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血衣被沈欢清洗干净,又在火堆旁烤了一夜后,已重新变得干燥整洁,应无瑕抓着衣裳,见沈欢直勾勾盯着她,不禁脸热:“你盯着我作甚?换衣服也要看吗?”
沈欢伸出手:“我的衣裳。”
应无瑕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慌忙把身上披着的外衫递给她。洞外仍落着蒙蒙细雨,沈欢弯下腰,正欲将她抱起,却被女孩抵住肩头。
她皱眉道:“我可以自己走,用不着你。”
“你的伤不适合自己走。”
应无瑕哼道:“反正不用你抱。”
说着,她偷偷瞄了眼女人垂下的手,沈欢注意到她的视线,也随之望去,沉默片刻,道:“圣女真是体贴。”
应无瑕别扭道:“你右手有伤,万一没劲儿把我摔了,我岂不是会伤得更重?”
沈欢嗯了声:“多谢圣女好意,但若要你自己走的话,伤口开裂恐怕会更麻烦。”说着,她提起衣摆,背对着女孩蹲下:“既然不要抱,那就背着。”
应无瑕抿了抿唇,总算妥协,老老实实趴到了她背上。沈欢小心将她往上颠了颠,又将火堆踩灭,才缓缓走入朦胧细雨中。
“沈欢。”
“嗯?”
应无瑕小声道:“多谢。”
沈欢摇摇头:“圣女不必谢我,我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话虽如此,”应无瑕嘟囔道:“若不是我一开始掳走了你,你也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沈欢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应无瑕。”
应无瑕一怔,这些日子她已发现了沈欢的习惯,没什么事时都喊她圣女,或阴阳怪气地喊,或语气平平地喊,总之不那么真心实意,只有情势危急时才会直呼她的全名。
乍一听,还挺唬人的。
她不禁紧张道:“怎么了?”
沈欢道:“你我分属正邪两道,本就水火不容,即便圣女初涉江湖,也该明白这世间弱肉强食的道理。所以,不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愧疚,不要怜悯死在自己刀下的人,更不该轻易信任她人,尤其是阵营不同的人。”
应无瑕忍不住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继续前行,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悄悄融入湿寒雨雾中:“圣女不该为我着想,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应无瑕咬了咬唇,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恼火道:“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同情你,你倒不乐意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沈欢淡淡道:“圣女不该同情我,说到底,我们相识还不到半月,圣女太容易放松警惕了。”
应无瑕蓦地攥紧她肩头的衣裳,半晌才问道:“既然如此,你又是以什么立场与我说这种话?我轻信你,你不该高兴吗?这样就更容易拿到解药了。”
沈欢沉默了会儿:“我只是觉得,圣女比我想象得还要天真。”
“天真?”女孩胸口逐渐涌上一股怒火,猫似的碧绿眼眸也凶狠眯起:“你这种安乐窝里长大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我?真以为我看得上你么?若不是我身负重伤,需得你带我离开这里,我何须给你好脸色?”
“圣女多虑了。”她叹了一口气,嗓音柔和下来:“有解药作为威胁,我自然会乖乖带你离开,所以,大可不必给我好脸色。”
应无瑕一怔,匪夷所思道:“沈欢。”
“嗯?”
“你是不是有病?”
沈欢轻笑一声,正要回应,却忽然蹙眉向四周望去,应无瑕也疑惑地抬起脑袋,下一刻,便听到了头顶传来的沉闷异响。
她脸色骤变:“山崩!”
陡峭山坡之上,群鸟惊飞,树影摇曳,几块巨石从高处坠落,摧枯拉朽般摧毁沿途的一切,砸得地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身体陡然腾空而起,应无瑕忙抱紧沈欢的脖子,见她施展轻功向空旷处掠去,与此同时,两侧山体不断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岩石携带着泥流轰隆隆滚落而下,方才还朦胧的细雨也瞬间倾盆而下,天地仿佛都被一层厚重的灰色纱幔笼罩。
沈欢穿梭其中,宛若一只灵巧矫健的白鹿,眼见前方脱离深峡,进入一片茂密森林,她加快步伐一头扎了进去,应无瑕被雨水甩了一脸,咳嗽了几声,余光里却闪过一道道敏捷的黑影。
她勉强睁开眼睛,待看清那东西的面貌,不禁吃惊道:“山——”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沈欢难得提高嗓音:“你说什么?”
应无瑕凑到她耳边:“山魈!”
