直乐:“我可没那么大的志向,庇佑庇佑我那多灾多难的后族便已是不易,何苦再去做那等人人喊打之事?开天辟地前的事,与我一个人族化尸的尸鬼又有什么关系?”
忘殊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眼一旁的孟女,一脚踢在板车尾部,却是那车上担着尸鬼的木板直挺挺飞起,连带着上面趴着的尸鬼也跟着落在了血阵中心。
绿色的尸血落在地上,呲的一声竟是蒸发了去,天上,乌云密布,云中雷电不断翻腾。
忘殊踩于阵中,手中是她那柄银刀。
她俯身硬生生将尸鬼体内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不化骨挖出,而后将先前所得的那枚魔神骨珠置入尸鬼血肉之中,这才动手将尸鬼两节身体拼做一处。
原本画在青石板上的血纹大阵恍若活了过来,内里符文一个个扭曲着浮起,渐渐烙印在尸鬼身上,最后消失于皮肤之中。
“嘶啊——”
原是看上去颇为嬉皮笑脸的尸鬼此时面上青筋遍布,青紫色的细小纹路攀着脖颈脸颊爬满一片,只有原本分开了的两节尸身于蓬然散开的黑色雾气中不住颤抖抽搐着。
渐渐的,黑雾愈发浓郁,便连整个尸鬼都跟着包裹进去了。
忘殊看向一旁的孟女:“都看懂了些什么?”
孟女抬头看了忘殊一眼,咬着下唇想了半天:“……尸鬼修行一途,至腐尸之境,脱骨重生,方才有腐肉生肌之能,所以他实际上只有化骨境,虽化喉骨能言……不对,化骨境的尸鬼,便是骨头断了,也该能有自愈之机,无非就是躺上十年百年,便能恢复如初,不需要这么师父出手。”
“所以,他是个毒尸?”
“还有呢?”
“师父说,只要代价足够,可借天地之力,改其造化……”孟女不解,“但,尸鬼化魔,天道竟也是允的么?”
“为何不允?”忘殊悠悠然焚香一支,将其插入一旁香炉之中,看那烟火飘飘摇摇直上青天,“如今,你可知这世间神族都身处何处?”
孟女摇头。
“昆仑丘算是一处,中皇山也算是一处……神族血脉繁衍艰难,此劫,便于魔族身上而来。气分阴阳,人分善恶,此消彼长,相生相克,不外如是。”
“于是妖族应运而生,最后立于昆仑之巅,创上古天庭。”
“自盘古氏起,开天一役、魔神之战,再至妖族叛乱,人神之争……以及刚刚结束的天水之乱,这世间到处充斥着无尽戾气,而魔族,便以戾气为食。”
“这就是我今日教你的一课,天道之下,无有是非善恶,唯有平衡,才是至臻至上。”
“世无百世不代不易之法,而天道运转,时时刻刻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平衡。”
“只要这平衡不失,那么,天道之下,百无禁忌——”
忘殊看向天上酝酿了许久,最终却一道都不曾劈下来的雷霆,最终摇了摇头:“此劫已已,下一劫,便已在孕育之中了。”
天上,一道漆黑的雷霆骤然落下,声势极大,然而落在院内地上,却连一块青石板都不曾碎裂,唯有漫天黑雾渐渐散去,露出了其中的尸鬼。
……倒也不能再说是尸鬼了。
原先的赤目红瞳如今只剩下了一对血瞳,青黑色的指爪褪去,枯白的皮肤重新恢复了弹软,而腰腹之间只剩一点皮肉相连的大洞,如今也已然恢复如初,白晃晃的皮肉外,唯有破破烂烂的衣物,昭示着先前所受的伤。
男人翻身而起,也顾不上自己新生的皮肉,跪坐在地上虚虚捏爪,便见指尖弹出一截青黑指甲,自青石板上轻轻一划,青石板便如被融化了的冰棱一般裂开。
“你的指甲既这般好用,那便为我再切上三千块青石板于院中砌好可好?”
男人一抬头,便见忘殊盯着他看,一时间有些尴尬,用老长的指甲挠了挠头皮,嘿嘿而笑:“大巫勿怪,我切,切就是了。”
一语罢,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朝着忘殊失礼:“还未谢过大巫援手之恩,天道烙印,吾日后行走大荒之名,便为尸魔。”
尸魔啊……
忘殊挥了挥袖子:“走罢。”
大抵是方才动静太大,所有人都守在堂屋里,见人出来,那少年径直扑了过来:“大巫,我叔祖……”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略带陌生的身影接了过去:“诶嘿,叔祖在这儿,不怕不怕啊,叔祖也不知那四角羊口齿这般厉害,明明以前我还猎过四角羊吃来着……”
被自家叔祖揽进怀里的少年整个人都懵了,虽然抱着他的人依旧没有呼吸,胸前依旧没有起伏,但除此之外,眼前的人与先前送进去的瘦皮干尸根本不同。
大槐之上,朱楼飞檐之处,白若立于窗前,看那少年久久回不过神的模样,微微勾起唇角。
身后,坐于案前的渡鸦将手中竹简一丢,颇不痛快:“你今日的文书可都处理完了?竟有闲心于我这里看风景?”
“将军这里的景色,别处自是难得,”白若回身寻了自己位置坐下,“说起来,我倒是不曾于此处俯视过整个槐城……果然是,站得高,方才能看得远。”
“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闲暇唯有是从忙中偷来的,方才更显安然自在不是?”
“对了,”白若提起笔,却又忽而顿住,“这城中来了一个巫,正正经经竖起了巫幡,焚香敬神……将军一向不是最最厌恶这些的么,更何况又是将军不愿相见的故人,要不我使了法子赶她出城可好?”
渡鸦手里的笔停住了,半晌,他凉凉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白若在那里矫造:“白若,你今日来,就是来给我添堵的么?”
白若笑咳两声,也随之恢复了自然,“这不也是为你着想么,急君主之忧而忧。”
“没必要,”渡鸦垂眸,盯着送上来的那份文书于最后落了一个否字,“城中多一个有能耐的巫不好么,上可通神,祈风唤雨,下可救民,不问来由,不问出身。”
“真正的巫……是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浮云过影,映不见心底。”
“忘情而至公,是故得情而忘情。”
“她不会在意……”
“我也不会。”
“好了,”渡鸦抬眼,直视坐在一侧的白若,“滚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槐城不养闲人。”
白若朝天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槐城只养有用之人,我这就滚回去给你做苦工。”
他将自己案上的东西往渡鸦身前一堆,转身掀了珠帘出去,外面,是宽广的祭台,以及……足够高的栈道。
白若沿着栈道缓缓而行,任由微冷的风拂过衣摆,看树下整个槐城尽入眼底。
他颈上的养魂玉幽幽泛起光来:“我看懂了,他舍不得。”
白若轻轻一笑,摩挲着温润玉石,眼底透着些许笑意:
“那巫者没有执念,却不意味着他没有。”
“但等了七千年方才得以一见,便是了却当年执念……又能如何?”
“执念这种东西,一念成执,便于人心深处落地生根,时间,便是它最好的养料。”
白若立于半空,衣袂翻飞间隐然若仙,只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使人不寒而栗:
“七千年的时间,足以让它生根发芽,缠绕于神魂之上,附着于骨血之中……张牙舞爪,抓心挠肺……”
“而后寸寸收紧,勒得人心肠心肠寸断,五内俱焚……时时刻刻,与主人缠绵相依,直至最后蚀骨**……”
他轻笑着叹息:“这世间,谁能逃得过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