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细如丝线的小雨无声落下,应无瑕抬起头,已能看到漆黑夜色中闪烁的星点灯火。
四周树叶沙沙作响,虫鸣四起,她慢吞吞往前走着,脚下不时发出咯吱声响,偶尔踩上湿滑的青苔,便忍不住攥紧女人的袖角。
沈欢察觉到她的动作,不由自主放慢脚步,于月色下回头:“真的不要我背吗?”
应无瑕摇摇头:“已经辛苦你背我下山了,这几步路我自己走就行。”
沈欢道:“圣女客气了,其实我也没有……”
“你累。”女孩打断她,低着头笃定道:“沈姑娘不必逞强。”
沈姑娘?
沈欢蹙眉打量她几眼,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半晌,她瞧着明明近在眼前,却似乎总也走不到的森林尽头,忽然问道:“圣女是在拖延时间吗?”
女孩气息微微一滞,反问道:“你说什么?”
沈欢道:“以我的脚程,本可以在日落前就走出这片林子,加把劲的的话,也许这时候已经快到蓬水县了。可圣女下山后就非要自己走,走得却那么慢,到了现在也只是走到了这里,如此,白白浪费了……”她顿了一下,轻轻叹道:“这么长的时间。”
应无瑕抿了抿唇,不自在道:“我干嘛要这么做?”
“是啊,”沈欢回眸看着她,平静问道:“我也想知道,圣女为何要这么做?”
应无瑕避开她的视线,指尖却忍不住掐入掌心。
被困在山中这几日,她身负重伤,彷徨看不到出路,而身边唯一的人,沈欢,还是她早在接到劫剑任务时就暗自调查的人。
兴许是这极端的环境淡去了两人的身份,也让她对沈欢敞开心扉,说了许多平时不曾说过的话,不知何时,心里竟对她增添了许多信赖。可现在终点近在眼前,她却忽然意识到,一旦离开这片荒无人烟的山林,那条把她们两个绑在一起的绳索便会彻底消失不见,她们会重新回到对立的身份下,沈欢也会变回那个对她横眉冷眼的宗门大师姐,与追杀而来的武林盟站到一起。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便莫名不舒服起来。
见女孩不答,沈欢轻轻笑了声,道:“圣女之前好像告诉我,你其实,从未给曲怀玉下过蛊。”
应无瑕回过神,有些茫然地嗯了声。
女人懒洋洋道:“这样一来,圣女便再没办法牵制我,离开这里后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根本不必把圣女送到蓬水县,圣女该不会在害怕这个吧?”
应无瑕听她猜测,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势道:“既然你猜到了,那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这里离蓬水县也不远,你若将我安全送到,我势必好好答谢。”
“答谢?”沈欢挑了挑眉,问道:“能把盟主剑还来吗?”
应无瑕:“……”
她不满地瞪了女人一眼,加重语气道:“你明明知道,那剑对我很重要。”
沈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我若不愿意呢?”
应无瑕盯了她一会儿,慢吞吞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嗯?”
下一刻,她便察觉到什么,垂首看去,几只红色的小虫正大摇大摆地顺着女孩牵着她的手爬入她的袖子,她怔了下,气笑了:“我好歹也算是救了圣女,圣女便这么报答我?”
应无瑕哼道:“算什么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圣女不是没给曲怀玉下蛊吗?”
“你当时又不知道,”她蹙起眉,偏要在这件事上较真:“你是为了你师妹才跳下来的。”
“可我救了圣女。”
“为了你师妹救的。”
“为了谁救的很重要吗?”
“当然。”
沈欢眯了眯眼,道:“可之后我得知真相,也没有抛下圣女,这怎么说?”
应无瑕沉默了会儿,不情不愿道:“谢谢。”
“只是谢谢?”她不悦地抬起手:“那这蛊?”
“到了蓬水县,我就收走它们,”她低下头,继续说:“也会,也会放你自由。”
片刻后,女人放下手臂,不冷不热地哼了声:“那就希望圣女说到做到。”
这般聊完后,应无瑕也没办法再找借口不让沈欢背着,只能老老实实趴到她身上。两人身形随风起落,夜深时,终于钻出了林子,行走在流银般的月光下。再往前百十米,就是一条遍布车辙印的土路,远远望去,高低起伏的阴影卧在路的尽头,仿佛一个正沉睡在蒙蒙细雨中的巨人。
沈欢看出那是个村子,和应无瑕商量后,便脚步匆匆地朝那里赶去,沿途不时响起几声孤零零的犬吠,沈欢寻到一户还亮着灯的人家,小心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院子里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走出堂屋,抬高声音问道:“谁啊?”
