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秦家八抬大轿上门,唐小诗坐在喜轿中,望着自己一身的喜服不住窃喜,手中锦扇轻轻地撩起一点轿帘子,偷瞄前面马背上同样一身喜服的秦致。
“娘子。”轿子壁被轻轻拍了下,阿兰轻声提醒。
她放下轿帘子,靠在轿子中扇着锦扇,开始浮想联翩。
到了秦家门前踢轿门,喜婆上前来要背她下轿,秦致立即打赏喜婆让她避开,要亲自背。
“郎君,这不合规矩。”
“这些微不足道的规矩不守也罢,我背自己娘子规矩也越不到哪里去。”
喜婆说了两句道喜的话便让开。秦致笑道:“娘子到家了。”
唐小诗抿唇忍着笑,趴在他的背上,由他背进秦家大门。
周围簇拥无数宾客街坊,喜乐越吹越欢庆,无人注意到在街道人群中一个落寞的身影,一身淡色长衫,目光幽怨地望着新郎背着新娘在祝福声中欢欢喜喜跨进府门。
大红喜布,挂满双喜的灯笼,写满祝福的门联,每一样都刺目剜心。宾客街坊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的喜乐,塞满了他的耳朵,几乎要撑破他的头颅。
曾经他也是这般迎她进门,也曾无比欢喜地牵着她拜堂,最后她却是含着最大的怨恨离去。
他双拳紧握,视线模糊,转身望着自己的右手,还有她留下的咬痕,眼中一滴泪滴落其上。
拜完堂,唐小诗被送入喜房,秦致到前面招呼宾客,阿兰阿芝忙着她安排的事情,她独自一人在房中,已经累得散了架,毫无顾忌仰面躺在喜榻上。
长长叹了声,伸手抓了下,抓到喜婆撒的红枣,擦了下便塞到了嘴里吃起来。
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饿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吃了几个觉得口有些干,跑到桌边倒了杯茶,茶水温热。桌上还有糕点,竟然是桃花馆中她最喜欢吃的哪几种,坐下吃起来。
吃饱喝足又重新躺回榻上休息,闭上眼脑中胡思乱想一通,竟把自己想得两颊绯红,心跳如雷。
她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
须臾门外有声音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秦致在门前理了理衣衫后朝里间走来。
她立即从榻上坐起来,胡乱去摸锦扇,才发现锦扇被她丢在了茶桌上。
秦致见她慌乱,瞥了眼桌上的锦扇,笑道:“娘子还要锦扇作甚?”
“这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嘛!”她娇声道。
“繁文缛节,无甚作用,不如省去。”
“那交杯酒……”
“这不能省。”
阿兰端着酒水进来,瞥了眼两人,笑着道了声喜退了出去。
秦致倒了两杯:“此后你我夫妇一体,同甘共苦。”想了想,摇头,笑道,“同甘便可,有苦我背着。”
“同甘共苦,方能长长久久。”
“苕儿,我……不忍你再受苦,我会尽我所有让你余生无忧。”
她微微垂眸,心中欢喜却又有一丝的伤感,欢喜是她的情绪,而那点伤感似乎来自姚苕。
“六郎,谢谢你。”
“以后你我便是夫妻,别说这么生分的话。”
唐小诗笑着点了点头,秦致将酒杯递给她,并贴着她的耳鬓轻语:“饮了酒,微醺之下,良夜**最美妙。”
唐小诗耳根骤热,心脏砰砰几乎要跳了出来,全身都有些燥热。
“娘子请。”
唐小诗愣了下,望了眼手中的酒,又霍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羞涩的。
“郎君请。”
芙蓉帐暖**合,两身并一暗推磨。狂蝶恋花巫山梦,会向颠倒不休可。
*
再年夏日荷园。
“娘子,冰镇甜酪来了。”秦致提着一个食盒走进绿荫下的石台前,从食盒中冰水混合的瓷盆中取出一琉璃盏,里面是乳白色的甜酪,甜香诱人。
唐小诗已经急得口水直流了。
秦致将勺子递给她,并宠溺般告诫:“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天太热了嘛,吃点冷的没事,我身子好着呢。”
“那也不可,冷硬生的东西不能乱吃,无论何时都要养着。阿兰阿芝,你们记得盯着娘子,不许偷偷帮她去买,让我知道不饶你们。”
阿兰和阿芝笑着应道:“郎君已经说了不下百遍,婢子们都刻进脑子里了。”
“那就好。”
唐小诗可不管他说什么,这么燥热的天现在终于能吃上冰镇甜酪,她可等不急了。
“凉、甜、爽。”笑着挖了一勺喂秦致,“尝尝。”
秦致瞧着她馋猫一样,笑着道:“你吃吧,彻底解解馋,下次就没了。”
