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链将男人的双手牢牢桎梏住,一道道血痕透过他破碎的月白色衣衫,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阴风掀过他衣衫的一角,背上的旧伤已经结了痂,暗红到有些发黑的血痂边缘翻卷着死白的皮肉,几只深蓝色的小虫堆积在黏糊的皮肉上,来回啃食,发出几许细不可闻的窸窣声。
挂着总管腰牌的鬼差冲着鬼狱的栏杆“哐哐”敲了两下,随后朝往里头丢了颗核桃模样的珠子。
“欸,没伤到脸吧?”
“核桃”不偏不倚,正巧砸到里头那位小狱卒的肩上。
小狱卒像是将将睡醒,盯着一双乌青的小眼,捡起地上核桃,对着一旁的石砖敲了敲,剥出一颗完整的灵果。
小狱卒长吁一口气,道:“我哪敢啊……鬼王大人图的,不就是他这张脸吗。”
男人的发丝又脏又乱,一半遮在他的面上,另一半缠绕在他沾血的白颈上,只露出一瓣染了血的殷色红唇。
如此一来,比起那些毫无血色的病弱伶鬼,倒是多了几分情致的。
随着一声骨骼的闷响声,小狱卒强行撬开了他的嘴,将灵果硬塞了进去。
男人别过头,轻哼了一声,将口中半碎的果仁吐了出去,血丝顺着他的唇口溢漫了出来,落在他月白色的衣襟上,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男人斜睨了一眼狱卒,没有说话。
小狱卒被着眼神盯得直打寒颤,浑身的鬼毛止不住地竖了又竖,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回怼了一句: “看什么看……真是糟蹋了,这可是一品的鬼蜮灵果。”
说完,它的长舌止不住地长伸了出来,直勾勾地拖曳到地上,对着那半碎的灵果垂涎半晌——
这是本能的生理反应。
就像恶鬼见了人,就想吃一样。
但最终,它还是没那鬼胆子。
幽都鬼蜮的灵果分为九个品级,一品灵果是品级最高的一种,对鬼来说是万年一见的补品,当然,对于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凡人来说,自然是续命用的。
连它这只灵力低微的小鬼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就要死了。
不过,他不会死的。
有人不想他死。
赐下这补品的不是旁人,乃是它们幽都三殿鬼王之一的刑王寒衿。
她身为幽都的刑王,负责给予鬼物拟定刑罚,故而她亦是幽都天罚狱的主人。
万鬼皆知,天罚狱中所关,乃十恶不赦之厉鬼,而她之凶恶,却足以令这些厉鬼闻风丧胆,恨不得来世投身不入轮回道。
它不曾亲历,却听过些闲言杂谈。
据说这位幽都唯一的女鬼王,自万年以前,幽都创建之初便借远古之力而生了,甚至比他们的冥王生得还要早。
而后的万年间,冥王变更了一代又一代,而她却能始终稳坐邢王之位,甚至鬼力也变得愈发强大。
有传言说,是因她以形补形,通过食鬼的方式补充自身鬼力,而这种能力,于任何种族而言,都是致命的威胁。
不过,这仅仅只是传言,并无鬼物亲见,或者说,亲见的鬼物,也可能早已化作齑粉,灰飞烟灭了。
说回来,它也仅是一个小小的狱卒,便是给它再生了一百个鬼胆子,它也不敢碰鬼王大人的东西。
哪怕是这鬼伶不识抬举。
小狱卒盯着鬼伶看了半晌,终是壮着胆子掀起他覆面的长发,无他,它只是想知道鬼王大人瞧上的鬼伶,是何等模样。
许是太久未经阳气的缘故,他的脸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不过脸颊的颌线很流畅,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琥珀色的眼眸空木滞冷,眼尾处还有一颗浅黑色的泪痣,浅到有些看不出,大约是颗美人痣。
确是别有一番情致,确是比那些只会搔首弄姿的男画皮鬼更有风姿些……
它想,倒也无愧鬼王大人的青睐。
小狱卒越想越觉得可惜,男人明明生了这样一副姣好的面容,偏偏还不珍惜……
偏要将这么好的机会白白葬送。
想即此处,它又嫉又恨,忍不住劝慰两句:“这年头,都不好混啊……你能被鬼王大人看上,是你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我劝你别软饭硬吃,便从了吧!”