“打扰了,夜黑风寒,我与舍妹途经此地,希望能在此处借宿一晚。”顿了顿,她补充道:“我们不会白住的,会给报酬。”
说完这句话,背后便传来一声嘀咕:“舍妹?”
也不知这句话怎么讨了她欢心,女孩自个儿念叨了几遍,扑哧乐了起来。
沈欢皱眉:“有什么好笑的?”
“不告诉你。”
听到她们的声音,屋主人也放松了警惕,脚步声愈来愈近:“稍等。”
应无瑕往前凑了凑,小声道:“姐姐,我们没钱。”
沈欢怔了下,侧眸瞟她一眼,才道:“圣女头上的银叶子不都是钱?”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妇人露出了半张脸,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不禁吓了一跳:“你们这是……”
沈欢心知她们此刻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模样有些可怖,连忙道:“我们姐妹俩去蓬水县寻亲,不料突逢大雨,马车翻进了峡谷,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还望姐姐能收留我们一晚。”
妇人打量了她们几眼,纳闷道:“你们既是姐妹,怎么一个蛮人,一个汉人?”
沈欢怔了下:“这……”
“义姐妹,义姐妹,”应无瑕接过话茬,笑眯眯道:“比亲姐妹还亲呢。”
妇人闻言噗嗤一笑,终于打开门,迎她们进来:“好吧,住一晚可以,看你们可怜,报酬就不用了。”
“多谢姐姐。”沈欢抬脚迈进院子,询问道:“可否再请姐姐烧两桶热水,备两身干净衣服,送些吃食来。”
“当然可以,”妇人瞧着她们,同情道:“两位想必受了不少苦,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将她们领到一间侧屋后,妇人道:“这屋子是我家幺女住的,这几日随她爹一起出门了,你们既是姐妹,想必躺一张床也不碍事,就睡在这儿吧。”
沈欢点了点头,随意地在屋里扫了一圈。这房间虽不大,但好在干净整洁,她小心翼翼将女孩安置在桌旁的椅子上,正欲倒一碗水喝,却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芳香。
她转过头,看到了挂在窗前的香囊。
妇人注意到她的视线,了然道:“哦,这是我家幺女从药仙阁讨来的安神香,别说,用起来还真挺有效的。”
应无瑕:“药仙阁?”
“姑娘不知道药仙阁吗?”妇人睁大眼睛,奇道:“那可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名,就建在北边的药王谷外。”
应无瑕道:“我知道药王谷,去年景州大疫,正是谷主段九义携众弟子亲身前往,找出了治疗的方法,拯救了万千百姓。”
妇人叹道:“是啊,经此一事,圣上便派人在药王谷外修建了一座通天阁楼,并赐名药仙阁。谷主大人可是个活菩萨,她广收弟子,倾囊相授,每月十三十四,都会派她们去阁中坐诊,还不收取任何费用,我家幺女,这次就是和她爹一起去药仙阁看病的。”
应无瑕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倒真是个活菩萨……”
“啪——”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应无瑕吓了一跳,转过头,却见沈欢弯下腰,半跪着收拾地上的碎片:“实在不好意思,不小心打碎了这只碗,我一定赔给你。”
“不碍事不碍事,啊——差点忘了给你们烧水,瞧我这记性,你们坐着歇会儿,马上就好。”
妇人说罢,转身匆匆离去,应无瑕收回目光,蹙眉盯着沈欢,可女人的脸庞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
她总觉得,沈欢不高兴。
可为何不高兴呢?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话,只能烦恼地叹了一口气,暂作放弃:“沈欢。”
女人轻轻嗯了声。
“一会儿沐浴,”她抿了抿唇,别扭道:“我只有一只手能动,你能帮我……帮我……”
剩下的几个字她再不好意思说出口,羞窘地闭上眼。
啊……
她真是脑子出问题了,竟然找这种理由来转移沈欢的注意力。
可沈欢沉默了下,回头道:“帮你擦身子吗?”
应无瑕一怔,看着她如常的面庞,呐呐点头:“可以吗?”
女人点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当然可以。”
说来也奇,明明是应无瑕主动要求帮她擦身子,但等热水烧好,她先是在脱衣服这一步扭扭捏捏半天,好不容易光溜溜泡进水里,又脸色通红地蜷成一团,沈欢不过拿着毛巾在她背后擦了几下,便见红晕迅速蔓延至女孩全身,活像个熟透的桃子。
她不由道:“圣女是桃子成精吗?。”
应无瑕气道:“你才桃子成精!”
