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皓焰降生为一世家公子,家道虽比不上皇家贵胄,也算是富裕安康。其祖祖辈辈别无他好,都只爱收集古玩珍品,皓焰自小受熏陶,更是痴迷于天下奇珍。府上的密室里堆满无数奇珍异品。
皓焰好客,时时拿出收藏的宝贝与同行们交流品鉴,每每自己的藏品胜出,都令不胜欢喜,若是遇到看中的珍宝,宁可倾家荡产也要纳入囊中。
这一日,皓焰携了一宝到与朋友常聚的会馆中品鉴,宾客满堂,来客都亮出自己的宝贝,互相观摩,品头论足,说的头头是道。
坐上有一位贵气十足的老者,他看了各位的宝物,都只微微摇头一笑。等大家赏毕,方命家仆捧上一个大盒子,当众打开,惊呆了众人。
那盒子一开,亮光乍现,一株皓白如雪的珊瑚展现在眼前,层层叠叠,浮翠流丹,洁白无暇的枝杈间镶嵌着各色珠宝玉石,错落有致,浑然一体,添万般光彩。
家仆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搬出珊瑚,放在大堂中间的桌子上,供大家欣赏。宾客们纷纷赞不绝口,都道:
“极品,极品那!”
“这样好的品相百年难得。”
“怎么说是百年,简直是千年难得,如此好的品相,加上如此绝妙的装饰,锦上添花,连宫里最好的工匠也难达如此境界。”
“珊瑚稀奇,功夫难得,大家还要看这上面镶嵌之物,你我中谁能拿出一两件与之媲美的就算了不起了,颗颗价值连城呀!”
“与大人的宝物相比,咱们这些都羞于见人了,能见这样的宝贝,也不枉今生了。只是,我虽爱不释手,却只得一面之缘,可惜啊可惜。”
那人说着连连摇头,痴迷的模样教人好笑。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附和称是,老者占尽风头,一时兴起,大方道:
“这有何难,此物既得大家赏识,将它置于匣中反倒遮掩了它的光彩,老朽就暂且把此物留在此地,让诸位一饱眼福,待你们看够了再收回。”
此言一出,引来阵阵掌声,都对老者称赞不已。消息很快散播出去,只一晌功夫,许多人听闻都慕名前来,会馆里人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
皓焰这日本是高高兴兴去的,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到家中,把那未曾拿出的宝物一丢:
“什么东西,和人家的珊瑚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可惜好东西却不是我的,不能拿来细细品味。”
随从的毛头小子捡起宝物,安慰他道:
“公子,你当真喜欢那宝物,我给你悄悄取来便是。”
“胡说,如何取,宝物是别人的,别说此时会馆有多少人围着珊瑚,就是那老者也是大有来头,少不得有些家丁暗中看守,哪能轻易得手,更何况,此等偷窃行径万不可取,君子爱物取之有道,不可得便不得罢。”
随从嬉皮笑脸附和:
“公子教训的是,您说不要那就不要了。”
皓焰郁郁寡欢,喃喃自语:
“好一株珊瑚,以后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随从看着皓焰落寞得背影,暗暗着急,思量再三,拿定了主意,等到夜里,穿上夜行衣,悄悄出门。
这小子自小陪伴在皓焰身边,对其忠心耿耿,一切以皓焰为重。他天生行动敏捷,擅长干些鸡鸣狗盗之事。
当夜子时,熟睡中的皓焰正梦呓着‘珊瑚,珊瑚’,被随从摇醒,睁眼果真就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株珊瑚,还以为尚在梦中,揉揉眼睛确信眼前一切皆是真实的,才眉眼舒展,笑得合不拢嘴。
皓焰自知随从窃取珊瑚犯下大罪,然一来确是对珊瑚爱不释手,二来更不忍心揭露随从,如此左右为难下,算是默许了随从的行径。
宝物失窃,何等大事,第二日便闹的满城风雨。老者家里更是一片恐慌,其子惴惴不安,向老父道明那株珊瑚本是来自别国的朝贡之物,不日便要献给皇上。
老者本不知珊瑚竟是此等要紧之物,为逞一时风头拿出去炫耀,如今丢失,悔不当初。珊瑚还没找到,消息已传到宫里,换来的是一道满门抄斩的圣旨。满府里哀嚎悲泣,等候发落。
随从在外听闻老者一家因珊瑚丢失即将抄斩,立刻跑回去告诉皓焰。皓焰惊得瘫倒在椅子上,心中慌慌,颤声道:
“果然出事了。”
随从从未见皓焰这般情形,吓得浑身战栗,说话都结巴起来:
“公...公子,咱们也...不知...不知珊瑚是要供奉朝廷的呀,害...害死那么多人命。要不...我去认...认罪罢,把珊瑚还回去...或许...或许还有救...”
