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心

月华如水,流转在他身侧,将那本是季挽容的容颜衬托得更是眸光清正,正气凛然。

烟归突然意识到,祁清心也曾是这样一个如明月清风般,纤尘不染的人物。可她怎么也没办法把大名鼎鼎的医仙和那位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的店家联系到一块。

“我俩工作真的很忙,也管不了祁清心怎么作乱。我们光是每隔半月来这里赶魂一次就已经很辛苦了。况且我们在这里设了秘境,少有生人闯入,他再是鬼迷心窍也翻不起波澜。”白无常赶紧解释自己并不知情。

祁清心抬起眸子,其中隐有哀伤。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为何是那般形态,又是为何投毒将人变成孩童形态?”

他顿了顿,像是要撕开心头最隐秘的伤口般,沉重地道:“我的名字被无常大人从索魂册上划去了,因此和那些普通的鬼魂不同,我可以凝聚新的身体。可是无论我怎么修复,我都只能是一个幼儿形态。并且,还是我儿子的身体,我儿子的脸。第一次发现此事时,我吓坏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的儿子回来找我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我不敢面对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失望。而唯一不让他失望的法子便是,研制出真正的药……”

也许是因为这是祁清心内心最大的恐惧,罪孽深重,反噬己身,便成了那般形态。

可到底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想要继续完成那未果的事业,无人知晓……

“我的躯体终归是假的,无论怎么试药都不会成功,我便有意无意地诱使过路人误入此处秘境,为我所用。”

本是想要济世,却再次伤害了无辜的人。

“而孩童的躯体是疫病最好的温床,也是最好的试药体。因此我研制出了一味药,服用后能将身体变成孩童形态,成为我的试药体。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们四人竟和无常大人是故交,给你们下了毒,然而只有这位姑娘中招了。”

烟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话说的她很没用的样子。四个人中,就她,就她中招了。她也没料到,她不是百毒不侵吗?怎么这祁清心这么厉害?

“那晚我潜入这三位公子的房间,想要看看情况如何,谁知一道银光劈来,我抵挡不住,落荒而逃。可我不想放弃这位姑娘,她的身体是绝好的试药体,分明是凡人的躯体,五感尚在,神智清明,却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实在天助我也!”

“所以你贼心不死,又借了季挽容的身体回来了。”烟归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太可怜了,又被人觊觎上,要拿来试药。

祁清心点点头解释道:“我听见你们此行便是要来寻他的。料想这副身躯最是能骗到人。”

阿夕打量他许久:“那真正的季挽容在哪?”

白无常眼珠子溜溜转了几圈,和黑无常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开口。

十里见状,长剑一横,便架到了白无常脖子上,“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眉目传情……”

黑无常眉心锁得更加厉害,不情不愿地摇动手中沉重的黑色索魂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落到了地上。形态有些模糊,但烟归知道,这便是季挽容了。

他一直在这里,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神色有些怔怔,眼中流露出茫然,目光飘忽不定,看了看黑白无常,又瞅了几眼十里和长街,再凝落到并肩站着的烟归和阿夕身上,最后总算是望向了自己的身躯。

祁清心占用了他人的躯体,总归是有些心虚,将头转向一边。

“祁兄,你……”季挽容不知该说什么,好似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想要对祁清心发泄,可又觉得祁清心也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而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最深层的原因是自己同祁清心一样误入歧途,失了仁心。

事已至此,两位故友目光交接,有皎皎月华在身侧流转,将他们的身影打在同一处,分明是不同的两人,命运轨迹却在某一时刻重合了。

煌煌如画,如坠梦中,将昔年旧忆牵连出来。那些画面已泛着陈旧的黄色,话语却字字清晰,落在耳边。

当初有多么雄心壮志,如今就有多么讽刺。

“祁兄,你的抱负是什么?”

“以一人之仁心,解救万民于伤病。愿天下万民无病无灾,安乐一生。”

“若是有朝一日走至我们无能为力的境地呢?”

“你我兄弟二人为天下医术集大成者,若是我们都束手无策了,那还有谁能救他们呢?”

“祁兄的意思是?”

