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然的府邸与戏园后的窄巷,是云泥之别。
没有雕梁画栋的张扬,只有一种沉肃的、浸透了权势与岁月的威压,青砖高墙,乌漆大门,石狮子沉默地踞守着,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凝滞几分,引路的侍从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听不见声响,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廊庑深深,仿佛没有尽头。
江衡跟在那侍从身后,一身素净的布衣,与这府邸的贵气格格不入。他走得很慢,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飞檐斗拱,假山流水,名贵花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碎片隐隐呼应,却又隔着十五年的血火与尘埃,变得无比陌生,甚至……刺眼。
最终,他们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悬着匾额,题着“静尘斋”三字,字迹清峻,与苏泽然那人如出一辙。
“王爷吩咐,请江公子暂居于此。”侍从躬身,声音平板无波“一应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若无王爷传唤,请公子莫要随意走动。”
莫要随意走动,软禁,披上了一层温和的外衣。
江衡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推门走了进去,院子不大,但十分清雅,几竿翠竹,一架枯藤,打扫得纤尘不染。屋内的陈设也极尽简洁,却件件不俗,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后台那惯有的脂粉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外面是一片小小的荷塘,残荷败叶,在晚秋的风里萧瑟地立着,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我的命,归你管?”他低低地重复着苏泽然那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苏泽然,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弟弟,还是一把……复仇的刀?”
……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苏泽然似乎极为忙碌,并未现身,只有一个哑巴老仆按时送来饭食,沉默地打理着院落,江衡像是被遗忘在了这方精致的牢笼里。他每日里只是对着那方荷塘发呆,或是漫无目的地在静尘斋内踱步,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器物,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半缕属于“过去”的气息,却总是一无所获。
直到这日深夜。
他本就浅眠,一点声响便能惊醒。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过枝叶的窸窣声,若非他耳力过人,几乎要以为是风声。
江衡瞬间睁眼,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清亮得骇人,他无声地坐起,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细窄的窗缝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荷塘对岸,假山石后,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是金属!至少有三个人影,借着阴影的掩护,正朝着他这间主屋潜行而来,动作矫捷,绝非府中护卫。
杀意,尽管隔着一片池塘,那森然的、如有实质的杀意,已经弥漫过来。
江衡瞳孔骤缩,赵光贤?这么快就察觉了?还是……苏泽然的试探?
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他来不及细想,退回床榻边,飞快地扯过外袍披上,手指在枕下一摸,一柄薄如柳叶、长不及尺的短刃已滑入袖中,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
几乎就在他准备好的一刹那,窗栓被利刃无声切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了进来,落地无声,手中短剑直取榻上!
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江衡如同融入阴影本身,在那刺客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从梁上翩然坠下,袖中短刃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直刺对方后心!
那刺客反应亦是极快,听得脑后风响,硬生生拧身回格“铮”的一声轻响,兵刃相交,溅起几点火星。
另外两名刺客也已从门口和另一扇窗突入,呈品字形将江衡围在当中,没有一句废话,只有狠辣的杀招,招招致命。一时间,屋内只闻兵刃破空声与急促的呼吸声,桌椅倾覆,瓷器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江衡身法灵动,如穿花拂柳,在水袖绫罗间练就的柔韧与敏捷,此刻尽数化作了搏命的技艺,短刃在他手中,如同活物,刁钻狠厉,但他终究不以力量见长,面对三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杀手,很快便左支右绌,臂上,肩上已被划开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一名刺客觑准空档,短剑如毒蛇出洞,直刺他咽喉!江衡刚格开另一人的攻击,回防已是不及,眼看剑尖就要吻上他的皮肤……
“咻!”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
那名刺客的动作猛然僵住,眉心处,一点朱红缓缓渗出,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倒地,手中短剑“哐当”落地。
剩余两名刺客一惊,攻势稍缓。
江衡喘息着后退半步,背靠冰冷的墙壁,看向门口。
苏泽然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一张小巧的弩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是结了冰。
他甚至没有看江衡,弩机微抬,又是连续两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另外两名刺客应声而倒,皆是眉心一点红,瞬间毙命。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屋内瞬间死寂,只剩下江衡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苏泽然这才将目光转向倚着墙壁的江衡,落在他染血的衣袖和苍白的脸上,他收起弩机,一步步走过去,靴子踩在溅了血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江衡面前站定,伸出手,却不是扶他,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江衡手臂上那道最深的伤口边缘。
指尖沾上了一点温热的猩红。
苏泽然垂眸看着那点血色,然后抬眼看进江衡因惊悸和搏杀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底。
“现在,信了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要杀你的,不止你记忆里的那些人。”
江衡看着他指尖那抹红,又抬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清俊,威严,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亮下,却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哑声问:“你的人呢?堂堂靖王府,就这般任人来去自如?”
苏泽然收回手,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语气平淡:“清理干净了,外面的,和……府里可能不干净的。”
江衡心下一凛,清理府里可能不干净的……这意味着,苏泽然是故意放这些人进来?是为了试探他,还是为了借刀杀人,或者……两者皆有?
他看着苏泽然擦拭手指的动作,那慢条斯理的姿态,仿佛刚才不是杀了三个人,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尘埃。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更深沉,也更危险。
“赵光贤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苏泽然将染血的手帕随手丢在脚边的尸体上,目光重新落回江衡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你的身手,倒比戏台上的功夫实在。”
江衡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因失血和力竭,脸色愈发苍白“戏台上是谋生,这是……搏命,自然不同。”
苏泽然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解下了自己墨色外袍的系带,在江衡微怔的目光中,他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质料上乘的墨袍,披在了江衡血迹斑斑的肩上。
宽大的衣袍瞬间将他裹住,隔绝了夜寒,也带来了属于苏泽然的清冽而压迫的气息。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苏泽然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很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记住这血的味道,记住濒死的感觉,仇恨若不能让你活下去,就会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只懂得杀戮。”
他的手按在江衡的肩头,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
“活下去”他说,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江衡心上“看着我,如何把赵光贤,和他背后的一切,连根拔起。”
江衡裹紧了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外袍,指尖冰凉,他看着地上三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苏泽然沉静如水的面容。
这条认亲的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荆棘与猜疑,浸透了鲜血与算计。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冲肺腑。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等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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