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霄子七窍中挣脱出而出的黑色幽魂,在众目睽睽之下,渐渐聚拢成人形。
一长一短的两条腿上撑着佝偻的身板,细长的脖子上撑着张形容丑陋的脸,这魂魄竟然跟后殿上奄奄一息的卜方道长一模一样。
这截恶业缠身的魂魄正用阴毒的眸子盯着在场的一干人等,“毁我道观,坏我肉:身,损我修行,贫道让你们偿命!”
“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这么一看,大半夜和自己的师傅在后殿苟且也就不稀奇了。
啧啧,就你这样的货色,也配在真神的眼皮子底下装腔作势。”
殷红的血水已经糊满言孤城白皙脖颈,强烈的色彩对比之下,竟然生出一种妖异的美。
在场的众人皆面露惊诧,一方面没有想到言孤城这样的人物也会受伤,另一方面则惶恐于如此危及时刻,自己竟然沉迷在言某人的色相之中。
……
就差一点点,钢鞭几乎要扯断言孤城的脖子,不论她是言橙橙还是言孤城,都是季默心尖上的人。
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差点被弄死,季默心头隐隐发誓,势必要将这游魂野鬼打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温润的指尖覆上爱人的脖颈,每一次温柔的触碰都让言孤城的呼吸陷入颤栗。
言孤城感觉自己像是一株无依无靠的荒草,骤然沉溺进一片汪洋,海浪温柔缱绻,迫使他放弃所有抵抗的**。
于是乎,天塌了都能撑个三年五载的言长官,竟然被季默悄悄一碰,顺势就倒在对方的怀里,“默默,我头晕。”
……
半夜听到动静儿赶来的治安官们都傻眼,这还是他们认识的言孤城吗?
司野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个一碰就倒的东西,亏你还鞍前马后的敬着。”
吴宇羡慕的不得了:“你懂什么?君子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言头儿就是厉害,我要是有他这本事,何愁找不到媳妇。”
王炸冷哼:“厚颜无耻。”
吴宇反驳:“关你屁事。”
季默单手环绕着言孤城拥上来的腰身,尽管杀意滔天,但仍旧不忍心惊扰到怀里的人,强装着羔羊皮子阴阳怪气道:“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瘸脚道士,卜方子,也不知用了什么阴毒的法术霸占了凌霄子的身体,尊驾还真是抠门,整容的钱一分都不想花,竟然直接抢别人的身体当自己的用。”
骂完人,揭完短,季默才捎带着问一句:“敢问尊驾,真正的凌霄子现在何处?”
恶业缠身的魂魄露出疯癫狰狞的神色,“哪来的毛贼,我奉劝你们最好别多管闲事,否则道爷把你们的魂儿也生抽活剥了!”
吴宇见状,赶忙将一沓卷轴递给季默:“大师,我晚上闲着无聊,就翻到供奉神像的香案上,意外的发现了这卷传承谱,上面清楚记在了道观的人员情况,你看,最后一页上面只记了3个人名,其中一个被人用黑笔抹掉,还有一个被人用红笔勾掉,被红笔勾掉的人名字叫卜方子,最上面完好无损的名字是凌霄子。”
季默心下大惊,同时也愤怒无比。
“原来凌霄子才是此观的观主,而你卜方子只不过是一个被宗门除名的叛徒,孽障,竟然阴毒的霸占你师父的身体,我问你,你师父凌霄子现在何处!”