“鞠躬尽瘁,不死不休。若无解救之法,我愿永不安息。”

“好一个永不安息!”

曾经济世的誓言还在眼前,走到如今二人都已失了初心。

济世灭世,原来只在一念之间。

“对不起,挽容。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一人之错,还要拉你下水……”

什么鬼迷心窍?可真是冤枉死鬼了。

白无常:“……”

黑无常:“!”

“祁兄不必愧疚,若是我自己有能耐,也不会沦落至此。”

两人开诚布公,将话说开。无怨无恨,只有同病相怜的凄楚和无能为力的无奈。

烟归突然想到长街的话,季挽容不愿去投胎,久久滞留在揽月城中,打着医师的名头却并不救人,是不是也有这层原因呢?

曾经以为自己拥有济世之能,最后却被命运迎头一击,一败涂地。

与其再次失败,不如从未开始。

不过既然一切都是祁清心干的,生死簿上为何写的是季挽容误入歧途,酿成大祸,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烟归和长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里都是同样的疑惑,可又不能直接询问黑白无常,毕竟他们应当也不知道为何如此,这些都是后话了。

最终还是阿夕开了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将这些人的魂魄修复之后,怎么向判官交代?”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不敢说话。他们自然是要想法设法将自己摘出去的,毕竟饭碗重要。可碍于季挽容在此,不便直说。

季挽容何等聪明,一语道破,“索魂册是否只能抹灭掉名字而不能重复名字?”

白无常没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我来到此处也已经三年了。那些人的灵魂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制造一场幻象,让那些人重新死去一次。”

“而这次真正的凶手,是我。让我顶祁清心的罪,让我酿成大祸,下十八层地狱赎罪。”

黑白无常不敢说话,将头垂得更低了。

烟归觉得不对劲,“不对啊,既然你们之前让生人替祁清心,自然是为了应付判官。人世间死了多少人,他都是心里有数的。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不至于不知道。何谈顶罪之说?”

白无常咳了咳,“当时我们俩还算是兢兢业业,不敢钻空子,所以秉公执法,即便是徇私也要做得滴水不漏。判官虽然工作很认真,但是他只知每年死去之人的总数,并不具体知道死人的名字。将名字记录在册是我们的工作。每年我们俩只要绩效达标了,就不会被追究责任。并且那一年正是战乱的一年,死了很多人。正是老天相助。”

“所以这些人虽然早已经死了,但是判官并不知道,我们还没来得及记录在册,只要在他们成为彻底的孤魂野鬼之前,索走他们的魂,便不成问题。”

烟归问:“那祁清心怎么办?”

白无常低着头小声解释:“祁清心的名字已经被划去了,再也不能被索魂了,他更不可能自己走到地府。唯一的结果便是自生自灭,永世不得超生。或许孤独地在人世漂泊,最后彻底消散。或许被江湖道士抓住,灰飞烟灭。总之,应该是没有一个好结局的。”

“这大祸是他自己闯出来的,自然由他自己承担。”黑无常硬邦邦道。

白无常到底还是心虚得紧,继续解释:“虽然也有我们的责任,可是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了。大家都有一个好结果,只是牺牲了一个祁清心而已。”

烟归觉得祁清心实在可怜,“只是牺牲了一个祁清心吗?可是没有人天生该死。”

“罢了,姑娘,是我**太重,才误入歧途。其实我哪是真正的医者呢?因为世人的几句嘲讽否定,就迷了心窍,害人害己。没有人天生该死,那些无辜百姓也不该死,他们只是太相信我了。在生死面前,没有人能保持清醒的。”

祁清心说着看向季挽容,目光中有无限愧疚,“挽容,我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你本不该卷入此间。是我将你拉入深渊,与我共沉沦。医道无错,错的是失了道心的我。”

季挽容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按理说,季挽容会怨他,可是他俩已经将话说开,他并不怨也不恨。他恨的是无能的自己。

若季挽容执念不消,他们必将无功而返。归根结底,世人无错,医者也无错。前者想要活,后者想要救。只是两两都失败了而已。然而前者尚有来世可图,后者却陷入执念之中,难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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