她笑着一口吞下去一勺,忽然动作一滞,眉间轻皱。
“怎么了?”秦致紧张问。
“他踢我。”她低头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
秦致轻柔地抚着,好商好量的口气道:“是不是因为你阿娘不听话吃了冷的东西,你不高兴了?唉!阿耶管不了你阿娘,以后就靠你了。”说完还轻轻的拍了两下,好似重托一般。
唐小诗噗嗤笑出声来,指着肚子教训道:“不听话不给你饭吃。”
两人在树荫下坐了许久,天气凉快些,他们在荷园闲逛了一会儿便出园子回去。
刚走到荷园正门处,见到对面游廊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后仅跟着一名小厮。
见到她,对方停下步子,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眉头拧起,愁绪满面。
她不自觉伸手抚上肚子。
秦致也注意到对方目光,顿住步子看向她。已经过去两年了,两年来她从没有再提及此人一字,看似已经彻底忘记了,但他知道那些曾经的伤害和阴影还留在她的心中没有彻底抹去。
他需要时间慢慢治愈她,她也需要时间慢慢愈合。
唐小诗未曾想还会与他再见。她与他本就没情,他之于她不过就是一个早年熟人而已。
“咱们回家吧!”她侧脸望向秦致,温柔笑道。
“好。”秦致搀扶她慢慢朝园外走去,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马车缓缓驶离。
荷园门前一双目光随着马车远去。
“苕儿,我错了,我学会怎么去对一个人好,可……”
他垂手望着手背上的伤疤,摩挲许久。
——
秋叶舞秋风,秋意更浓。
唐小诗坐在桌子上斜倚小窗望着小楼前随风纷纷飘落的黄叶,感慨地叹了声,细嫩的手指无聊地绞着帕子。
从荷园回秦宅的马车上,她感觉头上某根筋不断地挑疼,最后那根筋抽了几下,她就没了意识。醒过来她就成了这个架空的时代里昌都侯幼女萧伊人。
刚穿过来时候,萧伊人正在病中,让她受了一通罪。好不容易把身子养好些,又连续下了好几场雨,她就这样被关在侯门深府宅院内,准确的说是关在自己居住的这个小楼中,一个月都没出去几回,差点闷出抑郁症来。
也许对于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并无如此感觉,但对于一个在娱乐和信息爆炸时代过来的人,和坐死牢没啥区别。
也难怪萧伊人会对那个褚容与念念不忘,相思成疾。
一年到头见过的外男掰着手指都能够数过来。瘸子里头挑将军,褚容与的确是不错的。
呃……其实褚容与是真不错!可以说高富帅!
丞相三子,仪表堂堂,才学出众,性情温和,很有上进心,每次出门掷果盈车绝非夸言。
只是这么优秀的公子,拿下了那自然是很彰显魅力有成就感的,而且琴瑟和鸣,还能撒一城的狗粮,惹万千女郎羡慕嫉妒恨。可若是拿不下,变成了暗恋、苦相思,弄到最后成萧伊人这般,相思成疾,反而惹人讥嘲。
这一个月窝在小楼中,她将萧伊人这十三年的人生撸了一遍,顺便也回忆了好几遍那个褚容与。
似乎也就是上元节的时候在灯市上邂逅,随后在祖母的寿宴上匆匆见过一回而已,两人之间面对面说话恐怕都没有超过十句,竟然就让萧伊人魂不守舍。
她总结:还是年纪小,心思重,男人见得少。
否则那位同样迷恋褚容与的长姊怎么就不会沉闷抑郁?每日还欢欢喜喜,活蹦乱跳。
正想着那位同父异母的长姊,婢女走来回禀:“大女郎过来了。”
她侧目越过小楼前桂树瞧见了一位十五岁容貌清丽的女郎,笑容难掩,步履轻快。
见人走进小楼,她才从桌上跳下来。
“阿姊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她迎到楼梯口一脸欢喜地笑问。
萧丽人抬头看她一眼,稍稍愣了一瞬,旋即笑容温婉地走上楼来:“我来瞧瞧你的身子。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昨日又是一夜风雨,今日天寒凉几分,可别受冷。”
说话间人已经上楼来,亲切地拉起她的手揉了两下,眉头一拧:“这手冰冷的,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取件外衣来。
“我不冷的。”她顺势拉着萧丽人在小桌边软垫坐下,婢女已经将外衣取来给她披上。
“阿姊不必为我操心,我不是小孩子,知道饥困冷暖的。”
“你若真的知道也不会病了那么久了。”招手让一旁的婢女端两杯热饮子过来,又对她嘘寒问暖一番。在别人看来这位长姊对她关怀备至,彼此姐妹情深。
唐小诗心中冷笑,萧伊人为什么会病这么久,她不是最清楚吗?
