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北城,一座被四条大道分割出来的老城。
它就像被毒虫叮咬的包,沾点在这座都市上,微不足道,但抓了挠破了都痒得要死;用花露水刺得肉疼又下不去手;就算涂点唾液也只是清凉一瞬,被手揉热后,还是会有一股黏糊糊的臭味。
几年前禁止的群租房在这里滋生,东一个西一个。夜幕下,黑黢黢的土地上凭空出现一片硬黄。
改建还需要等待一代人的迁进迁出。
开发商蠢蠢欲动,业主蠢蠢欲动,只想等着政府大手一挥。
*
绿杆黄盖的路灯高高立着,昏黄灯光照不到地面,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耗子窸窸窣窣爬墙翻窗的声响。突然,几束强光刺破了一小片黑暗,光线由远拉近,几辆改装机车震天般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悬浮在红色的尾灯里,从黑黢黢的商铺、垃圾堆边闪了过去。
“林斯梁,你可真行,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翻到!”机车在麻石路的尽头刹车,红衣男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头黄毛,他伸手拨了拨,试图让它们重新根根直立,“操,狗托尼,剪的是什么鬼发型,老子回去非得把他的店砸得稀巴烂。”
林斯梁没搭话。他心里发慌,总感觉压到了东西。弯腰检查车轮,果然在轮毂内侧发现附着一小块软泥。捡起尖石子划了两下,凑近了闻,一股血腥味冲进鼻腔:
“还真是压到了。“
说完他将车灯掉头照向刚才经过的路段,不远处,路上瘫着一只压扁的死老鼠,肥硕的身体压平后显得异常的宽大,一道血印从它腰腹中钻出,又消失在麻石路上。
“只是一只老鼠,”林斯梁松了一口气,急速飙升的血压也落回了原位。身后传来一阵意有所指的嬉笑声,他扭头想看是哪个龟孙嘲笑他。
却是红衣身后的又一个黄毛扭着蛇腰上前,阴阳怪气对红衣道:“哟,还要砸得稀巴烂,这么火大!杨舒,你家老太太又让你去给你哥擦屁股?”
“擦你屁股,你的大屁股。”杨舒的火气被激了出来。他们这几个在外面都是人模狗样的文明人,私底下,衣服一脱,内在几乎没有,什么黄腔都说得出来,“他姓张,我姓杨,又不是一母同胞,算哪门子的哥哥。”
那人看他一副宛如浇过屎的难受样,忍不住想再淋他一碗,“你妈和他爸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还是你妈唯一的弟弟的唯一的儿子,独~苗~,哥不哥的,认了吧。”
杨舒站在背光处,那些车灯杂乱分布,有两个胆大的把灯直射他脸上,透亮刺眼。他伸手捂眼,露出的耳朵红得发紫。
感受到他的愤怒,众人也不收敛。家境相同,就不存在谁怕谁,谁用家境压谁。一群黄毛笑得四仰八叉,粗嘎嘎的笑声硬是造出了人海的热闹劲儿。
杨舒半眯着眼勉强视物,不远处黑黢黢的犄角旮旯地儿吸引了他,在狭窄泛红的指缝里,一个影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影子一步一晃地走,一个佝偻的人映在了光幕上,简直就像土里刨出来的发胀的腐尸,灰沉沉的。骷髅样的肩膀支撑着肥硕的旧衣,与上半身相比,异常肥大的胳膊绷着一层布,感觉打上一棍,发黄的脓液就会从皮下喷出来。
现实中的吸毒者跟网上流传的照片相差很大。网上流出的多是针眼和瘢痕,活生生的浮肿溃烂是很难见到的。杨舒心脏猛跳,内心深处难以言状的激动盖过了第一眼的恐惧。
“稀奇,居然有人能吸成这样!”他音量不大,但能明显听出他语调里隐隐的兴奋。
“你说什么鬼话?”黄毛们不解但好奇,也扭头看去,顿时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
“卧槽。”“这他娘的。”“极品!”