女人愣了下,侧过头来,正巧一个黑影从她身边掠过,那东西头大而长,眼窝黑而深陷,鼻子是深红色,鼻梁两侧却是布满皱纹的蓝色皮肤,乍一看恍若鬼魅般可怖。
她睫毛一颤,忽然想起少时从书中看来的故事。
“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山崩之下,飞鸟走兽四散而逃,这山魈成群而出也不稀奇,沈欢安慰道:“莫怕,我们不惹它们,它们自然不会惹我们。”
应无瑕缩了缩身子,虚张声势道:“谁说我怕,我从小在蛊窝里长大,会怕这个?”
沈欢嗯了声:“怕的话就把头埋下去,它们生得丑,但很少伤人。”
应无瑕气道:“都跟你说了我不怕——”
话音未落,一只山魈尖叫着从两人身边掠过,应无瑕顿时没了声音,一把抓住沈欢的肩膀。
半晌,她嗫嚅道:“长得太磕碜,猛然看见,吓一跳也……也情有可原。”
沈欢点头,面色平静道:“确实,我也吓了一跳。”
应无瑕默了下,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像是被吓了一跳,倒像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不禁鼓了鼓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脸埋到了女人肩上。
沈欢又往前掠行了一大段距离,察觉到身后的轰隆巨响越来越远,便逐渐放慢脚步,转头向四周看去。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就彻底停了下来,啧了一声:“糟了。”
“怎么?”
女人若有所思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应当是,迷路了。”
先前她们一直沿着峡谷的溪流往西走,是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这条溪流会向外汇入赛马河,而赛马河的下游便是蓬水县。可因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峡谷里泥石滚落、山崩地裂,她们一路逃窜,竟不知不觉深入了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应无瑕往头顶看去,茂密的枝叶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更不用说现在下着雨,便是能看见天空,也瞧不见太阳的方位。
这片森林幽邃沉静,古木参天,她们身陷其中,渺小得犹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沈欢思虑片刻,终于在森林里又找到一个勉强避雨的洞穴,将女孩安置了进去:“我去高处瞧一瞧,你在这儿等着我,莫要乱动。”
应无瑕最看不得她这副把自己当三岁小孩的模样,不满地哼了声:“你去就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用你提醒我也不会乱动。”
“那就好。”
沈欢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应无瑕叫住:“等等。”她转过头,见女孩吃力地从自己腰带上抽出一把刀:“给你,功夫那么弱,拿着防身。”
沈欢微微一笑:“多谢圣女。”
应无瑕还没忘记她方才的冷言冷语,皮笑肉不笑道:“不必客气,你安全,我才能安全。”
女人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应无瑕坐在原地,很快便觉得肚子咕噜噜直叫,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她已经整整一天未曾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沈欢不在,她不禁皱起小脸,肆无忌惮地叹起气来。
雨滴啪嗒啪嗒打在叶子上,女孩支着下巴,呆呆地凝视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眯起双眸,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正当脑袋不由自主地栽下去时,又猛然惊醒过来。
抬起头,眼前依旧是碧绿深邃的密林,除却雨声再无它响。
怎么还没回来?
她皱起眉,心里不由惶惑起来,想到沈欢独自逃跑的可能性,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想逃跑,当初就不必跟着她一同跳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她再坐不住,慢慢站起身来。很快,一只花瓣状的红色蛊虫从她袖口爬出,振动起透明的翅膀,朝密林深处飞去。
她小心压着伤口,跟着它缓步前行。
道路泥泞湿滑,一脚一个水坑,应无瑕穿过错综复杂的树根,爬上崎岖陡峭的岩石,终于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沈欢却不知为何跪在地上,脊背如同压弯的松竹,还在不断地颤抖着。
她一怔,慌忙过去:“沈欢!”
女人仿佛听不到她的呼喊似的,仍垂着脑袋,应无瑕下意识伸出手,刚触碰到她的肩膀,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啊……”
好冷。
她蹙起眉头,迟疑道:“你有寒症?”
沈欢依旧一声不吭,应无瑕心里愈发焦躁,抬手去扶她的脸,却在即将触到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手腕,顿感冰冷刺骨。
她受惊抬眸,对上女人水汽氤氲的眼眸。
这人眼尾也泛着红,睫毛湿漉漉黏在一起,竟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妩媚。她不禁瞪大双眼,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紧张,结结巴巴道:“你……你哭什么?太冷了吗?”
沈欢颤声反问:“你是怎么……怎么找过来的?”
应无瑕抿了抿唇,轻松挣开她的束缚,反将手掌摊开放到她肩旁,下一刻,一只芝麻大的红色小虫便慢悠悠从女人领口爬出,乖乖滚到了应无瑕掌心,与那只花瓣状的蛊虫亲密依偎在一起。
沈欢呼出一口寒气,面露惊讶:“你什么时候……”
应无瑕知道她想问什么,挑了挑眉,颇感扬眉吐气:“你管不着,反正,我可没你那么天真,我的手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山海经》——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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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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