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听雪堂,于成悦执黑棋,暮雨执白棋,二人杀上一盘。
暮雨棋艺不通,略知皮毛,连连败退。
于成悦吃了大半白子,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棋局如沙场,论成败拼死活,你可要斟酌明白了,否则无路可逃。”
暮雨不肯服输:
“未必。”
眼看白子被黑子重重围住,不得脱身,暮雨思量许久,举棋不定。
于成悦笑她:
“别逞强,你是守不住了。”
暮雨摇头叹道:
“我败局已定,也要教你损兵折将。”
白子落下,转守为攻,出其不意,竟扭转局势。
于成悦赞道:
“有点杀气,一味地避让退守,到最后可能会无路可走。转守为攻,有时也能争得一线生机,攻气十足,痛快淋漓,你可领悟了?”
暮雨细品棋语,心中一动,棋如人生,幼时也曾和父亲偶尔对弈,细节都不甚清晰,模糊中记得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教她灵活思辨,笑对挫败,一生短促而漫长,难免有碰壁无路的时候,切记莽撞执拗,此路不通另寻他路,愁怨多伤身,笑颜常百岁,大抵每个至亲都是这样想的,只要骨肉还在身边,钱财名利都是可有可无的了,得意时收敛自知,失意时柔韧平和,气定神闲,宁静淡泊,成不了国色天香的牡丹,也要做清新淡雅的雏菊,哪怕生在乡野墙角,也是一道风景。
于成悦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搅动她心中一池水,水波滟滟,虽无骇浪,亦难平静。人生啊!每一段有每一段的乐趣,夹杂不同的烦忧。云华池底看劫数,华容仙子教她迷惘,听雪堂中布棋局,于成悦再令她动容,开怀笑道:
“依你这么说,棋局定生死,落子牵一世,若输了,倒是糟蹋了你这番好意。”
于成悦却道:
“输赢变幻,不到收盘时怎能妄下定论,你也说抉择既命数,你只管尽力前行便是。”
暮雨暗赞:好一个尽力前行!定数是可度测的,变数却难掌控,行路茫茫,且行且赏一路风景吧!
下了半晌的棋,暮雨不过侥幸赢得三两局,或强行悔子,或投机取巧,或于成悦故意相让,二人乐呵乐呵罢了。
就是下棋当真费神,暮雨这晚睡得早也睡得沉,前半夜养精蓄锐睡得香甜安稳,后半夜竟觉得头昏脑胀,口渴难耐,勉强睁开眼,见周围一片雪亮,自语道:
“这一觉睡得太长,天都大亮了。”
因困意尚浓,一闭眼又想入睡,好容易勉强起身去找水喝。摸到一把茶壶,掂起来轻巧巧的,没能倒出一滴水来。一面觉得口中干渴难耐,一面又是困顿难当,也忘了披上外衣,径直出了房门去找水。
走出去,阳光明媚,春色大好,好一片景致立刻驱散暮雨大半睡意,心道:这是哪里?出了房门不是厅堂么?怎么到了这里,准是于成悦设的幻境。转身要回房,可房门竟不见了,连整个听雪堂也没有了。
惊诧间,一位英俊潇洒的公子信步走来,一袭白衣绣炽焰,满面春风伊人来,这人看着熟识,似是见过的,且隐隐觉得是极其亲密的人。但一时竟想不起来他是谁。
暮雨拼命在脑中搜寻,越是回想越是犹如一团乱麻,根本记不起来。仿佛很久很久没有与他相见,但又印刻得很深很深,是一个埋藏得连自己也轻易也不翻出得秘密。
正当暮雨错愕呆住时,那男子已到面前,他朗目含情凝视暮雨,嘴角带笑,一颗红珠束发,映倾世容颜,不知用什么话来夸赞他,痴痴地问道:
“你是神仙么?”
