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云南边境小镇泥泞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又被新的雨幕吞噬。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被**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钻进鼻腔的铁锈味——血的味道。
林焰半跪在一处残破土墙的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作训服领口灌进去,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栗。她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握着□□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枪口还残留着上一轮短促交火带来的微弱温热。
“目标两人,进入三号房!重复,三号房!” 耳麦里传来副队长周薇嘶哑却异常镇定的指令,电流的杂音混在暴雨声里。
“收到。” 林焰的声音低沉平稳,几乎被雨声淹没。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像冰渣子。视线透过雨帘,死死锁住前方那扇歪斜的木门。这不是她第一次参与抓捕,但每一次,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行动很突然。一个盘踞在边境线上的小型零包贩毒团伙,交易时被线人点了水。林焰所在的禁毒中队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直插过来。交火短暂而激烈,对方是亡命徒,反抗凶狠。一个毒贩被当场击毙,血混着泥水,在墙角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就是那片暗红。
毫无预兆地,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撞进林焰的脑海!不是眼前的雨,不是冰冷的墙,是铺天盖地的火焰!滚烫的、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焰!粘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不是木头,是皮肉烧焦的味道——霸道地钻进她的鼻孔,扼住她的呼吸!
“妈——!”
一个稚嫩而绝望的哭喊在她意识深处炸开,尖锐得刺穿耳膜。
画面破碎而狰狞:倾盆大雨的冰冷街道,刺耳的警笛声扭曲变形,一具……不,那曾经是个人形的东西……被随意丢弃在挂着警徽的大门前。雨水冲刷着焦黑蜷缩的躯体,冲刷着地面上蜿蜒流淌的、颜色诡异的液体……旁边,一只熟悉的、沾满泥泞的旧布鞋……
“林焰!林焰!回话!” 周薇急促的呼喊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焰浑身一激灵,猛地从那个地狱般的闪回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比冰冷的雨水更让她感到寒意。她发现自己僵住了,像被无形的藤蔓死死捆缚在原地,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眼前的目标木门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我…在。” 她强迫自己发声,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搞什么鬼!目标有动静!准备强攻!” 周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后怕。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探出头来张望。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PTSD带来的僵直!林焰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她猛地侧身翻滚!
“砰!”
几乎在她离开原地的同时,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她刚才藏身的土墙,溅起一蓬碎石和泥土!死亡的寒意紧贴着她的头皮掠过。
“操!还敢开枪!” 耳麦里传来其他队员的怒吼。
周薇的声音如同冰锥:“全体注意,目标负隅顽抗!允许使用必要武力!上!”
突击组的破门锤轰然撞向木门,爆裂声、喝令声、枪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林焰靠在墙后,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刚才那一瞬的停滞,差点要了她的命!也差点连累战友!
混乱很快平息。屋内的毒贩被制服,垂头丧气地被铐出来。一个队员受了点轻伤,胳膊被子弹擦过,血流不止,正被简单包扎。
周薇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雨水顺着她冷硬的帽檐往下淌。她停在林焰面前,居高临下,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狠狠剜在林焰脸上。她没有立刻说话,但那沉默的压力比暴雨更沉重。
“刚才怎么回事?” 周薇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却字字如锤,“枪一响就丢了魂?林焰!这里是战场!你一个愣神,死的可能不是你一个!”
林焰垂下眼睑,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她无法解释那个突然爆发的闪回,那是刻在骨髓里的恐惧和仇恨。十七年了,养母惨死的画面从未真正远离,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将她拖回那个冰冷的雨夜。
“对不起,周副。” 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的问题。”
周薇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到她灵魂深处翻涌的黑暗。最终,她重重哼了一声,语气依旧严厉,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惊怒:“回去写检查!深刻点!再有下次,你给我滚回内勤去!”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一丝,“受伤了没?”
