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支开墨竹,方向于成悦央求道:
“我知你的本事比好些神仙还厉害,如今不能救觅儿,也不要教她孤魂无依徒增伤悲。我便求求你,用什么法子帮她结下来世的善缘,好教她得一个如意郎君,白首偕老,一生欢喜。”
“你这是给我挖了一连串的坑,非逼着我跳不可。早知这样,方才我便留下你,让你瞧瞧产婆的营生,吓懵了你才好。”
“只要你能度化觅儿,我便任你吓我一回。”
“唉,你这丫头真真是痴,还是犟不过的主儿。我还未进门,就看出这产妇天命已定,救不过来了。是你此前渡给她自身修为,才助她撑到此时。自身难保还大发善心,你可知其中凶险,稍有不慎你的小命就没了。本来我还疑惑你也是有些修为的,吞服仙果后怎么如此不堪重负,伤成这个样子,全凭晨风为你续命方能化险为夷。好吧,看在我为那孩子接生的份上,便送佛送到西,破例收了她母亲的魂魄,把她养得凶悍强壮些,再不会默默受欺凌,至于姻缘婚配我可做不得主。”
说着,随手在陆觅儿身上一撒,陆觅儿身上浮起一层白色细微粉末。于成悦拿折扇轻轻一扇,细末在陆觅儿身上游走一个来回,慢慢都汇集一处,聚成一团白色的烟雾,氤氲缭绕凝结成琉璃珠般大小通透,暮雨心道:这便是陆觅儿的魂魄了吧。轻飘飘飞到于成悦手中,于成悦另一只手里多了一只玉瓶,和他腰间挂的那只大同小异,随即把凝结成型的魂魄往玉瓶里装。玉瓶肚大口小,陆觅儿的魂魄竟如流水般,顺着瓶口淌进玉瓶。片刻间,魂魄尽数入瓶,复又变回圆圆的形态。
暮雨看得惊奇:
“成悦,你这么轻易就收了觅儿的魂魄,世人的魂魄都是这个样子吗!?”
“魂魄本不是这样,世人千奇百怪,魂魄自然也是各不相同,我既要收魂,定然是凝结成最易收藏的形态。”
“哦。”
暮雨似有所思:
“倘若我死了,也请你来给我收取魂魄吧,做成这样软软糯糯干干净净的样子。”
“你!?”
于成悦哼了一声:
“收不得,往后我可不再自找麻烦,一个人清静自在多好。”
暮雨没有接话,绕到于成悦另一侧,指着先前那只玉瓶问道:
“这个玉瓶里面装的是谁?莫不是甘棠的魂魄?”
“走开,莫动。”
于成悦斥道,转身一躲,生怕她来抢腰间的玉瓶。把手里的玉瓶盖上瓶塞,也将这个玉瓶挂在腰间,两个放在一起,陆觅儿的那个不及先前的闪光,也没有颜色,更是动也不动一下。于成悦收好玉瓶,又摇起折扇:
“一切如你所愿,我且要去清闲清闲咯。”
招手便要别过,暮雨拉住他道:
“成悦,你救了孩子一命,与他有缘,咱们去瞧一眼也不迟。”
于成悦觉得暮雨言之有理,便与她一道去了。来到偏房里,见孩子已被墨竹擦洗干净包裹起来,放在床榻上,墨竹一边拿些汤水喂食一边暗暗啜泣。
暮雨上前慰籍:
“逝者已矣,莫要过于哀伤。即刻我便派人料理你家小姐后事,她不想与李家再有瓜葛,自是要悄悄安置孩子。这孩子模样甚是喜人,可惜不能在母亲跟前长大,我必会寻个富贵的好人家抚养他长大,也教他母亲放心。”
墨竹立刻跪地哀求道:
“奴恳求皇后娘娘不要把孩子送人,奴婢能把他养大,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公子,不辜负姑娘的重托。”
暮雨深知这对主仆的情谊深重,便不再勉强,扶她起来:
“你快起来罢,既要亲自抚养孩子,我会派些稳妥的人来伺候。”
墨竹谢过恩,止住了哭声,暮雨向于成悦招手唤他来看孩子,于成悦凑上去,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虽是乖巧可爱,但体态瘦弱,想必是在母胎里养得不足所致。
暮雨望着孩子,言语悲戚:
“这么个小娃娃,跟着母亲时历经磨难,你的生辰又是...是母亲的忌辰,这样的身世,令人叹息,正因如此,你生下来便这般羸弱,往后岁月不知该如何挨过,实是令人担忧。”
一边说,一边暗戳戳地瞟向于成悦,见他脸上也有哀伤之色,便改口道:
“不过好在今日你母亲得遇女神医,既然能帮你顺利出世,也一定有法子保你日后安康,只需向她求取一物傍身便可。”
于成悦此时方才明白过来,暮雨表面是教他来看孩子,其实是逼迫他许诺孩子一生康健。抬头瞧着暮雨,见她在自己浑身上下搜索一边,目光停在折扇上,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当真又气又恼,转眼再看墨竹也用敬仰的目光望着自己,油然而生一股傲然之色,当下合起折扇,轻轻放在孩子枕边:
“小家伙,你来的突然,没有给你预备贺礼,这扇子便送你吧。”
于成悦越过暮雨赞许的目光,向墨竹道:
“这不是把寻常扇子,能保孩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日后他定会有大好前程,你务必收好了,等孩子大些,便交与他。”
说罢,二人一齐离去。出了门,于成悦立即恢复原貌,悻悻道:
“好好一把扇子也被你诓了去,借我百年心血献给毛头娃娃,你料定我不好意思不给,便故意拿话激我,这一笔笔账该好好算算。”
暮雨道:
“哪里是诓你,分明是给你添了功德,救人救到底,与善行比起来,区区一把扇子你又怎会不舍得呢!况且你本就甘愿送给那孩子,我不过是在旁助力罢了。将来那孩子有了出息,必定会记得你的恩情,怎么算你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
“瞧你这伶牙俐齿,倒说说是怎么个便宜?”