季默自幼见识人情险恶,自以为不会在同情任何人,因为他一度相信这世间没有谁比他活的更凄苦,可现在,满是悲悯的视线不自觉的看向后殿内衣不蔽体的苦主。
“居然被发现了,哈哈哈,那又怎麽样,我早就够本了。”卜方子得魂魄扑向后殿,生拉硬拽的将衣不蔽体的凌霄子扔到大庭广众之下。
他一把扯掉捂在男人眼睛上的黑绸,“凌霄子,瞧瞧你的德行,比窑子里最贱的贱人还要下贱,世人见到你这幅鬼德行,只会唾弃你,憎恶你,我看你还怎么满嘴的仁义道德教训我。”
世间之人谁能想到,这样一副污秽不堪的残躯,竟然困着一抹冰清玉洁的灵魂,伏在地面上的男人扭动着近乎畸形的骨节,兀自拾起地上的半截断刀,“卜方子,我一生谨遵门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违背祖师遗训,收你做了入门弟子,我既已种下恶业,何惧承受恶果。”
形容粗鄙的瘸道士不堪受辱,挥刀生生割断自己的喉咙,血溅当场,随即,另一股青色的魂魄从尸体的七窍中挣脱出来。
待那魂魄聚拢成型,豁然是冰清玉洁的凌霄子。
凌霄子的魂魄在半空中端方站定,恭恭敬敬的冲着季默行了道礼:“前辈大驾光临,乾元观凌霄子在此叩谢搭救之恩。”
在场的都看明白了,乾元观阴毒的徒弟霸占了漂亮师傅的身体,魂魄不仅鸠占鹊巢,三更半夜还绑着自家师傅耍流氓。
王炸等一干治安官当即就痛骂起飘在半空中的卜方子。
王炸义愤填膺道:“丑人多作怪,你家师傅恐怕有一千度的近视眼,竟然手下你这么个心比人还丑的东西当徒儿。”
吴宇:“呸,就这么个欺师灭祖的东西,大师,我看还是一棒槌弄死得了。”
王胖子:“哎呀呀,瞧瞧你干滴,没有一件是人事儿。”
半空中的卜方子被骂的狗血淋头,歇斯底里的叫嚣着:“你们懂什么,自见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我对他爱慕不已,可他还是收了我做门徒,哈哈哈,我们的关系,入了乾元观谱系,祖师爷面前都落了印记,凌霄子必得生生世世和我纠缠不清,哈哈哈。”
“人家祖师爷压根儿就没打算收你,你还舔着脸让祖师爷公正,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才是乾元观正儿八经的门徒,”言孤城指了指季默,青莲、褚沙白,小模样真是一个赛一个水灵。
“就你的狗德行,在修行八辈子,只怕连这三位的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有数,乾元观的三位高徒,各个丰神俊秀、温厚恭谨,而这个瘸道士心肠歹毒,面目可憎,实在是相去甚远。
瘸道士被硬生生刺激的发狂,恶业缠身的魂魄被浓稠的恨意驱使着,隐隐竟有化为厉鬼的趋势。
季默心道不妙,直接将言孤城拽到身边,并且警示起其他同伴:“凌霄子自戕,卜方子的真身算是毁了,他现在从生魂彻底变成了死鬼,今夜不除,必成大患。”
奈何顶天立地的言某人突然转性子,借机腻在季默的肩膀上哼哼唧唧,“默默,疼,”
搞得刚想冲上去的季默一时无法脱身,只能围在她身边呵护,根本抽不出手去解决卜方子。
“孤城,凌霄子道长是受害者,身为同门,我理应为他讨回公道。”
季默知道自家这位在使性子,没准又在憋坏水。
“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他们两个可不只是简单的师徒关系,呐,你刚刚不是也看到了。”他就是不想让季默拿命去解决陌生人的麻烦,积德行善的事,他言孤城这辈子干得够多了。
“凌霄子道长,你当真知晓卜方子对你心生妄念,还违背门规将其收为徒弟?”褚沙白不相信乾元观的传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和青莲一左一右的站定在凌霄子身边,二鬼微不可察的同季默对视一眼,如果事情真如卜方子所言,为保全乾元观声誉,他们绝对会出手清理门户。
言孤城捣乱的吹吹季默耳后的头发丝,漂亮的桃花眼半睁着,见怪不怪的嘀咕着:“贵派难怪传承单薄,收徒弟除了长得好看,还得人前人后两张皮子,你们三个,挤眉弄眼的,也不嫌累得慌。”
季默耐着性子规劝:“孤城,要是你趴在我肩上少说两句风凉话,或许我还能更轻松点儿。”
怀里纵然有个捣乱的,也不妨碍季默施展,他单手于袖中祭出一张雷符,霎时,乌云蔽日,惊雷滚动,却始终引而不发,所有人都在等凌霄子开口。
凌霄子本人就如同他的道号,虽然冰清玉洁,但整个人又显得清冷寡淡,懊悔半晌,终于启声:“当年我出观游历,行至山穷水处尽恰逢大雨滂沱,便推开了一座寺庙的大门,殊不知一切的恶果就在此时种下。”
他紧闭着眸子,可颤抖的唇角却将他恐惧的情绪彻底暴露,一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居然有了心魔,足他内心深处有多不想提及这段往事。
季默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凌霄子,如果你不愿意回忆当年的事情……”
未等季默松口,凌霄子已经用法术从自己的魂魄中生生扯下来丝丝绕绕的一缕。
亡者最后的羁绊便是魂魄,季默讶异于凌霄子竟然亲自动手撕了自己的一条魂魄,“本是同门,你所言我们便会信,何至于此,生抽记忆只会使魂魄受损,恐怕以后都入不了轮回。”
凌霄子攥着撕扯下的一条魂魄,他冲着季默又行道礼:“前辈,我有愧师门,这些年苟活于世只是想从这孽障手中救下无辜者的性命,我于苍生,再无用途,轮回还有什么意义。”
随着凌霄子的记忆徐徐展开,所有人得以窥见当年的真相。
花都城外七十里 破庙
“老天生我养我一场,却从不给我一条活路,今日我就一头碰死在你这有眼无珠的菩萨跟前儿,看看还有哪个猪油蒙心的蠢货,愿意给你这招摇撞骗的破庙上香!”