林斯梁他们没吸过,见到人能烂成这样都很兴奋。一时间油门轰得震天响,几辆机车冲过去把佝偻的男人团团围住,包围圈慢慢缩小,在离男人还有两米的地方停下来。
灯光拉近,男人身后的黑暗被照得透亮,一个仅有几块蓝色铁皮搭成的小屋歪歪斜斜地立在空地尽头,小山似的垃圾横挡在小屋前面,黑水从它们底部流出,再四处扩散进土里。
林斯梁抢先下车,踩着满地的碎砖烂瓦走到男人跟前,拿刚刨出来的、带着粘土的枯木点了点他用白布包着的手臂问:“你个吸毒的深更半夜留在这里,难不成这附近还有人吸毒?”
“没有,”被问的男人赶紧摇头否认,抱着被木棍戳点的手臂,警惕地后退两步,“没有吸毒,我只是生病了,疼得睡不着到处转转。”
“胡说,没见过猪跑,老子还没吃过猪肉吗?”
穿成花蝴蝶模样的瘦猴抢过林斯梁手里的细棍,用力地戳点男人的手臂,饶有兴味道:“我给你一根烟,做个稳赚不赔的交易吧。”
男人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但黄毛人多,他忍了下来。
“这三个数字是干啥用的,你懂吧?!”瘦猴摸出手机点点点,然后递到男人眼前,不带任何商量地说,“一根烟换一个“好市民”的称号,稳赚不赔。你是准备让警察来抓你,还是我们把你打晕绑去警局,二选一!”
“嘿,称号分我们一份。”“他娘的,从小到大,第一次当正面人物,别说,还有几分感动。”“快把你的马尿收一收,回家对你爸妈使,说不准还能得辆跑车。”
他扬着下巴,摔给男人一根烟。
众人都盯着男人的动作,只见他抽出一根撕开,捏起一小块烟丝放在舌尖,像牛一样的慢慢咀嚼,焦黄的唾液慢慢在两边嘴角堆积,他深吸气将嘴里的烟渣一口喷出,然后用手背一抹嘴,道:“一根烟就想把我卖了?”
男人说这话时,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阴狠。
一人抽出十几张红票扔在男人脚边,用礼貌到虚伪的声调道:“我们送你进警局也不是非得得什么称号,就是想给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个榜样,举报一个关一个,社会才会安定。再说了,你又不会有任何损失,死犟着有啥用,我们这么多人,你这烂胳膊烂腿的,根本跑不掉。”
“跟他费什么话,他又是什么东西。磨磨叽叽说半天,老子手都举了半天了,直接打晕、用麻袋捆起来不就行了。”
充满恶臭的空气更添了几分紧张,男人像是妥协,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钱,一把塞进裤兜,说道:“给个棍子,我自己动手。”
“咯,”棍子被丢给男人,“这才实相。”
男人接到棍子的瞬间,手肘一转,猛地砸向杨舒的脑袋,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随便薅了一辆机车冲了出去。
“报警——!”“毒贩杀人——啦——”
医院。
白织灯下,抢救室的走廊外人声嘈杂。穿着机车夹克的黄毛公子哥挤成一团,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地复盘刚才在警局的场面;他们对面三个黑发红唇的美女,一个蹲着,两个站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话。臭烘烘的酒精味、汗臭味,顺着他们的大笑声散发得到处都是。
“警~察~叔~叔~”一个人扯着嗓子有样学样,“警察叔叔,那个男人一听我们要报警,二话不说就拿棍子往人头上砸呀,我那兄弟本就不聪明,以后只能玩蛋了。”
他有模有样的学完,被学的那人气得抡起拳头想捶死他,其他人爱看热闹,手都不抬一下,更别说去拦。
周围嘻嘻哈哈的动静闹得更大了。这群人穿着打扮都不是便宜货,其他的患者家属不敢惹。
值班护士实在忍不住冲过来:“抢救室前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其他病人!”
