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不休的雨水,让整个都城都陷在阴沉的气氛里。
檐下积水颇多,轻易的就能打湿女子裙摆。偏偏穿淡蓝长裙的少女,乐此不疲的站在躲雨处伸着手去接淅淅沥沥的雨水。
旁边丫鬟急道:“小姐,你风寒刚好,就来碰寒凉雨水,让大少爷看见免不了又挨训。”
作为沈府上下都宠的二小姐,沈婷有恃无恐:“我就玩一会儿,哥哥看见最多说我几句嘛。”
下着雨所以取消练剑的沈妄正来看妹妹,没想到抓了个恰好。听着沈婷的话,沈妄抱着胸神情严肃的出现。
“你病刚好就这样,是嫌之前的药不够苦吗?”
沈婷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把手缩回,甩了甩雨水掩饰的背到身后。对着沈妄装傻:“哥,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有约吗?”
沈妄靠在柱子上,方才装出来的严肃表情也没了,习惯性的淡笑:“别想转移话题,小锦你去让厨房做点姜汤,少放糖。”
沈婷一贯讨厌姜味,闻言一张好看的脸五官都皱成一团:“哥,我只是玩玩嘛。”
沈妄继续微笑:“玩,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婷呜呜了几声,知道没办法反抗,转而提起之前的话题。
“林墨不是邀你今日去看戏吗?”
沈妄走到妹妹身边,用干净的衣袖替她擦干了手。他慢条斯理的回:“今日唱戏的那个戏腔我不喜欢。”
沈婷讪讪道:“那你今天是准备就在府里待着吗?”
沈妄摸了摸鼻,无奈的笑:“父亲本就生我的气,不出去也好。省的他回来又对着我发脾气。”
沈婷想到前两日发生的事,掩唇轻笑:“谁让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当街纵马带人出城,爹不罚你罚谁。”
沈妄屈指敲了敲妹妹的额头,惹来一声嗔怪。
他眉宇微皱,沉声道:“也不知道那人逃跑成功没有。”
沈婷抬手打了他一下,用的力气不大,但语气又凶又娇:“哥!你还惦记人家呢。我要告诉爹,让他回来对你施行家法。”
沈妄那天惹了乱子,带着人出了城以后就目送人家离开了。倒是他回家以后让他爹用厚重粗实的军棍狠狠打了十几棍,疼得他一晚上没敢趴着。
“你对你哥不至于这么狠吧。”沈妄笑了声,转而道:“我两天未出府了,那人的下落有人知道吗?”
沈婷白他一眼,“没有消息,就算真抓到了也不会让人知道,肯定会私下解决掉。我帮你打听了一下,城里新搬来的贺姓商人,在皇城里没什么根基,最近和户部侍郎走的颇近。你知道的嘛,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好男风。”
沈妄倒也知道是户部侍郎的儿子,毕竟他头一次见到贺连城就是在对方的府里。
那人都敢给户部侍郎下蒙汗药了,想来对是生是死这件事也没那么看重了吧。
沈婷看他摸着下巴思忖什么,觉得有些不妙,赶紧去抓她哥的小臂。
“你不会在想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沈妄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被抓回来了。你没见过他,他瘦的跟猫儿似的,一丁点重。”
他回来以后和沈婷说过贺连城的经历,尽管有些同情,但沈婷更不想她哥又去做些事惹父亲生气。
她抓着沈妄的手不放,“哥,你忘了爹让你这几天消停点了吗?你那事儿闹得,连圣上都知道了,不然爹也不会打你那么多棍。”
沈妄道:“可是婷婷,我明知道他没做错什么事,却要看着他去送死吗?况且他还挺聪明,不一定就被抓回来了,我只是去看一看。”