这世上最残忍的杀人方式,莫过于言语了。不是刀剑,锋利过刀剑,不似药毒,穿肠烂肚胜似药毒。
她抿了口饮子,笑而不言。
萧丽人又笑着说:“不过瞧着你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心情也大好,可是遇着什么好玩的事情,说给阿姊听听,我也想乐一乐。”
唐小诗抿唇一笑,也许是做为一个旁观者,她从萧伊人的记忆和这一个月来与对方的相处中,看清楚这位阿姊的性子。所谓的让她乐一乐,多半就是她萧丽人建立在萧伊人眼泪上的乐。
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关系说不上多好,但是也不算差,父亲从来不偏宠谁,就连自己的生母如今的侯夫人也对她们一视同仁。
本来和和睦睦,直到上元节她们在灯市上一同遇到了褚容与,关系就开始淡了。后来祖母寿宴再次与褚容与逢面,两人同时喜欢上褚容与,萧丽人对她这个妹妹言辞画风就变了。
她会经常在她面前提褚容与,说打听到褚容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而褚容与喜欢与不喜欢的,却偏巧不巧都与她截然相反。
她还会常常眉头深锁一脸愁容的和她说褚容与和哪家的女郎走得近了,送了什么东西,亲自去看望之类的话。后来便说哪位公主瞧上了褚容与,褚容这样的公子将来也必然是尚公主的。
语气终是哀婉凄凉,悲叹相思不得,一副郁郁寡欢神情,让萧伊人每回听完都是愁绪万千,心情沉闷。
后来褚容与离京求学,萧丽人更是在她面前说了一堆旅途艰辛、危险,吃穿住行条件不好,累着病着之类,更有一些危言耸听之语。虽然听上去担忧关心之词,实则却让真正关心的人更加挂念忧心、寝食难安。
而她自己倒好,却是丝毫不在乎。
兴许是年岁尚小,心思单纯,所以才会没多想,就被长姊带节奏,致使她相思成疾。
即便如此,长姊还是时不时在她面前胡乱的猜想一通,她的病情也跟着日渐沉重。
若非是她穿过来,长此以往,这副身子真不知道还能够经受多久。
她甜甜地笑道:“雨过天晴,阿姊又来看我,我心情哪有不好的道理。”
“雨过天晴?”萧丽人嘀咕一声,目光转向窗外,稀薄的阳光正打在桂花树顶的枝梢上。她起身走到窗边朝桂花树望去。
“这一个月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桂花都落尽了。一个月前还是满树飘香,现在连叶子都零落……听闻楚地秋日来的晚,不知道桂花是开是落。”
长长叹息一声:“都没有好好的嗅几日桂花香,前些天还想着采一些做桂花糕的,如今……”又是一声惋惜长叹。
唐小诗笑着转了转杯盏,秋雨、落叶、落花、楚地、桂花糕,真是一样不落。
这段话若是说给多愁善感的萧伊人听,此时必然又会不由自主想到褚容与,胡思乱想一通,最后免不了黯然垂泪。
但是她可没有那份心情为一个记忆中的人伤感。
“阿姊说的是,花开正好的时候我让人采了些,现在还藏着呢!”说着让身边的婢女细蕊取了一个锦袋过来,笑着递给萧丽人,“这是我珍藏的,便都送给阿姊。”
萧丽人有些意外,打开锦袋,里面都是烘烤干的桂花花瓣,香气未散。
“你命人采集的,怎得全给我了?”
“等着吃阿姊做的桂花糕啊!”她调皮笑着,回到原位坐下,又补充一句,“父亲素来最喜欢阿姊做的桂花糕了,过几日父亲从外地回来,若是能够吃上阿姊亲手做的桂花糕,肯定开心。”
萧丽人诧异,望了眼手中的锦袋,又看了看桌边一脸纯真的妹妹:“你不是不喜欢吃桂花糕吗?”
“那么多人喜欢吃,我觉得我也可以尝试吃一些,也许习惯了就喜欢了呢?阿姊不会是不舍得给我一碟尝尝吧?”
“当然不是。”萧丽人牵强笑了笑,捏了下唐小诗脸蛋,“没想到你还改口味了。”
她抬手拿开萧丽人的手,笑道:“身子好了,口味也跟着好了。”然后托腮歪头问,“阿姊,你说我长胖还好看吗?”
“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傻笑几声:“那我以后就多吃点,吃得壮壮的。”
萧丽人咯咯笑了几声,面带宠溺的拍了下她的头道:“你病了这么久都瘦得脱相了,的确该好好的补一补,明日起我就让灶房多给你炖些补身子的汤。”
“嗯,多谢阿姊。”
萧丽人带着婢女从小楼离开时,唐小诗起身回到窗前看着人走出小院,回头从桌上取过一卷曲谱看起来。
虽然她从小学古琴,但是这曲谱在她看来就是鬼画符,若非是有萧伊人的记忆,她决计把它当成天书。
这些天身子好些了,她便在研究这本曲谱,很多地方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吩咐奴婢将琴搬到后园的临水台,她要在那儿琢磨。以往萧伊人凡遇到捉摸不透的曲子都会去临水台,每每都能参透,萧伊人还给临水台起了个名字叫“启智台”。
细蕊朝外看了眼,劝阻:“外面风凉,阳光也不好,临水台更冷。娘子病刚好转,不可过去,且在楼内抚琴,待寻日天气好了再过去。”
她想想,倒也是,还是身体重要,革命本钱不能丢,若是再病倒了,那岂不是让某些人得意了?
两日后,午后无风,阳光也暖洋洋,她带着伺候的婢女朝后园临水台去,却见到一行婢女端着茶果点心进园子。
她叫过一个婢女询问:“今日府中有客来?谁的客人?”
“是大郎君邀请的贵客。”
“贵客?”她朝几个婢女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哪位贵客?”
“听闻是梁大将军家的少将军。”
“梁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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