能得鬼王大人青睐,于普通鬼众来说,这可是一飞冲天的好机会。
不过也还是有风险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它又要靠着狱门睡着的时候。
男人嘶哑的喉咙里倏地扯出几声细碎的冷笑,像是冰层之下暗流涌动时的闷响。
他悠悠地冒出一句:“不如我们换换?”
它靠着狱门,又沉思了好一瞬。
最后,它舔了舔长舌,用微颤的嗓音答道:“还是算了,这样的福分,还是你自己享用吧。”
它还是不敢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
去博鬼王大人的欢心。
—
“喂,我是不是快死了……”
三日前,男人破天荒地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从前,都是它睡饱了无事可做,只能对着男人絮絮叨叨个不停,男人听得厌了就会勉强敷衍他两句。
可是三日前,男人竟然主动同他说话了。这一说,便是三日,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没说完的话都一股脑地抛给它似的。
男人没日没夜地求了它三日,它见他实在可怜,终于同意将他手脚上的锁链镣铐移了移,移到一处可以照见黄泉之光的位置。
幽都原本是没有阳光的。
黄泉处的光,是鬼王寒衿用鬼力所造。
幽都地域特殊,常年阴暗、不见阳光,八百里黄泉路,浊气遍布、向来是寸草不生。
说来也奇怪,百年前,鬼王大人忽然热衷起凡人的种花之术,又以极域鬼力造出黄泉之光,竟在八百里黄泉路上种出了原本只有凡界、仙界才可活的灵花。
而替寒衿侍弄那些花草的,好巧不巧,正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这个半死不死的男人。
起初,它以为鬼王大人只是太久没出幽都,贪图一时的新鲜,玩腻了兴许就将他放出幽都了,或是把他丢进轮回道。
毕竟,他是个活人。
幽都只能插手死人的事儿。
后来,不仅是它,乃至是其他鬼王都没想到,鬼王大人宁愿将这男人囚起来,日日以灵果吊着他性命,将他该尽的阳寿一拖再拖,就是不肯放他离去。
它想,或许是鬼王大人真动了凡心。
不过,鬼王大人表达爱的方式确是特别。
数日以来,他受鬼王大人的吩咐,日日以不同的刑法折磨这个男人。
男人受折磨的同时,殊不知他这个小小狱卒亦是饱受折磨。
男人虽在幽都鬼域,却仍是个**凡胎的活人身。
他既要以刑法折磨男人,便不能以折磨厉鬼的法子,不能伤着他,但又不能太轻,免得鬼王大人不高兴。
男人的脸么,自是不能伤,鬼王大人图的便是那张脸;男人的手脚么,自是要挑断的,因着大人说了,只有浑身残废之人才爬不出幽都。
想到这里,它无奈地叹了口气,赶忙吐出自己的长舌,在他面上搅了又搅。
“你不会死的……今早我把灵果搅得稀碎,掺进你饮用的水里了。”
男人一怔。
他整个身躯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一下,猛地一僵,脊椎绷得笔直,连带着肩胛骨都自觉地向后收紧了几分。
“你用什么搅的?”
他顿了下,薄唇微张:“舌头吗?”
它得意地点了点头。
正准备再介绍一下它引以为傲的长舌时,一声渺远而幽冷的话音打乱了它的话音与思绪。
“阿靛,多日未见,你可有想我吗?”
它悻悻地垂下头,识趣地退下了。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旁人——
正是鬼王大人。
—
沈靛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黄泉之光落下的方向,愣然入神。
“为什么不说话?”