也只有神仙才有这样的姿容吧,冷峻脱尘,又温润沁人。那男子掬一片鲜嫩荷叶,叶内清水摇曳,送到暮雨嘴边,柔声道:
“渴了吧,尝一尝这晨露。”
暮雨顿觉受宠若惊,怦然心动,他离得越近越教她羞涩紧张,心道:他竟这般关怀我。全然忘了口渴这回事。微微张口,一股甘甜顺着荷叶边流入口中,晨露清新但不透凉,还有淡淡的温热,恰到好处的温度,滋润心田,在暮雨心里掀起波澜。羞羞怯怯,还是忍不住偷偷望他一眼,四目相交,情急之下暮雨差点呛到。
他立刻收了荷叶,不愠不怒,一只手轻抚暮雨耳鬓:
“还是这样急。”
这哪里是轻抚,简直是触到暮雨最柔最软的内心深处,揭开记忆的面纱,拨动初识的琴弦,放声而呼:
“皓焰,你回来了。”
不胜欢喜,无尽流年,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回来了。皓焰握着荷叶的另一只手放开,眼见碧荷随风而去。他忽地将暮雨揽入怀中,紧紧地,喘不动气了,轻轻的,心贴着心化绵绵情意,如梦似幻,字字都暖化了:
“这是在梦里吗?”
皓焰轻轻放开她,两手拉着她双手,盈盈一握,道:
“不是梦里,我们一直在这里。”
暮雨恍惚中呓语道:
“一直在这里,先前那些事竟是梦境了。”
一时琢磨不透,只觉这梦也太美好太称心如意。正想着,皓焰拉起她向前走去,道:
“前几日你还念着,今日已做好了,快去看看。”
两人越走越快,迎着风,衣袂飘飘。很快,一副从云端坠下的秋千映入眼帘,花枝为绳,玉石为座,环绕着蝶舞莺飞,飘飘摇摇,随风摇曳,倒不似载人玩乐的秋千,更是连着碧空与绿地的一条仙路,不知荡上去可否窥探神界。
到了秋千跟前,清香扑鼻,让人如痴如醉。
暮雨笑逐颜开:
“你果真做好了这副秋千。”
抬头仰望,花枝连入云霄,看不到尽头,奇道:
“这是从天上下来的么?”
皓焰笑答:
“你坐上试一试,看能不能荡上天去。”
暮雨又是期待又有些惧怕,被皓焰拥上秋千,坐在玉石上感觉温热润滑,竟还有些柔软,暗叹皓焰的用心细致,心神未定,秋千已在皓焰手中飘荡起来。
起先荡的不高,可见远处山林,荡的再高些,可见绿意盎然间穿过一条宽阔大河,河面白雾升腾,安静祥和,恰似一条玉带串联两岸美景。近有对岸六棵巨杨挺立,再远有围挡连绵,更远有无数香蒲连接云天。行行白鹭描画青天,群群麻雀鸣声起伏。
暮雨欢喜喊道:
“仙河,是仙河。”
仙河,是故水,是故土,是梦里百转千回的牵挂,倘若此时是梦境,暮雨愿长眠不醒,倘若彼时是梦境,暮雨要时时清醒。她心内升起的欢腾,像是足足被困了千万年,此时的一眼,仿佛是出走了千万年,终于回来了。
皓焰在秋千旁附和:
“是仙河。”
秋千飞得更高了,几乎高过了云端,眼前是层层叠叠无尽无休的云,隔断来路与去路,把天地人间分割得明明白白。越过这隔阂,隐约可窥灵霄宫阙,仙娥飘逸,极远地,如海市蜃楼一般,一晃而过。
暮雨赞道:
“只有神仙才配那样的仙境。”
一回首,皓焰已坐在身侧,问道:
“要不要去仙境里看看?”
暮雨摇头道:
“仙宫虽好,但那是神仙住的地方。仙河才是我的地方,它即使不及天上美,我也觉得它最好。”
皓焰哈哈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这是我们的仙河,我们只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秋千停了,皓焰扶暮雨下来,暮雨小心翼翼问: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如果天界要召回你,该怎么办?”
皓焰神情坚定,不容置疑:
“我已管辖仙河千年,如果召回,便请辞一切,仍旧回来。”
暮雨心中方定下了,点了点头,提议道:
“咱们去岸边走走吧。”
二人携手到了河岸,水波涌动,清亮河底暗影浮动,暮雨指着影子,喜道:
“潜,是潜吗?”
