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归湮尘

奇焳,焳音绝,海鸟也。身出沧溟,通身玄色,形若金乌。翼展数丈,羽端金赤,翔于天际,遮天蔽日,若曳火而行。其鸣凄厉,闻之者莫不怆然悲戚。

清心咒无效用,净魂咒来不及,世人在难以断绝的贪嗔痴妄前,显得那样束手无策。

陆云笺的脑颅与胸腔如同被万剑贯穿,脑中记忆翻涌,那些积攒多年的怨与恨,自骨缝里一丝一丝地钻出,啃啮着每一寸血肉。

贪嗔痴妄……

她也逃不过。

直至此时,她才知道,自己心中有怨有恨,即便一日斩杀三十六只妖魔也不得解,即便陆稷已然爆体而亡也不得休。

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

却不知经年的执念如此强大,即便是愈合的疤痕,要想割去也难。

甚至因为早已与原本的皮肉融在了一处,待到旧伤复发、锥心刺骨时,才能发觉这道疤痕从不曾消失,而想要再割去,就只能连着旧的新的皮肉一起剜去。

只可惜,这世间诸多执念都觉察不到,更断绝不得。

就如那个救过裴世的老妇,亲眷子孙早已过世,而她一介孤魂,分明已经了无牵挂,却日日夜夜徘徊于生前久居之处。

怎可能了无牵挂。

或许是想再看亲眷子孙最后一眼,或许是想安安稳稳守着他们的坟冢最后一程,或许是想对那位帮她报仇的小仙君道一声谢……

如此一念,原本简简单单,可时日一久,原本单薄的笔画被一回又一回添墨描过,不知不觉,足以力透纸背。

经年积攒的恨怨怒悲无可化解,一寸一寸侵蚀神智,唯有被取而代之,唯有不再清醒,唯有肆意屠戮,才能了却执念。

这就是奇焳妖鸟,幕后之人的最后一张牌。

强大如斯,无知无觉,无人可逃。

直到一双冰冷的手覆上双耳,陆云笺才复又睁开眼。她终于听到了不同于奇焳啼鸣的声音,看到了遮天蔽日的黑夜与火光以外的景象。

那个声音说:“陆云笺,不要听,也不要去看。”

是啊……

分明不止有怨有恨。

娘亲,哥,柳娘,另一个时空的爸妈,还有裴世。她曾许诺过,还这世间万家灯火,清平安乐。

陆云笺蓦地缓过神来,眼前重归清明。

那照翎族早逃得不知所踪,陆云笺正欲拽过裴世去追,耳边的手却倏然一松。

裴世蓦地咳出一口血,一时支撑不能,单膝跪倒在地。他避得不够快,温热的血溅了陆云笺满袖,浸透了那片紫。

陆云笺一惊:“裴世?!”

裴世眼前有些混沌,好容易才缓过来,哑声道:“我忘了……照灵鸟净化魂灵、引人转生,奇焳擅催动执念、惑人心智……二者相克,多少会有些影响。”

不待陆云笺开口,他便再度站了起来:“我没事。若我们没有猜错,那照翎族下一步应当就是去溟海了。”像是为了向陆云笺证明“没事”,裴世一抬手召出归云,与她一同腾至半空。

妖魔出世,四处瘴气阻隔,速度最快的传送阵与传送通道早已使不了,好在归云行得一如既往地快,在照翎族竭力奔向溟海时,也来到了溟海上空。

那照翎族是魂魄之身,速度并非常人能比。陆云笺定定看了下方飞速移动的白色身影片刻,瞅准时机,自归云剑上一跃而下,同时猛地掷出破月!

这一下去得快狠准,那照翎族的魂魄猛然被打碎,他只来得及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一如既往的诡异,沾染着陌生而突兀的凄然。

这一回,他的魂魄没有再重聚,孑然存世三百二十年的魂魄,苍白浅淡得如同一缕轻烟,就此消散在空中,了无痕迹。

陆云笺抬手接过飞旋而回的破月,身影迅猛如一道匆匆刮过的风,径直奔向因照翎族魂飞魄散而脱离出来、兀自在空中飘荡的箜篌琴弦。

她纵身一跃,抬手抓向那道琴弦,然而那琴弦却如有神智一般,径自绕开了她的指尖。

陆云笺心道不妙,回身看去,见那道琴弦如同一条游鱼,悠悠游向了半空。

一旁参天巨木的一段粗壮遒劲的枝条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全身上下遮得很是严实,衣摆随风飘摆,如黑鸦振翅,分明是活人,却更像是鬼魅。

陆云笺转身追去,意欲在他得手之前先截住那道琴弦,然而那人轻轻一抬手,原本悠悠飘在半空的琴弦便倏然到了他手中,宛若一条细小游蛇般,缠绕在他指尖。

那人细细看了琴弦片刻,而后抬起另一手,拆开了手腕上的绷带。

那道手腕看上去几乎可称之为“诡异”,裸露的白骨之外罩着一层强行续接上的筋络,然而其间血肉都干枯了,像是寥寥几片已然荼蘼的血色花朵了无生气地附着在骨骼上,连腐烂都没了可以延伸的地方。