寒衿掀了掀眼皮,环着满目疮痍的牢狱扫了两眼,不大情愿地挑了块还算干净的地皮蹲了下去。
她拂了拂袖,手上多出一个瓷碟来。
“阿靛,你瞧,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青瓷的小碟里盛着几方玲珑的方糕,糕身莹润如玉,半透如纱,上头嵌了几点蜜渍的桂子,卖相十足。
这可是她悉心准备了许久的。
幽都可没有人界的吃食。
她从黄泉路上硬揪了个人界的厨子回来,逼着他捣碎了灵果,又将成碎的灵果团成糕状,这才做了个桂花糕的样式来。
可是他,竟然看都没看一眼。
真是辜负了她的一腔真心。
“我听说,你同刚刚那个长舌鬼狱卒说了整整三日的话。”
她知道,他在听。
“如此这般,我便只能拔了那长舌鬼的舌头,将它做成切片舌干,晾晒在八百里黄泉道上,看看它的舌头为何能独得你的青睐。”
寒衿往前挪了两步,抵住了他清瘦的脊背,她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脊背,在他的伤痕处反复摩挲。
似荆棘般扎人。
一遍又一遍,直到——
她尖锐的指尖划过他肩头的血痕,那道原本已经干涸的疤痕重新蔓延生长,绯红色的血从她的指尖滑落,滴在漆黑而冰冷的地上。
大概会很痛,但他一声未吭。
她觉得,有些无趣。
她将他囚禁在此地,已有三年。
此处是天罚狱地下十八层里最隐秘污秽的一间,便是犯了极恶之罪的厉鬼亦受不了它的阴湿浊秽。
离虫遍布,啃食每一寸绽开的皮肉,新鲜的皮肉一点点溃烂,化脓,直到腥臭的液体在阴湿的牢狱里发酵,一点点地糜烂……
这种糜烂不单单是皮肉上的。
不会有鬼,不,是不会有人,
会像他这般活得没有尊严。
寒衿抚了抚他肩上的血痕,作出一副怜惜的模样,从后背拢住他。
她靠在他的背上,双眸微阖,似乎很是贪恋这一瞬的温存,“阿靛,只要你同我说你喜欢我,你离不开我……我就会放了你。”
他背部湿哒哒的,沾着黏腻的血丝,她靠在上头,就像是贴着一块又湿又腻的寒冰,一丝的温度也没有。
又过了很久,久到头顶那一小片黄泉之光褪去,狭小的牢狱重归幽暗的时候。
沈靛那双被锁链牢牢桎梏住,满是旧伤血疤的手,嫌恶地挣开了她的怀抱,慢慢地回转过身子。
锁链碰撞的声响为这死气沉沉的牢狱平添了几分活气。
寒衿捧起他的脸颌,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幽幽地笑了,像是极域恶鬼,忽而捕住猎物时的疯魔扭曲。
“寒衿,别用那种眼神望向我。”
沈靛避开她的视线。
“我真的——”他顿了顿,道:“很恶心。”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想招惹。
美玉本无瑕,可她偏喜欢缺了一角的美玉,脏污了的衣衫,
以及,桀骜不驯的猎物。
她捧起他的脸,细细地端详着。
当真是一张无暇的俊颜,
不过,缺了点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浅红色的薄唇恶狠狠地咬上他冰冷的唇瓣。
他愈挣扎抗拒,她的力道便愈深。
直到,他苍白的唇颊被她咬出血。
她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也没什么特别的。
因为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生出那种感觉,那种被称之为“情”的感觉。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沈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推开。
他瞧着她这副失落的神情,似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般,嗤笑不止。
直到他笑岔了气,才慢慢停了下来,换回之前那副冰冷淡漠的深情。
“寒衿,你养着我,就是为了让那个男人回来?”