影子破水而出,水花中是一只矫捷的蛟龙,身形伟岸,双目如炬,长须飘然,自有一股浩然之气。
皓焰应道:
“他已等候你多时。”
蛟龙游到岸边,探出身子凑到暮雨面前,凝视着她,如电的目光收敛为两湾深邃温泉,默然无声,似要在暮雨眼中看尽千年光阴。
暮雨伸手轻抚龙须,呼一声:
“潜。”
潜龙俯低身子化为一艘停驻在河岸的画舫,皓焰会意,牵着暮雨的手引她登上画舫:
“来吧,他要载我们到仙河里游览美景。”
二人上了画舫,船身轻摇,缓缓滑入卫河深处,湿气升腾,白雾正浓。暮雨皓焰并肩立在船艄,任和风拂面,草香熏染。两岸草木映在水中,搭配蓝天白云的倒影,有种天地颠倒的错觉。
画舫划开两道水花,惊散一群群游鱼,且不论河中虾蟹贝类无数,单是鱼儿都不知有多少种,或形态各异,或色彩缤纷,最醒目的是其中一尾锦鲤,遥遥瞧见水中一抹嫣红,灵动缥缈。也数它最是机敏,总是与画舫隔着一段距离,也像在好奇观望,一旦近了,便游入深水不见踪影,来回数次也就不再纠缠。
还是群居在六株巨杨上的麻雀更大胆,一起从树上起飞,唧唧喳喳,在半空中围成螺旋状,时而跟着画舫行进,时而又四散而去。
行的再远些,到了芦苇丛中,白茫茫芦花似雪飘落,给依旧新绿的芦苇盖上一层面纱,落在水中聚成一簇簇,随波逐流。仙河的景致是不分季节的,四季长青,芦花想开便开,蒲棒想生便生,今日或许是极暖的,明日大约又起了寒风,它像个孩子,总爱逗弄大家,拥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播撒在每一个角落,给每一株草每一片叶生机。
芦荡是白鹭族的家,画舫惊起群鹭乍起,与其说它们受惊了,倒不如说它们都巴巴地观望更妥贴,大的小的,还有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璐都来凑热闹。过了围荡,接着便是蒲丛,浩荡无垠。暮雨有些许倦怠,倚靠在皓焰肩头,昏昏然欲睡。皓焰环抱过暮雨,二人依偎,当真是浓情蜜意两相宜,愿时光凝固不再往前流淌。
而这一切如梦似幻,美好的令暮雨生忧,只怕时日短促,好景不再。
暮雨担忧不是凭空而来,果然骤变突降,蒲丛上空黑压压扑来片片乌云,遮天蔽日,寒风乍起。
皓焰将暮雨护在身后,沉声道:
“终还是来了。”
取下腕带掷出,一道白影入水。船底顿时暗流喷涌,邪风夹裹着恶浪扑来,几乎要把画舫掀翻,幸有白影绳索般一圈圈捆住浪头,将其定在半空。
巨浪不能摆脱白影束缚,便吸纳河水,巨浪越聚越大,白影也随之被撑得越来越长,随时都会被巨浪挣断。
暮雨惊恐万分,紧紧抱住皓焰:
“怎地会这样?我们快走罢。”
皓焰道:
“要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抓着暮雨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温热中触及他的心跳,放开时暮雨那只手中已多了一物,低头看,是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那玉取自他胸口,带着他的温热,暖在暮雨掌心。
狰狞汇集的巨浪即将挣断白影,皓焰星眸里满是笑意,将暮雨握玉的手合起,柔声道:
“去吧。”
松开手,纵身跃下画舫。
暮雨颤声呼喊一声‘皓焰’,泪水模糊了双眼,皓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波浪里。
画舫猛地摇晃,变做一条巨大的蛟龙,驮着暮雨穿过惊涛骇浪,在仙河上空飞速游走。暮雨伏在龙背上,瞬间已错过所有风景,大浪渐渐远去,逃离险境,唯有皓焰,隐没在风浪里,她悲戚的声音远远地回响着:
“潜,潜,快送我回去,不要留他一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处。”
潜慢了下来,它低下头,大约是在沉思,转而向岸边游去,上了岸,化作那个眉目含笑的少年,抹去暮雨两颊的泪水,目光坚毅:
“他不会死,我把他带来,我们都在一处活着。”
抹去一层还有一层,泪水溢满暮雨的双眼,如两眼永不停歇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散失着灵身,身上愈加虚化无力。
只在一瞬,暮雨再动弹不得,双脚似再地上生了根,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流不停。泪越多就越觉得虚空,越虚空泪就越是止不住,泪眼婆娑中,潜一跃入水,化身蛟龙,蓦然回首,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暮雨脚下生根,身上生枝,枝上花苞待放,化作一株娉婷玉立的梧桐树。
“皓焰,皓焰。”
化身梧桐的暮雨在心底无声呼喊着,久久地,一个声音随风飘来:
“暮雨,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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