他武艺不错,巧力把沈婷的手拨了开来,立时就要走。
沈婷在背后气的叉腰:“哥,你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的。”
沈妄回头看她,调笑:“我也没想过每个人都救,我只是救出现在我眼前的苦难。还有,婷婷你这样真像市井泼妇。”
贺连城聪明是聪明,但运气却不太好。
他逃出去了近一个月,一切风平浪静,贺连城身上带的那点盘缠近乎用尽开始想办法谋生。
他认字不多,算数不精。在贺府里又被克扣吃穿用度,被养的单薄的像片纸。干粗活的事轮不到他,好不容易有家当铺招纳学徒,他干了几天不到忽然就被抓住了。
原来是之前他出去替当铺老板买酒时,酒铺里一个客人看他眼熟。这是从前与贺家有生意来往的酒商,曾去贺家做过客,对贺连城那张脸记忆颇深。
乍然在离皇城有些距离的镇子上见到,这个酒商也很惊异。他写信询问了贺员外,连回信都还未收到,贺家就已派了人来抓。
沈妄收到消息的时候,贺连城已经被绑回了贺家。
彼时他和刑部尚书之子林墨在戏楼里听戏,知道他从前关注过贺家消息的下人进来悄声通传,沈妄当时就坐直了。
林墨也是个戏痴,立即让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沈妄拍拍他肩膀,脸色不阴不晴的道:“走,我带你去行侠仗义。”
然后林墨就跟着去了。
贺连城那张脸倒也不是惊为天人的程度,但对于男人来说,吃不到的总要惦记。
户部侍郎的公子一收到贺家说抓到贺连城的消息,匆匆就赶去了。贺家本意是让户部侍郎的公子施以惩戒,决定生死。不料这公子来了贺府,看到比起上一面养的更好看的贺连城时,当即决定要在床榻上定生死。
贺员外秉着物尽其用的道理,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毕竟最近一个月他的生意做的挺差,贺家一整个低迷,急于翻身。
沈妄来时人正在被等着吃,林墨武艺不太好,沈妄让他负责放哨。
他的行侠仗义很是及时,贺连城的绝望刚漫上心头,压在身上的巨山就倒了。
沈妄把贺连城身上的绳子一刀断了,把人轻松的拉了起来,嫌恶的看一眼巨山状的户部侍郎独子问道:“你想怎么处置他?”
贺连城毫不犹豫:“阉了他。”
等放哨的林墨再见到沈妄,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偏瘦容貌清隽的少年。
“你说的行侠仗义就是指他?”林墨指着他背后那个少年问。
沈妄:“对,就是他。”他走到林墨面前,急急的催促:“事情搞定,快走,我干了一票大的。”
林墨差点一个趔趄,翻墙的时候还在不停问:“你在里面做什么了?沈妄你不会又乱来了吧?我爹会杀了我的!”
沈妄正把贺连城捞上墙头,闻言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他把贺连城塞进了林墨府里,回家请罪去了。
这跟他和贺连城说好的不一样,贺连城当时说一力承担,沈妄当时漫不经心的应了。
后面沈妄让他跟着林墨回府,交谈中知道林墨是刑部尚书之子以后,贺连城以为是直接带他入牢。
结果他在林墨家里平安无事呆到第二日,林墨回府一脸忧愁。
“沈妄被沈将军打了三十棍,今天一早被带去跟圣上请罪了。”
贺连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墨倒也不是特别担心沈妄,他来回在家踱步,口中念叨的是:“虽然这家伙不会供出我来,但我爹肯定会猜到我头上,我恐怕也免不了这一顿毒打。”
贺连城为他们一点就破的兄弟情感到无语,但沈妄为他受这种无妄之灾,贺连城怎么想都于心难安。
他抓着林墨问:“沈妄会不会受到重刑?户部侍郎的儿子是我伤的,跟他没有关系!”