卜方冒雨闯庙,只为求死,殊不知当他额头即将撞上菩萨的脚背时,破庙的大门被推开了。
彼时人间四月初至,桃花就着微雨,飘飘荡荡,一袭白衣的男人撑着把油纸伞就站在门檐下,宛如神降。
卜方见人愣了许久,他还未曾见过生的这般俊俏的男人。
“你是庙里的沙弥?”那人不光长得好看,声音也干净的像天上的清风,让人不敢亵渎。
卜方生平最恨漂亮的东西,漂亮的花,漂亮的绸缎,以及漂亮的人,他拧着眉头:“不是,你莫非是个瞎子,看不出这世间破庙,而老子有头发。”
口头上占了便宜,小瘸子心头也舒坦三分。
哪成想那人丝毫不生气,施施然的走进破庙,浑身的气度不沾染凡尘,整个人看着就与这破庙格格不入。
“打扰了,天色不早,贫道想在此留宿,望施主行个方便。”
这人不知道是脾气好还是好说话,对于卜方恶劣的态度完全没放在心上,起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厌恶的表情,卜方不耐烦起来:“留宿,哼,这里马上会死人,若是闹了鬼,别吓死你。”
谁知道对方闻言完全没有被吓走,反而收揽一把干草,升起一团火焰,就着热腾腾的火堆竟然烤起了馒头。
“哦,无妨,我是道士,可以抓鬼。”
“还真是死都不让人消停!”卜方顿时怒不可遏,“好啊,你不走是吧,那就留下来看我死,正好你是个道士,还能替我做个人证,恶心恶心这高高在上的菩萨。”
卜方抬脚就要往石像上撞,哪知道自己跑了两步,第三步却僵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
卜方登时就吓坏了。
低头就注意到自己的大腿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粘上了一张黄符,小瘸子惊恐极了,冲着那道士就嚷道:“你会妖法!”
那人果真是个好脾气,“不是妖法,是道术。”
那人除了脾气好,耐心也很好,要知道花都城这地方,全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搭理一个小乞丐。
那人问道:“你与破庙里的菩萨有仇?”
卜方没好气道:“你莫不是疯子,菩萨都是石头,我怎么会与石头有仇,我就是单纯不想活了。”
那道士嫣然一笑,反倒是虚心求教起来:“既不想活,为何要死在菩萨座下?”
卜方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个骗子,我第一次用果腹的馒头换了一柱清香,求他保我找个好的活计,可结果呢,无论走到哪儿,旁人都嫌弃我是个长短脚的瘸子,根本不愿意给我任何活计,菩萨收了我的香火,凭什么不管我的事情。”
那人轻笑:“你这小乞丐好生不讲道理,世间信徒千千万万,人之所求万万千千,菩萨岂能事事周全,样样都满足,况且你只上了一炷香便如此不依不饶,若天下的信徒都是你这般,天底下的寺庙岂不是都要遭殃。”
卜方不服气:“谁说我只上了一次香,我也不是死心眼,在发现自己卖力气找不到活计后,便去学着旁人读书识字,想着将来能够记账管事也是条出路,学成后特意用两日的干粮换了柱清香,求菩萨保佑我在市井瓦舍中找份活计,谁成想,镇上的大小店铺都嫌我长得丑陋,就连菜市口上替死囚验明正身的活计,都嫌我面目可憎。”
那人虽然生的冰肌玉骨,但明媚的笑意却能温暖整个雨季。
“如此说来,这菩萨确实白受了你的香火,去不曾为你办事,不如你换个地方试试,我听说花都城北边有个乾元观,还挺灵验。”
落雨桃花时节,绝望的人,遇见了心软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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