这道狰狞伤口永无可能愈合,干枯血肉永无可能再生,即便筋络再度续接如常,也绝无可能再使用半点术法。

金光璀璨的琴弦一点一点如同穿针一般钻入他的手腕,自筋络骨骼间游走,而后顺着手腕处的伤口游入了他体内。

手腕处的伤自然不可能好转,但箜篌琴弦自带的灵力足以让他借以施展些许术法。

他等着琴弦彻底消失在手腕处,而后再度用绷带紧紧缠住了手腕,狰狞腐烂便彻底被遮了去。

他抬起手,将遮掩住面貌的黑色兜帽摘下。他的眸色仍如从前一般浅淡,然而此时只剩了深若寒潭的冷,不再有半分温度。

他自树梢之上一跃而下,淡声道:“陆小姐,好久不见了。”

“季衡。”陆云笺轻声道了一句,却不像是在唤他,反倒像是在提醒自己。

“陆小姐不必再如此唤了,我不是他。”季衡漠然地拂了拂衣袖,“这个称呼实在太过恶心。”

陆云笺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季衡道:“我不喜欢讲故事,更不喜欢多废话。”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话音落,破月已然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季衡的脖颈,只差半寸便能穿喉而过。

季衡的瞳孔猝然缩成一点,好在经脉虽废,运行不了自身灵力,身法仍不曾落下,因此急忙避身闪躲,堪堪避开了破月的锋刃。

他抬手一抹颈间,果有一道不住渗血的血痕,心中一冷,却忽地笑了起来。

他抬眸死死盯住陆云笺,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脖颈间的血痕,直到将血都抹干了,才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陆小姐下手会如此迫不及待。”

陆云笺道:“不然呢?先叙叙旧?”

季衡道:“我只是有心提醒陆小姐,我附的是他的身,我若死了,他也定然是要死的。”

“季衡只会比我们更觉得恶心至极。”

几句话间,陆云笺早已闪身至季衡身前,对准他的心脏,再度重重将破月刺下去。

季衡抬手格挡,破月刺破绷带,猛然与裸露的骨骼相撞,却像是刺到了什么顽金楚铁,发出铿然一声响。

季衡被斥出丈余,掀起的尘灰扑了满衣,他却无心再去擦,面上笑容愈盛,冷意却愈重:“陆小姐忘了?照灵骨能作攻伐之器,亦有疗愈之效,你们一时半会儿杀不了我。”

听他如此说,陆云笺心中却稍稍安定了几分。

照翎族与照灵骨所造的箜篌神器同出一脉,因此箜篌琴弦能与照翎族达成远非寻常的呼应。

比如,原本只具有疗愈之力的箜篌琴弦,却赐予了照翎族“不死”之能。

比如,原本只能疗愈伤处、净化魂灵的灵力,却能够缝合照翎族的魂魄,保他的魂魄在自然消散前能够安然无恙。

而附身季衡的东西不一样,箜篌琴弦在他体内,仅是“疗愈”,而非“不死”。

陆云笺道:“那就一击毙命,不要给箜篌琴弦生效的机会。”

季衡前一步失利,此时便不得不节节连退,陆云笺的匕首却毫不留情,接连狠重地直刺要害。

只可惜季衡的正道法门在近战时绝无可能胜过陆云笺,但他也不枉“风华五君”之名,便是一时难以还手,却也没有让陆云笺刺中。

然而不过短短片刻交锋,不知季衡的闪避何时出了纰漏,破月再次狠重地刺向他的脖颈,入肉三分,刹那鲜血喷溅!

季衡抬手死死抓住破月的锋刃,将它一点一点带离自己的血肉,利刃重重割在手掌,鲜血汩汩而下。

“这还是第一次与陆小姐交手。”季衡的手有些失力,陆云笺却不曾放松,于是利刃再度重重刺入他的脖颈,他却仿佛全无所感,声音仍然很是平淡,“只可惜你杀我需要一击毙命,而我杀你,却无需如此。”

话音落,奇焳凄厉的啼鸣仿佛自遥远天穹径直刺来,陆云笺心脏蓦地一痛,想再度用力握紧破月,却是来不及了。

季衡早已退至数丈之外。

他没有理会兀自喷涌鲜血的脖颈,只抬起右手。

一时间溟海万浪翻涌、朔风狂啸,万丈冰蓝色光芒自溟海涌来,宛如千万片棱角锋锐的利刃,裹挟着破碎的天光尽数汇聚在季衡掌中。

那光华渐渐幻化成型,是一把形如嶙峋脊骨的灵弓。而后季衡抬手,只消轻轻拉弓,一道灵光凝成的灵箭便猛地贯穿了陆云笺的肩膀!

陆云笺在骤然袭来的疼痛之下终于再度定住神,抬眼见溟海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便暂且停了手,只道:“你不是不擅水系术法?”

季衡持着弓,也暂时没有放出下一箭:“那是他,不是我。”

陆云笺盯着他,没有再问。

即便季衡先前挟持了溟海海妖以利用溟海之力,也绝无可能利用到如此地步。

溟海天然灵气丰沛,一般人难以轻易动用,即便他擅长水系术法,也无法调动如此强大的力量,更何况溟海甚至在短时间内甘愿服从其驱使,为他化出了一件无需灌注灵力的天然灵器。

水系……

奇焳,焳音绝,海鸟也。

海鸟……

可即便他们能放奇焳出世,又要如何利用奇焳的力量?奇焳妖鸟,应当绝难服从于一般人的驱使。

除非是与之缔结了契约的镜阳宗季家血脉。

果然。

若是季家直系血脉,那么附身季良衢也就可以解释了,又或许,他并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季家血脉。

季良衢与奇焳后代之子,还有一半血脉,来自奇焳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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