“那圣女放松点,一会儿还要洗头发呢。”
应无瑕憋了半天,支吾道:“我,我自己也能洗。”
“你洗不了。”
沈欢把她按着,耐心擦拭过细嫩的颈窝与腋下,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不过一会儿,她的额头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随手将外袍褪去。
应无瑕哼唧几声,挣扎着扒在浴桶边缘,碧绿的眸子里像是含了水儿,待女人走到身前,她不经意往上一瞥,顿时瞧见了一大片雪白肌肤,莹润的曲线隐入汗湿的衣裳,又被垂下的青丝遮掩了大半风光。
“……”
她刷地闭上眼,整个人彻底烧了起来。
片刻后,沈欢停下动作,咦了一声:“我不该说圣女是桃子成精,”她肯定道:“圣女是猴屁股成精才对。”
应无瑕涨红了脸:“你,你才是猴屁股!”
好不容易,这场堪称折磨的沐浴才终于结束,沈欢帮她套上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端详了一番,忍俊不禁道:“圣女穿这个,倒也可爱。”
若说平时女孩穿着华丽,身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闪亮银饰,走哪儿都引人注意。现在就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小苗,一头乱发曲里打卷,只有一张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应无瑕瞪她,气哼哼地转过身。
待沈欢洗完,热腾腾的馒头和粥也被送了过来,妇人不好意思道:“家中简陋,只剩下点咸菜,两位姑娘凑合着吃。”
沈欢摇摇头:“姐姐客气了,比起风餐露宿,这已经好太多了。”说着,她朝应无瑕使了个眼色,女孩正捧着碗准备将粥送到嘴边,收到她的暗示后,茫然眨巴一下眼,思考片刻,一本正经道:“谢谢姐姐。”
沈欢:“……”
她无奈叹了口气,把手伸了过去:“银叶子拿来。”
应无瑕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怀里抓出几片银叶子给她,在沈欢与妇人客气推让时,她悠然自在地喝了一口粥,又抓起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就着咸菜嗷呜啃了起来。
终于,妇人收下了报酬,面带笑意地关门离去,沈欢回过头,却见桌上馒头已消失了三分之二,不禁沉默了下:“圣女好胃口。”
应无瑕理直气壮道:“吃得多,好得快。”
沈欢无奈一笑,将垂落而下的长发撩到耳后,舀起一勺粥,斯文地吹了吹。
应无瑕张口:“沈……”
女人淡淡道:“食不言。”
她顿时憋住声音,撇了撇嘴,在心里不服气地哼道——宗门大师姐的规矩就是多。
夜色愈深,那盏燃烧了许久的烛火终于被轻轻吹灭,屋内随之响起几声细微低语,不久,这声音也逐渐归于沉寂,最终只剩下一片宁静夜色。
好冷……
她睁开眼睛,于冰天雪地里瑟瑟发着抖,寒风凛冽,脚下的积雪却被温热的血水融化,慢慢流淌入身旁的冰河。
扑通一声,最后一人倒在她面前,大睁的眼睛中满是绝望。一把染血的长剑从那人胸口抽出,血液滴滴答答淌下,最终,横到了她颈子上。
她抖了下,缓缓抬头,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冷漠得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汹涌的恨意陡然涌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几乎想要立刻冲上去,这具年少的身体却弹不得。
“段,九,义……”
她嘶声挤出这几个字,一双眼睛红得泣血,可女人依旧一言不发,下一刻,喉间忽然一凉,她惊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
噗呲——
血液从她的指缝间喷涌而出,她几乎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嘶嘶声,女人却上前一步,轻而易举地将她提了起来,走到了流淌的冰河旁。
“呃……”
身下是寒冷刺骨的河水,她挣扎着抬起染血的手,死死抓住女人的袖子,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而出,可那人只是淡淡望着她,低声道:“去和你的母亲团聚吧。”
扑通一声,瘦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翻涌浮动的碎冰中。静寂的河水将她冲向远方,血液不断流失,刺骨的寒意渐渐爬过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她眸光涣散,嘴里冒出一串气泡,僵硬的手脚渐渐停止了挣扎。
咕噜噜……
漫无边际的黑暗弥漫开来,女孩闭上眼睛,慢慢沉入冰冷水底。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朦胧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小娃娃,喂,小娃娃……”
暖意源源不断涌入胸口,那人声音焦急,断断续续道:“撑着点,只要撑到苗野,你就有救了……”
苗野,苗野……
苗野。
她睫毛一颤,忽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漆黑的屋顶,她茫然望着,竟没察觉到自己在不断颤抖,但很快,一具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沈欢,沈欢?”
少女满脸紧张,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你身体怎么这么冷?寒症又犯了吗?”见女人不答,她更紧地贴了上去,寄希望于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你抱着我,抱着我就没那么冷了。”
沈欢眨了下眼,半晌,轻轻道:“无瑕……”
应无瑕一怔。
女人转头望着她,唇角绽放出一个苍白的笑,眼尾却忽然落下一滴泪来:“我从前,是见过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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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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