林墨赶忙叫他住口,“这事沈妄自己担下来问题还不大,你要冲去顶罪,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贺连城抓着他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林墨看他紧张的额头都冒出薄汗来,态度稍微软了些。
不怪他对贺连城心生怨气,毕竟他好兄弟是为他顶罪。
“这事全看沈妄怎么圆了,户部侍郎那儿子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稍微捅出来几件都会出大问题。你也别小看他,他看上去冲动,实际也挺冲动。”林墨说到后面没什么底气的小声补了句。
“咳,不过我兄弟脑袋挺好用,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做。你放心吧。”
贺连城咬的薄唇都快出血,脸色发白的问:“那我算是人证吗?如果要查明事实的话,应该也需要我出现吧。”
林墨想了想道:“估计会传召你,你先在我这里等吧。如果你被召见,说明这事沈妄应该能搞定了。”
如林墨所料,到了下午果然宫中派人来了林府,指明让林墨和贺连城去宫中觐见。
林墨接了旨意后就开始打起腹稿,到了皇上面前毫不犹豫把事情撇的干干净净。
开玩笑,他爹刑部尚书和沈老将军就站在一处盯着他,他敢分一点锅试试,马上逝世。
沈妄穿着一身黑衣,看不到背后的伤处,但脸色肉眼可见的差。他跪在冷硬的地上,鬓角都被冷汗打湿。
皇上居于高位,见林墨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也不说什么。沈妄惹是生非也不是一次两次,初时还能见两人一起分黑锅,后来就沈妄一人背。林墨的话术,在场的人都听腻了。
但作为皇帝,他巴不得沈妄行事再嚣张些。不过今日这出,则确实有些过了。
“皇上,户部侍郎独子韦程云在贺府受重伤一事,人证在此。”
带贺连城进来的人高声禀告。
贺连城第一次见当朝皇上,对方不怒自威的脸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压迫感。
照本宣科般的盘问。
贺连城把来龙去脉说了,又讲了沈妄月前受罚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而这次,也是不例外。
他不知道皇上知道多少,但好在还记得林墨曾提醒他的话。
皇上听他讲完,又问道:“可还有什么补充?”
贺连城心里一紧,还是摇头说没有了。
于是他和林墨被要求退下,在殿外等候。
刚出殿门,林墨凑了过来大力拍他手臂,兴奋的小声道:“干的不错。”
殿内,皇帝在问沈妄:“那就是你心仪的男子?”
沈妄垂眸道:“是,臣见他第一面就心生爱慕。得知他因为其父险遭户部侍郎公子韦程云迫害后,我怒不可遏,一时冲动了。圣上,臣有罪。”
沈老将军面色阴沉,看着自己的长子一言未发。
皇上偷眼看了一下沈将军的表情,正色道:“你方才呈上来的韦程云罪状朕会派人查明,但在水落石出前你不得出府半步,你可服?”
沈妄恭敬道:“皇上圣明。”
“朕看刚刚那孩子长得确实不错,也不怪你喜欢人家。沈老将军也莫因此生气,少年心性不定,今日喜欢明日可能就喜欢别的了。沈妄啊,切莫再肆意妄为,惹你父亲生气了。”
皇上对沈妄向来是棍子高高举起,轻轻发落。
户部侍郎对自己儿子做了什么也清楚的很,本就没什么报复的余地。
倒是沈老将军,他一边认为沈妄在皇上面前的说辞应当又是在胡说八道,一边又担心这些话里半真半假,自己的长子真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于是刚挨了三十棍的沈妄,回家又在宗祠里跪了一夜。
沈婷听说了来龙去脉,只道她哥被罚的不冤。
沈世子喜欢上男子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皇城传遍了。
林墨知道这件事时笑的肚皮抽筋,在家里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这件事也随之忘却了。
贺连城如今的身份是沈世子喜欢的人,贺员外对此深信不疑,回家之后也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
户部侍郎包庇其子犯下累累恶行,不仅丢了官帽不说,还连带着其子一起坐大牢准备秋后问斩。
贺员外胆战心惊多日,也没见沈府来人,逐渐怀疑是不是沈世子转头又有了新欢。
最近沈妄确实和林墨有个颇为喜好的旦角,时常去看戏,打赏也不少。
沈世子喜欢男子的传闻挺广,连他看戏的那个旦角也这么以为,当天唱戏时对着沈妄抛了不少眼色。
沈妄看出端倪,当即准备走人,林墨把他拉住了说要看看后面怎么演。
戏唱完了,班主亲自来请沈妄,说旦角想与他单独见一面。
沈妄黑着脸拒了,把笑的乐不可支在椅子上瘫成一片的林墨揪了起来。
出了戏楼,林墨还笑的喘不过气,擦着眼角的泪花问:“你说说你当时编什么不好,非要编什么一见倾心的桥段。”
沈妄沉着脸道:“唱戏的不常有这些桥段。”
林墨感慨:“真是人生如戏,怎么,沈世子转眼就忘了你的心上人了?”