寒衿眯了眯眼睛,特意学着凡间女子扭捏作态时的语调,笑盈盈道:“是呀,沈郎。”
好奇怪,猎物竟然也会生气的。
可她瞧着他生气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欣喜。
欣喜之下又多了几分期待——
期待他再多问上几句。
不过她的期待还是落了空。
那日,沈靛盯着她的眼睛,望了许久。
那是她鬼生见过的,最阴冷的神情,足以将她这十恶不赦的鬼王凌迟千千万万次。
良久之后,他嘶哑的喉咙里弹出了三个干脆利落的字:“你做梦。”
那时的她也没想到,这竟会是他,在幽都地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
“所谓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深、两情若是长久时、情……人间自是有情痴……”
女鬼干枯的长发上爬满了忘川独有的离虫,破烂的红裙乍现出几缕诡异的光芒。
她布满褶皱的双手紧攥着裙角,身体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对凸出的眼球来回翻转着,额上的汗珠化为血滴,成串地下坠。
“怦”一记清脆的合盏声——
似是魂魄抽离了鬼体般,女鬼踉跄地跪倒在地上,下肢关节发出诡异的吱呀声,惊惧到了极点。
“殿下……殿下饶命。”
寒衿坐在上头,身子微微侧着,左手托着腮,右手摆弄着茶盏,幽蓝色的液体在盏内来回晃动。
蝉翼般透明的的雾气氤氲在盏口,勾出她清瘦尖小的脸廓,玉琢般的精致。
“来来回回,就这几句废话。”
再一抬眼,她已瞬移至女鬼跟前。
她修长的指节轻抵在女鬼的下颌上,反复地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猎物。
猎物知道自己要死,却不知何时会死。
而她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她享受猎物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痛苦、抓心挠肝的模样。
“情、情、情,我可没让你念飞花令给我听。”寒衿蹙了蹙眉,继续道:“黑白无常同我说,你深谙情之一字,看来是诓我的。”
她勾了勾唇,浓黑的睫羽微颤了颤,幽光下,她那双盈满了浅蓝色碎光的瞳孔于深邃中添了几分冷魅。
按另一位鬼王泠择的话说,寒衿生得原是极美,却是一种能摧人心魄,毁人心魂,充满着侵略性的美。
像一朵盛放着的罂粟花,外里清冷绝艳,内里却是淬了毒的。
只一眼,便可令许多鬼物丧胆。
女鬼颤了又颤,哆嗦道:“没……奴不敢担深谙二字。”
“他说我不懂情……”
寒衿冷白的指节从女鬼的下颌抽离,眸里的蓝光暗了下去,“那又如何呢,百年、千年、万年,我囚他千千万万年,便也懂了。”
“你说,对吗?”
寒衿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女鬼凸起的眼球上,幽冷而深邃。
女鬼沉吟了片刻,眼球往后足足转了一整圈,只露出眼白的部分。
“对……殿下说对,自然是极对的。”
“其实人间还有句俗语广为流传,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嘛,隔层纱……”
“他是殿下您的猎物,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您的掌心。”
女鬼前面说的那一大串她都只当是放屁,唯独这最后一句,她听着还算入耳。
一阵窸窸窣窣的鬼步声。
为首的长舌鬼蜷着脑袋,语声颤颤。
“殿下……那个凡人……他……”
“他跳入轮回道了!”
—
黄泉历1459年,
八百里黄泉道上的千种灵花一夕间凋零殆尽。
鬼王寒衿左搭着桥栏,右手持着一条长轴话本,话本很长,末端的竹片随意地拖曳在地上,只她手边开头的那一节清晰可见。
“幽都有一男怜沈郎君,坚贞不渝,宁死不屈,纵他四肢皆断,残躯败体,亦勉力匍匐至奈何桥,纵身一跃,搏了个‘烈男’的好名声。”
——《幽都风韵之贞烈奇男子》
“殿下,属下确认过了,沈公子确已跳入黄泉,入人道轮回。”
身着翠竹色衣衫的妙龄少女忽而现身,呈上一片染血的月白色衣袂。
寒衿嗯了一声,将手边的长轴话本随手抛进黄泉,长轴触到河面的一瞬,化为一团幽蓝色的齑粉,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笑了笑,道:“哟呵,怪有出息的。”
只是,他逃跑这件事……
好像没有得到她的允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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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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