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很是积极地在前方开路,一蹦一跳,那把红光闪闪的剑被他舞得虎虎生风。
道路平坦开阔,一路上见不到一个鬼影,这应当是连通鬼界和人界的往生路。
“雪尽大人,有一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烟归越走越郁闷,终于是憋不住问出来。
十里又将那把红剑舞到烟归眼前,似乎是在恐吓,又似乎是在展示自己的英姿,他装模作样地冲她嘘了一声:“哎,一般这么说准没好事儿!既然不知当不当讲,那就不要讲。”
“说来听听。”
雪尽负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在烟归左侧,始终落她半步。
烟归眉心蹙起:“起初我还以为你们鬼界穷得修不起路,可如今走这一遭,让我不免怀疑之前雪尽大人请我来,是存心捉弄。”
雪尽声音不紧不慢:“长街,现在可以解释一下。”
长街知道是自己的错,老老实实慢下步子,答道:“大人,我本来是弄了个阵法想直接将烟归姑娘传到您的揽月阁的,只是十里这个臭小子跑出来打断了我,又非要和我切磋,您也知道他这个人脑子不好使,话又多又密,我的脑子嗡嗡嗡的,那阵法没成,不知道将烟归姑娘弄哪里去了,我后面忙着和十里算账,也忘了这事。”
“好啦好啦,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啦。就你踏实稳重,就你做事滴水不漏,就你是城主的好宝贝儿。”十里收起剑,随意插入腰带间,抱着手阴阳怪气道。
“我哪有这个意思?”
“哦?你不是在怪我的意思?”
……
两人针锋相对,丝毫不肯相让。灵光在身侧翻转,一红一粉,打斗不停。
烟归被这架势吓到,赶紧躲到了雪尽身后,唯恐他们一个不小心伤到自己,只好扯着喉咙冲他们大嚷:“好了好了,别吵了,别打了,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原谅你们啦!”
那两人恍若未闻,一边赶路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雪尽不知道为什么烟归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前的她,从不会躲在他人身后。难道这就是天道想要的吗?将她的神性泯灭,变成泯然众人的普通凡人。
他的声音在前方幽幽响起:“你躲我身后,就是安全的吗?”
烟归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慌慌张张,拉着雪尽衣衫后侧的腰带走了好长一段路,此刻发觉,也不觉害怕,至少雪尽做事很有分寸,不会随意伤人。倒是自己不知分寸,脸上不免染上窘迫的神色。
手上遂松了几分,仍虚虚搭在他的腰带上,真心实意地奉承道:“雪尽大人那可是仙人之姿,菩萨心肠,自然会保护我的。”
她眼神定在雪尽华美精致的腰带上,这腰带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在他一袭黑衣上闪着粼粼银光,既不过分突出,喧宾夺主,也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将人装饰得愈发贵气,正欲出口询问这是什么宝物。
雪尽堪堪站定,转过身来。
烟归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撞在他冰冷的胸膛上。
顾不上疼痛,烟归首先去看雪尽的脸色。
四目相对,并不似话本里描写的那般,男女主眼波流转,眉目传情。
雪尽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古潭无波般宁静,宁静得瘆人。
烟归的腿十分自觉地软了,跌倒在地。
前方两人听见动静,停止了争吵,好奇地回身查看。
“咦?城主你们又在玩什么?”十里看热闹不嫌事大,抱胸笑道。
倒是长街极其有眼色地扶起了烟归。
雪尽神色平静,他不希望烟归对他心存什么幻想,未来的路,只有她自己走,也只能她自己走。
他冷冰冰的话语随口而出:“这世上,没人会一直护你。”
烟归也不知是何故又将这位鬼王惹怒了,自己本就没有真存让他相护的心思,那话只是奉承罢了,何至于动怒……她心头也有些恼,但碍于实力悬殊过大,只能默默将怒火熄灭在肚子里。
“是,是。是我僭越了。”心里怎么想不重要,烟归口头还是连连应道。
雪尽将目光移开,继续行路。
十里和长街见雪尽心情不太好,也不敢放肆,安安静静地守在两边。
一路无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座破旧的古桥,悬在一条河上。
那河水被黑烟萦绕,不辨其面目。
长街指着那桥好心地解释道:“烟归姑娘,看见了吗?前方便是奈何桥,凡人死后都要走上这么一遭。为善者能顺利地通过,作恶者则被丢进河水中,受尽万般苦楚,最后顺流而下,按照自己所犯罪行进入无间地狱。”
“这里也是归雪尽大人管吗?”烟归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会疑惑的问题。
“不是,这里是酆都大帝玄夜的地盘。”
十里一面抚着自己的宝剑,一面打断长街,学着他的口气慢悠悠道:“玄夜大人嘛,就是在这鬼界中能和我们雪尽大人相提并论的另一位鬼王。俗话说,下有玄夜,上有雪尽。鬼界便是由两位大人共同执掌。”
“那雪尽大人是管什么的?”