这几人是做乖面子的老手,立刻屏息凝神闭嘴,待护士走后又唧唧咕咕瞎扯淡。
”林斯梁这厮是犯什么错了?怎么一进警局就不见人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搭话的人顺势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脸上露出一种别人不知只有自己知道的神气。他对着空气招招手,众人心领神会,凑成一团小声蛐蛐:
“他哪是去做笔录?他是去搞对象!”
众一脸震惊,感觉背后压力巨大,明明在父母眼里都是混子,结果突然有人要上进,要去搞个有编制的对象。
唾沫星子飞得更起劲儿了。
被他们小声蛐蛐的对象,此时并没有在搞对象,而是叫人来换辆车。微信提示不断弹出,林斯梁将手机扔向副驾一概不看。他闭上眼睛。
天空隐隐划过两道闪电,要下雨了。
……
林南星猛地睁开眼睛,睨了桑越一眼:“是吗?在谁那里看的?”
桑越脸色“唰”一下煞白,浑身鸡皮疙瘩暴起,结结巴巴地掩饰:“网上,都是从网上下载的,我自己下载的。”
公子哥们歪了歪头,眼睛微眯,瞬间从对方的眼神中明白:“狗桑越不老实!”
“真的!”
那几人岂是会依的主:“有啥好藏着掖着的。不就是玩儿嘛,又不是没一起过,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想知道,对不对?”
“那可不!”“有好东西还藏着,是不是哥们?”
桑越被这几人弄得头晕脑胀,只能使眼色就求助林南星。林南星把桑越叫了出去。
林南星:“说吧,什么情况?“
”就是一些**的录像,”桑越说:“他问我对女人感兴趣不,又问我平时的偏好。知道我喜欢熟女后,大笑骂我不识好货。他说女人是越*越有搞头,看我不信,就摸出一部手机,里面开头几部还算正常,看着起码成年了,后面越看越不对,最后两部连*都没长齐。然后他指着脸有点黑的女生,很自豪地说‘这个是我***,**的时后才13岁。哪里都紧,就连到嗓子眼都比其他的小。’”
桑越说完才发现嘴里的话有多么不对劲,知道林南星在性方面很保守,见到他皱起眉头,忙接了下去。
“大家都管他叫龙老师。我猜老师可能就是他的职业,而且他在临海市待的时间很多。据我所知他是有老婆孩子的,至少之前是有的。他很有能力,也很有钱。他还蹲过监,就在我们辖区。”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南星从镜片下面探出一丝精明的眼光。
“就他自己说的呗,”桑越说,“他看我花钱大方,以为我是潜在的客户就来套近乎。让我花钱肯定是要给点诚意,然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话全盘托出,桑越长吁一口气,不敢再望林南星,而是抬头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一片白,偶有奇怪扭曲的影子投射其上,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无声无息。
旁边的凝视如有实质。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碰过!我喜欢的是成熟有曲线的女性,那种嫩央央的有什么搞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天花板上指甲盖大小的圆点不断的放大,大到像要挤占他的眼眶,眼底的刺痛让他破罐子破摔吼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告诉我爸现在就去!反正他们就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岁数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谁说我要告诉姑父的?”林南星悠悠说。
“卧槽,那你不会是要把我交给你姘头吧,”桑越收回目光气得跳脚,“我可与你有四分之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我把你当亲哥,你要把我关局子,有你这么卖弟求荣的吗?”
“谁说我要把你交给他的,你自问自答,我根本插不进嘴。而且他还不是我的姘头,我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据我了解,他是不会主动和外人接触,除非是和案件相关的人员……所以弟弟,”林南星拍了拍桑越的肩膀,笑得舒展,“再回忆得具体一点,比如他的长相,会所所在的地方,他的联系方式。”
“违法犯罪的地方怎么可能固定,都是打一枪换一炮,日抛的。”桑越见林南星既不告状又不把自己关局子,胆子大了起来,“就跟潜伏里的特务一样,都是单方面联系,我的会费低,只有上新货的时候才会联系我。”
林南星沉默了片刻:“我要进去。”
桑越凑近看着他眼睛:“玩得花,玩得真花。追人追进*子里,卖身赚消息。到底是你追他,还是准备让他抓你啊。”
“当然是我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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