沈妄没怎么使力的扇了下林墨的背,无奈道:“别提了,我爹当真以为我喜欢男人,把我的几个婢女都换了批更年轻貌美的。”
林墨笑道:“那你岂不是坐享齐人之福,好羡慕啊世子哥哥。”
沈妄在他面前捏了捏拳头,“你少说些怪话。知道我喜欢男人圣上不知安心多少。”
林墨叹气:“倒也不错,想想宫里散播消息的速度还是够快,眨眼整个皇城都知道这事了。要是你真娶个男妻,圣上恐怕就更不担心了。”
沈妄摸着下巴想了想,觉着他这个提议还真不错:“你说的在理。”
林墨大惊失色:“你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娶个男妻?”
沈妄拍他脑袋:“都是你提醒的好,我去贺府看看我那一见倾心的心上人。”
贺连城在贺府里衣食住行都很正常,短短的时间里被养的白润不少。
他好像从来没见沈妄好好走过大门,这次也是。
贺连城拿着本算书正坐在院子里看的专心致志,墙边突然传来动静,他抬眸一看沈妄正从墙外边翻进来。
贺连城把算书放下站起身,对沈妄道:“世子来贺府可从大门进,怎么又翻墙。”
他说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太客气,又止了话头。
沈妄施施然走到石桌边坐下,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杯茶,顺口道:“习惯翻墙了,省事。”
贺连城也坐下,问:“沈世子怎么会来贺府,找我有事吗?”
沈妄道:“你承我的情,还不好好谢我,怎么一副不想看到我的语气。”
贺连城抿抿唇道:“我离开林府时给了林墨一个玉佩,让他代为转交给世子,难道说世子你没有收到吗?”
沈妄经他提醒,想起这回事来,从怀里摸索了会儿拿出一个玉质润泽的玉佩来。
“收到了。但你的感谢就只有一枚玉佩吗?”
贺连城眼睛停在那枚玉佩上,“这枚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无论我如何落魄、食不果腹时都未想过要把这枚玉佩当掉。沈世子,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沈妄倒不知这枚小小的玉佩还有这么多含义,他眨了眨眼把玉佩又放了回去:“你这样说,这枚玉佩好像也还算值钱。”
贺连城道:“玉佩本身不是很昂贵,只是我身无长物,很难报答沈世子的恩情。”
沈妄静了会儿,忽然道:“其实也不难,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打个商量。”
贺连城露出一副愿听其详的神情。
沈妄斟酌着遣词造句:“那个,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娶妻?亦或是你现在有心仪的女子吗?”
对,他得先确认一下对方有没有娶妻的想法亦或是心仪的女子。
贺连城听得一愣,不明白为什么沈妄会提起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他思忖片刻后谨慎的道:“我目前没有心仪的女子。未来恐怕也不会有娶妻的打算。”
沈妄倒是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
贺连城道:“沈世子与我的传言整个皇城皆已知晓,世子以为哪一户人家会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沈妄听得尴尬,想了想道:“也只是暂时的风雨,等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忘记了。”
贺连城笑了笑:“刚才是玩笑话,沈世子竟当真了。”
沈妄被他逗了一下,也不生气,反而追问:“那你说不准备娶妻也是假话吗?”
贺连城摇摇头:“我是真的不打算娶妻。我从小困在府里,见惯了后宅女子间的争斗算计。我从未见过我母亲,仅有一枚玉佩证明她从前也记挂过我。我父亲屡屡想把我送到他人府中,以此换取利益。我想我不会娶任何人了。”
这听起来倒像是对人性失望了。
沈妄忽然就不是这么想提议那件事了。
贺连城却问道:“沈世子来我这里,仅是为了问这样的问题吗?”
沈妄道:“也不是,只是我正打算娶个男妻,本想着来问问你的打算。不过我现在已经反悔了。”
贺连城听得发怔了一会儿,在沈妄决定先告辞时,他忽然抬眸道:“沈世子,你若是又想通了,可否优先考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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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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