十里继续道:“一般人死后,要么往上走,要么往下走,往上走再次投胎做人或者是做别的东西,往下走则是去十八层地狱受罚的。那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呢?自然是那些无需受罚或者是刑罚执行完毕的鬼魂,有的是因为执念太深不肯去投胎,有的则是在等着排队。”
“听起来十分厉害。”
“当然厉害了!鬼界,看似是一个地方,实则由酆都和揽月城组成,揽月城是群鬼聚居的地方。我们来的这条路是通往揽月城,与此相对的另一条路自然便是酆都了。等烟归姑娘你死了,按照我们的交情,我十里定会为你安排一个华丽的大房子。”
“那真是非常感谢十里兄弟了。”烟归心里嘀咕着真论起来交情,自己估计连茅房都住不上。不过面上还是笑吟吟地道了谢。
到了奈何桥前,烟归这才看清那些黑烟笼罩下的东西,压根不是普通河流,而是一条遍布尸身的血河,哭喊咒骂声不绝,河水也在怨念的催动下汩汩而动,澎湃不休。
“姑娘可别往下看啊,仔细被拉了下去。”身侧传来一个妇人的苍老声音。
烟归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那些断手断脚如何被腐蚀得一点不剩,冷不防被这么一提醒,吓得连连退后了两步。
一退可不得了,又十分不幸地撞到了雪尽。雪尽面沉如水,没有什么反应。
“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烟归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连忙退后,长叹一声。虽然她很垂涎雪尽的美貌,可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事,她真不会做。
“嘿嘿长街,我就说她喜欢我们城主,撞了一次不甘心,还撞第二次,真是色胆包天……”
十里还待再说,被雪尽冰冷的眼神一扫,立即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当往生者,不可称计。苦于孽海者,不知凡几。世人在这百年浮沉中强求妄为,不过是浮生一梦,身死梦醒,万物消散。何不留在此处与我共悟天地大道……”那老妇人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叹道。
烟归这才看清她,一身褐色棉麻衣衫,佝偻着腰,满脸皱纹堆积,却是慈悲和善的面相。
听了她的话又恍然,原来方才走过的那条平坦的大道并非往生路,而是孽海道。
见烟归若有所思,长街提醒道:“孟婆又在犯病了。”
“她就喜欢说教!还记得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光整日碎碎念,还非要给我们灌她的黑暗料理,长街这个大傻子,每次都喝得一干二净,喝完回去就吐,一吐就是大半个月,将揽月城的排水道都给堵了,害得我们收到了好些鬼大婶的投诉……”十里夸大其词地解释。
长街忙上前堵住他的嘴,几乎咬牙切齿:“好了别翻我黑历史了,这么点破事你要说多少年……”
孟婆刚刚只看见烟归的背影,便觉得有些熟悉,此时仔细地瞧了瞧她的眉眼,更觉像是某位故人,不由得喃喃出声:“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熟悉的开场白,烟归噎了一下,正欲躲到雪尽身后,想到方才那番话,又止了动作,含笑道:“是吗?哈哈哈,可能我长得比较路人脸。”
“姑娘切莫妄自菲薄,老身看你虽粗布麻衣,却难掩天姿国色。别的不说,老身在这几千年,见的人那可比你头发还多十倍,像姑娘这么漂亮的,不多见,不多见……”
“孟婆婆,别夸了,你看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十里撇着嘴,毫不留情地打断。
孟婆婆?孟婆不是一个职位吗,原来真姓孟啊。
烟归又学到了。她就知道出一趟门总是能学些新东西。
“孟婆,今日是来讨碗往生汤。”雪尽在一旁出神已久,这时突然出声。
虽不知讨这汤的目的何在,烟归也不敢多问,毕竟这交易便是强买强卖,她为鱼肉,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孟婆面对雪尽,有恭敬却并不畏惧,乐呵呵道:“城主,是来给这位姑娘讨的吗?”
“还有我这两位下属。”
“好嘞,这就来。”孟婆转过身去,不消半刻,便捧出三碗热气腾腾的往生汤。
烟归接过定睛一看,这热汤不知是用什么熬成的,通体墨绿发黑,其上漂浮着不知名的絮状物、粉状物,犹疑半晌不敢下口。
十里这边已经呕了出来。
长街也是脸色乌青,但极有修养地一口闷了下去,喝完不忘赞道:“孟婆婆,好汤!”
许久未得赞扬的孟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长街,老身没白疼你!还要再来一碗吗?”说着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碗要往长街嘴边递。
长街连连摆手往后退,脸色十分不好。
“孟婆婆,我说,你,你,你改天抓个厨子鬼好好精进一下厨艺吧。我说怎么揽月城的鬼越来越多了,原来是你……呕……”十里喝完那汤后,口齿都有些不清,仍要坚持着说下去,“大家伙不愿去投……投……投胎,都是有道理的……呕……”
说完一头栽了下去。
烟归被这场面吓得愣住,不过转瞬想到什么,眉目又舒展开来,捧起那碗汤一饮而尽。
面色如常。
长街奇道:“不愧是烟归姑娘,喝了孟婆婆的汤还能面不改色。”
十里这边缓过劲来,面色仍是惨白,也露出惊奇的目光。
“不瞒大家说,我自己做的饭,可比这个难吃多了。”烟归不欲多解释,便随便胡诌了一个借口。
雪尽什么也没说,先行上了桥。
三人紧随其后。
孟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第十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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