皓焰摆摆手,吩咐他:
“不能去,偷窃贡品乃是死罪,谁也不知珊瑚在我们府上,我自有办法。未免再惹出麻烦,这段日子你就出去避避风头,没有我传话绝对不能擅自回来。”
随从还要再说下去,皓焰直接命他带上银钱出府去了。
撵走随从,皓焰拿出珊瑚静静欣赏。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在枝桠上,照出枝枝晶莹剔透的模样,煞是可爱,上面的珠玉形色各异,颗颗动人,看着看着,仿佛都能动起来,一珠珠仿佛露珠,又仿佛是人的泪珠,红的更像是血珠,定在白色的枝桠上,把枝桠衬成了累累白骨,为了一件宝物,却要许多人陪葬,真是太过残忍!
皓焰一直静坐到夜深,方起身找了块布匹,简简单单包裹住珊瑚,而后,抱着珊瑚走出房门。
才到门口,后背挨了一棍子,皓焰昏倒在地,他手里的珊瑚也跌落下去。可巧,珊瑚没有掉在地上摔碎,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接住珊瑚的是一个黑衣人,他一手托住珊瑚,一手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脸来,正是白天被皓焰赶走的随从,对躺在地上的皓焰道:
“公子,我知你心地良善,不忍老者一家连累斩首,更不想让我冒险送死,所以才逼我离开,要独自送还珊瑚。不是我笑话你,就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功夫,进不了人家家门就会败露。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犯下的错当自己承担,怎能让公子替我奔命。此去生死有命,今生我若不能陪伴公子,来世有缘再来报公子的恩情。”
皓焰醒来时,明白了一切,但一切为时已晚,随从送还了珊瑚后,未等逃出来,就被官兵围堵,射死在墙头。
未免给皓焰造成麻烦,随从临死前划花自己的脸颊,其样貌无从辨认,自然牵连不到皓焰。
皓焰悲伤不能自已,也只能悄悄到乱葬岗上捡回随从的尸首,将其安葬。
坐在新坟前,皓焰拿出一块干粮一壶酒,把干粮掰一块放在坟头,再掰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半壶酒洒在坟前,半壶酒仰首饮下,问坟里的毛头小子:
“我要去云游,四海为家,风餐露宿,无欲无求,你是留在这里还是跟随我?”
恍惚中,似乎听到那小子说:
“自然要跟随公子,公子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倘若我上天呢?”
“那我也上天。”
“要入地呢?”
“我也入地。”
皓焰远望天地,落霞满天,万丈光芒里隐隐有两个背影,一主一仆,左右相随,渐渐消失在空旷荒野里。
第三世。皓焰此生寒窗苦读,只为有一日拔得头筹,名扬四海。跋山涉水,几经磨难,终于考得功名,在郡县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起始倒还清静。
过了几年,郡县连年大旱,灾民成片,皓焰为救灾民于水火,散尽家财,不过是杯水车薪,路有饿殍,尸骨遍野。
皓焰多次向县令进言开渠引水,县令回道:
“此乃天意,本官已多番上书求援,再等一等,粮食正在运送途中,此时建渠,一则库中银两不足,二则难解燃眉之急,粮食到了,灾荒自然解了。”
过了几日,果然运送五辆大车的粮食,皓焰命人搭棚舍粥。其中有灾民聚来谢恩,向其探问修渠之事,道:
“大人大恩大德,心系我等草芥之民,今日小子就斗胆向大人打听一言,水渠何时修建?”
其余民众纷纷附言,有的道:
“是啊,修渠的事传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动静。赈灾也只能喝几日的稀粥,粮食吃完了又没了着落,修好水渠才是真的救了咱们。”
有的道:
“年景好时交了多少粮和税,不用来为民造福,到了荒年,挨饿的还是百姓,衣食父母官只占了衣食二字,哪里为民真正操心?”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喝止,道:
“你说这话忒没良心,人与人不同,官与官自然也不同,跟前这位大人不是日夜在为乡民奔波么?既然官府拿不出银子修渠,咱们便追随大人,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大伙儿一起把这水渠修起来怎么样?”