“没有。” 林焰摇头。
“收队!把人和证物都给我带回去,弄干净点!” 周薇不再看她,转身指挥后续工作,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回到县禁毒大队,天已经彻底黑透。雨势稍歇,空气依旧湿冷粘腻。临时羁押室那边传来毒贩含糊不清的叫骂和队员的呵斥。林焰脱下湿透沉重的装备,换上了干爽的作训服,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稍微驱散了些疲惫,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值班室灯火通明,弥漫着泡面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几个刚下勤的同事瘫在椅子上,脸上写满倦怠。林焰默默地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灌了几口早已凉透的白水。
口袋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沈静宜发来的微信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指尖悬在屏幕上片刻,才点开。
照片的光线温暖明亮,与禁毒大队冰冷的值班室形成刺眼的对比。一张铺着洁白蕾丝桌布的长餐桌,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水晶吊灯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父亲林国栋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严肃的微笑。母亲沈静宜坐在旁边,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温婉。而照片的焦点,无疑是坐在母亲另一侧的苏晴。
苏晴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衫,长发微卷,笑容明媚灿烂,正微微倾身,用公筷夹着一块剔透的水晶虾仁,似乎正要放到父亲的碗里。动作自然亲昵,带着一种被宠溺惯了的人才有的娇憨。父亲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温和而专注。
一个完美的、温馨的、属于他们的家庭晚宴瞬间。
林焰静静地看着,屏幕的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照片里的温暖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能看见,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胃里像是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的。
手指下滑,一条未读的银行转账通知弹出来:
林国栋 向您尾号XXXX的账户完成转入 200,000.00。附言:焰焰,买点好的,注意安全。爸。
二十万。对她这个刚转正不久的基层民警来说,几乎是几年的工资。父亲表达关心的方式,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也一如既往的……隔着距离。
林焰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没有回复照片,也没有点收款。她只是点开转账信息,在退回操作的确认框弹出时,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下了“确定”。
然后在退回成功的提示下,她点开父亲的对话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四个字:
工资够用。
发送。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情绪化的抱怨。就像她的人一样,简洁,直接,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她不需要他们的钱,也不需要他们用金钱来弥补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和隔阂。她选择回到这里,留在云南,有她必须完成的事。
值班室的嘈杂似乎远去了。林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养母焦黑蜷缩的身影和照片里苏晴明媚的笑容在脑海中交替闪现,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着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证物室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年轻队员小李抱着几个封好的证物袋走进值班室,嘴里嚷嚷着:“哎哟,可算弄完了,这鬼天气,证物袋都差点泡烂了……林姐?还没走呢?” 他看到角落里的林焰,有些意外。
林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还未褪尽,声音有些哑:“嗯,歇会儿。东西都整理好了?”
“差不多了,”小李把袋子放在桌上,“都是些零碎,手机、现金、还有几包‘小马′。哦,对了,还有这个,从一个毒贩贴身口袋里摸出来的,看着像个老物件。”
小李拿起其中一个较小的证物袋,隔着透明的塑料膜递过来。
林焰的目光落在袋子上。
那是一个老旧的银色Zippo打火机。表面布满了划痕和磕碰的凹痕,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打火机本身并不稀奇,毒贩身上搜出这种东西很常见。
然而,就在林焰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打火机底部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打火机底座的金属边缘,似乎被人用极其简陋的工具,歪歪扭扭地刻上了一个图案。那图案极其简单,像是几道交错的短线和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三角,组合成一个难以名状、却又透着一股莫名诡异感的符号。
这个符号……
林焰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电流般的麻意瞬间窜上她的脊椎!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把抓过那个证物袋,凑到眼前,死死盯着那个不起眼的刻痕。
冰冷的塑料膜隔绝了触感,但那符号的轮廓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这符号…她绝对见过!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警校,而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深处!在那些被高烧烧得支离破碎、却又顽固不肯彻底消失的童年碎片里!它似乎和某个模糊的画面、某种特定的环境、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联系在一起…和养父有关?和他消失的那段卧底岁月有关?
她的大脑疯狂运转,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熟悉感。在哪里?到底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突兀的、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猛地从值班室门外幽暗的走廊传来!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平地惊雷!
值班室里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瞬间抬头望向门口,神情警觉。
林焰的心脏也像是被这声音狠狠攥紧!她握着证物袋的手猛地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唰”地一下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匕首,穿透值班室敞开的门洞,射向外面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廊!
是谁?!
什么东西掉了?
是意外,还是……?
那枚刻着诡异符号的打火机,在她掌心冰凉地硌着,像一个刚刚撬开的潘多拉魔盒,无声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而门外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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