“你保这孩子性命,为他接生,他来到世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心里自然天生与你亲近。我送他扇子也大有深意,是教他日后也念着你的这份恩情,那扇子是你精心打造,蕴藏着你的气息,便如你时刻陪伴着他,以后遇见你会更加亲近。折扇作你二人信物,你算得上这孩子半个亲人,以后若想他了,便时时来探望,做他半个师父,亦亲亦师,略略教导,他成了才,便当你是至亲,人都是你的了,何况扇子呢。能得如此机缘,又何乐而不为!”
“这哪是送扇子,分明是你设的一个圈套,我这会子才明白过来,你一开始就打着我的主意,想方设法教我收了这孩子,因缘际会,还要看他今后的命数。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罗衫飘逸,转身离去,才走出两步,回首道:
“如今你有些修为,略施法术,梧桐枝便不会只依附在一件衣衫上,任你更换衣裳,它也会一直跟着你,回去你大可试试,也不枉费我一番功夫。”
言罢,身形隐没,不知去哪儿了。暮雨望着于成悦去的方向,暗道:这些情,以后总要还的。转念又想:觅儿是因李琴安而死,也不是因他而死,她只是任性地随了自己的心意,太在乎自己的得失,或者说,她活的太干净,太纯粹,但凡有一点儿灰尘落在她身上,她宁可舍了命,也要抖抖干净。舍了这不堪的今生,再造来世,也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于成悦既没有矢口拒绝,也是默默应承了觅儿的孩子,有他暗中护着,再好不过。这般思量着,隐隐觉得体内暗流涌动,似又炙热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冒死连吞三枚仙果,本以为就此丧命,哪晓得还要忍受这般生不如死折磨。盼啊盼,盼来了晨风,却连累他舍弃修为来救自己,身陷险境,还有那冷素秋穷追不舍,虽躲得一时,日后也是纠缠不过的。
暮雨身心俱疲,好容易捱到宫里,听闻晨风和甘棠都已安睡,不及去探望他们,思虑一番,自作主张命人替陆觅儿写了一封和离书,交给静音,嘱托她秘密替陆觅儿发丧,又道:
“你亲去把和离书送与李府,避开李相,将书信交与李老太太,她若问起缘由,你便告知她自己是陆老夫人娘家人,特来为陆觅儿操办后事,既然已经和离了,一切便不用李家插手,日后也再无瓜葛。切记入李府时遮盖容貌,只是送书信断姻缘,无需多言半字。”
安置好一切,暮雨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去探望晨风和甘棠。他二人都在浮光殿里,一个在西边偏殿,一个在东边偏殿。往东去是甘棠所居,偏殿外无人值守,里面灯火明亮。暮雨悄悄走进殿里,示意宫人们不可声张,绕过帷帐,从屏风后瞧见柏舟背影,他呆坐在床榻前,从前挺拔的宽阔脊背此时已萎靡下去,虽不见其面容,但可感知其悲痛之情。
柏舟的悲痛皆因甘棠而起,此时的甘棠躺在床榻上,那么安静恬淡,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既听不到柏舟对她的呼唤,也不会突然飘过来唬暮雨一下。暮雨感概万千,也悔恨不已:柏舟与甘棠情路坎坷,从前因误解而数年蹉跎,如今再见,却一个失了魂一个落了魄,不仅不能化解误会,反而等同于生死两隔,连话也说不上了。这些全是因为自己冒失,代笔给甘棠寄去情思,才致她近乎殒命,自己真真是该死!不过,转念又想,倘若不是甘棠及时赶来,或许柏舟的命运就要改写,甘棠为心爱之人甘愿付出性命,非他人所能体会。比之柏舟甘棠,李琴安于自己于陆觅儿,当真是云泥之别。
缘也好,怨也罢,既已如此,都要放下。暮雨内心深处最最担忧的还是:人与妖一定要殊途么?若同行,命运都要和柏舟甘棠这般生死艰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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