振臂一呼,众人齐呼,饥肠辘辘之时也能精神抖擞。皓焰难辞重托,推说了没几句,众人都道:
“大人您就带着大伙儿干吧,我们都听大人的。”
皓焰犹豫片刻,面对无数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心一沉,拗不过灾民,便应下了。事关重大,皓焰即刻前去禀报县令,在外听得丝竹声,进了门,莺莺燕燕飘入内间,留酒肉满案。皓焰自不敢抬头,垂首回报了灾民合力建渠之事。
县令压着怒气:
“这些刁民!吃着赈灾的粮,还想得赈灾的钱,库中的银钱去年都换成了粮食,今年这些应急的银钱还是我带头紧缩官饷,又费尽口舌让大户捐些赈灾钱粮,已所剩无几,尚不知能否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时令,饶是分文也拿不出来建渠了,且等年景好了再议罢。”
皓焰回道:
“大人自是体谅民意的,属下晓得官中的难处,略做计量,暂不需动用银两,只向官中石场木场借些木石用料,再找大户征用些铁器用具,先挖出渠道雏形,以后再慢慢填补。一旦动了工,惠及民心,也是建设有功,或可上报请求拨些银钱下来。”
县令起先双眉紧锁,而后渐渐舒展,想了想,道:
“就这么定罢,官中能通融的尽量通融,此事就由你负责,辛苦你了。”
皓焰行喜于色,拜别县令,健步如飞,向身旁的随从言道:
“大人应了修渠之事,我必不能辜负民心,成事虽然艰难,功成后定能应对灾年,涝可排水,旱则蓄水,百姓再不必受饥年之苦。”
那随从年纪不大,撅着嘴回道:
“大人您为民操劳,县老爷却日日笙箫酒肉,享乐时何曾想过您三餐不齐,百姓食不果腹,即便是应了修渠,也是指派给您的苦差,县衙里那些个官员,有谁肯出一分力。”
皓焰摇头道:
“为民谋福,无愧于心,修渠的事我责无旁贷,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我心足矣!”
“大人,您是菩萨心肠的好官,我在县衙二十多年,难得遇到大人这样的,要说从前衙里也来过一两个任劳任怨的,干了几年,发觉劳而无功,转而都另觅出路了。”
说到此处,忽而打住了,转口道:
“大人,我嘴上没有把门的,忍不住要告知大人,休要怪罪小的。”
皓焰满脑子里想的是修渠的事,没有在意他的话,更不会追究。
就这样,皓焰带着百姓们着手修渠,日夜不休,调度各方,忙碌大半年,终见水渠有了雏形。
这一年里,皓焰把饷银连仅剩的家财都拿来修渠了,又拖延一年,上头零零碎碎拨了几笔银子下来,总算解了灌溉之急。
秋收时节,五谷满仓,锣鼓喧天,县令摆下筵席大宴宾客,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纷纷向县令恭贺,有的道:
“大人力主修渠,历经两载,终见成效,今年真可谓稻米流脂粟米白,如此体恤民情劳苦功老,朝廷必有封赏哇!”
有的接道:
“你消息忒也不灵通,咱们大人马上就要升任知府。”
更有凑热闹的起身作揖呼道:
“知府大人好。”
众人皆呼:
“知府大人好!”
县令乐得连连摆手,道:
“还未正式下诏,还未正式下诏。”
转而向皓焰道:
“真正的功臣在这里,我先敬咱们李大人一杯。”
皓焰寒暄几句官话,昂首一饮而尽。宴席上人人欢畅,自不必提。
第二日,县令走马上任,成了知府大人,县令一职暂时空缺下来,偶有风声传来,道是皓焰修渠有功,必是县令人选。
皓焰听得稍稍心动,县令之职虽不是志在必得,但一来自己辛苦两年完成了修渠大事,连极少过问的县令都得了头功,自己实干的功劳却是有的,二来修渠之时深深体会到官位权势不够确是寸步难行,若有县令之位傍身,行事必有诸多便利,是以心中也暗暗期盼能补了县令的空缺。
等来等去,任命下来,却是王大户的儿子填补了县令的空缺。皓焰心中登时凉了大半截,回想起随从所说的那句‘劳而无功’的话,闷闷不乐了好些时候,亏得县衙里杂事缠身,随着时日增多,渐渐将不快都忘了。
转眼又是两年,即将入秋,突降暴雨,连绵数天,闹起了洪灾,齐腰深的雨水泡坏了庄稼。眼看一年的劳作都要颗粒无收,皓焰带领乡民排涝泄洪,然雨水凶猛,灌满水渠,无处可排泄,皓焰只好带着乡民高筑堤坝。
暴雨接连数日不停,堤坝越筑越高,水渠越蓄越满。一夜大雨缠绵,洪水冲垮水渠,卷着无数山石倾泻而出,大水蔓延,数不清的百姓家破人亡,伤亡惨重。
皓焰听闻惨剧,先是悲戚哑声,而后召集众人极力救援。水里泥里忙碌到天黑,披星戴月而归,回到县衙,一书罪责正等着他,堤毁人亡,工事不牢,惹怒上官,皓焰被罢官,发配戍边。
数十年后,皓焰徒步千里,再归故地,途径一户人家,门外站着一个白发老者,身形佝偻,扶杖而立,向其呼道:
“你是谁?可是故人?老喽,老喽,两眼茫茫,全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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