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云间世结界之内似是万物寂灭,先前的吵闹喧嚷都销声匿迹,自地牢中逃窜而出的妖邪又被押回了地牢,失智狂化的“人”也被清理干净。
一切仿佛又重归于安宁。
贺江年骤然从混沌中惊醒,瞥见前方蹲着一个黑影,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剑,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师尊反复叮嘱自己,万万不要在神树附近使用明澄剑。
于是他停下了去摸剑的手,勉强睁开眼,却见蹲在面前的是陆明周。
陆明周的神色极尽疲惫,一开口,声音也是嘶哑的:“贺江年……你终于醒了。”
贺江年这才发觉嘴里含着一颗发苦的药丸,想来是陆明周给的唤醒神智的药。
他胡乱点了点头,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靠在一块凸出的石块旁,正欲起身,腹肋却是猛然一痛,下意识抬手去捂伤口,却瞥见左手手掌紧紧地缠了数圈绷带。
然而即便缠了好几层,还是有淡淡的未干涸的血色透了出来。
直至此时,他才辨出今夕何夕。
贺江年并不知道血泪早已再度覆满他的脸庞,他顾不得剧痛,猛地倾身抓住陆明周:“你快去看看我师尊……他受伤了……还有那个用镇魔宝剑的人……”
陆明周面色苍白地垂着眸,任由他死死拽着自己,没有说话。
贺江年茫然地环顾了四周一圈。
神树已然消亡无存,妖邪也不见了踪影,天色是如常的沉沉夜色,中孚大殿内仍是灯火通明。
而镇魔宝剑,他的明澄剑,已然灵力耗尽,失去了所有光华,断裂为数截,黯然失色地躺在地上。
他伸手将明澄碎片捡回,碎片极为锋利尖锐,划破了好几处绷带。
“爹……娘……师尊……”贺江年无措地睁着眼,转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陆明周,你快去看看我师尊啊,我求你了,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去看看我师尊啊……”
见陆明周不应,贺江年一把推开他,起身奔向先前天玑长老所在之处,可四野茫茫,到处是碎肢残骸鲜血,他忽地寻不到师尊了。
他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黑夜中不分方向地四处狂奔找寻,直到被绊倒,才仿佛骤然失了力一般伏倒在地,痛哭哀嚎。
手中明澄剑的碎片太过锋利,扎得他满手是血,贺江年却死死地握紧了手,握紧这世间最后一点属于他的事物。
“我的剑是全天下最好的剑,我爹娘是全天下最好的爹娘,我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可我如今,一无所有。
贺江年无力地躺倒在地,抬眼望向天空。
极为干净的夜色,奇焳再度被镇压,无论是沉郁的黑还是映照天穹的火光,都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在仙门结界之外徘徊的妖魔鬼怪与失智狂化的“人”仍警醒着世人,奇焳出世短短两个时辰,已使得修真界地覆天翻。
云间世没有太多时间休整,一夜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狂化又有多少人伤亡,一地碎肢残骨只能草草掩埋。
陆明周将云间世结界范围缩小数倍以节省灵力,然而一夜之间,又有无数仙门结界被攻破,数名修士与百姓又涌入了云间世,因伤亡惨重而显得空荡冷清的云间世再度被人挤满。
陆明周将贺江年半扶半拖地送到侍药长老处,见药堂中的伤患躺得遍地都是,便上前帮了把手。
这些百姓与修士多是较重的外伤,奈何药堂里的药物已被用罄,用灵力医治亦是远远不够,因此只能用布条缠了伤口,又用灵力止血。
不知过了多久才处理好所有伤患,陆明周在药堂内立了片刻,甚至顾不得擦拭云振剑上干涸的污血,便抬步欲往外走。
侍药长老在身后唤道:“尊主,您好些天没合眼了,不稍事休息吗?”
陆明周转过身,正欲开口,却觉太阳穴倏然一刺,而后眼前一黑,一时没站稳,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陆明周慌忙起身,见外头已隐隐有了天光,有些焦急:“天亮了?”
好在如今妖魔已尽数出世,奇焳再度被封印,外界邪祟的数量应当不会再增加,只要把眼下的邪祟都诛灭尽便好。
如此想着便稍稍安了些心,然而又觉得有些可笑:何时妖魔尽数出世竟成了一种安慰了?
陆明周用了片刻清醒头脑,而后拿了剑便欲往外走,却被侍药长老一把按住:“百姓已经尽数转移到各仙门结界内,外头也还算稳定,不急于这一时。”
陆明周道:“各处仙门结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我怎可安然而坐?”
侍药长老有些愠怒:“速战速决自然是好,可你如今数日未眠,早已精力不济,若是方才你正与妖邪交战,骤然失了意识,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可我……”
“尊主走前,曾让我好生照看你。”侍药长老叹了口气,“你自小随我修习医术,我也算得你半个师父……你便是不为自己也不听我劝,也该知晓尊主的良苦用心……尊主那样看重你,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尊主如何安心?”
陆明周被堵得默然片刻,还是道:“可我既承父亲遗志,身为云间世掌门,难道不更应担天下之责?伤亡在所难免,我怎可贪生怕死?”
“天下之责天下之责……”侍药长老不由更怒,“云间世是仙门百家之首,云间世的尊主是天下修士之首,云间世若是出事才是整个修真界的劫难!”
“我不明白,”陆明周道,“若是不能承救世之责,那算什么仙门,又算什么修士?天下若亡,徒留仙门又有何用?”
“你……”
侍药长老睁大了眼睛,几乎想要呵斥陆明周,然而终究想起来如今陆明周不再是少主,也不再是他的半个徒弟,便又泄了气。
陆明周看着谦逊有礼,实则比谁都倔。
“我算是懂得尊主为何会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云间世……”侍药长老自顾自寻了一处坐下,不打算再拦,“怨只怨你读多了满书道义的圣贤书……”
陆明周握紧了云振剑,对侍药长老行了一礼,转身大步奔出药堂。
数家仙门已派出修士诛灭结界之外的妖邪,世间一片混战,好在仙门如今占了上风,渐渐有了取胜之势。
陆明周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摩挲了悬在腰间的掌门令牌片刻,而后带领一众修士杀入妖邪之中。
……
整整一夜,溟海才终于风止浪息,所幸阻止及时,周边的仙门与村庄全都安然无恙。
奇焳被镇压,妖魔被诛灭大半,天穹总算不再遍布阴云,丝缕日光自云层缝隙间漏下,与浩瀚无垠的溟海之上的紫金色灵光交相辉映。
由妄尘龙鳞炼成的长剑立于溟海正中,通体漆黑,却因映照着海面上的灵光而流光璀璨、熠熠生辉。
裴世掐灭指尖灵光,道:“如今溟海已被封锁,应当不会再出意外了。”
没有听到陆云笺的回应,裴世回头去看,却见陆云笺面色苍白、额上细汗密布,忙上前扶了一把:“怎么了?”
说着便去看陆云笺肩上的箭伤,却被陆云笺抬手拦住:“不知为何,我有些……心慌,不知是不是方才奇焳被镇压前那阵动静的影响。”
“……”
裴世抬头望了一眼云间世的方向,抬手替陆云笺细细将额上的汗擦去,轻轻叹了口气,道:“溟海之灾,奇焳出世,这两张牌我们都赢了。诛杀余下的妖魔虽耗时费力,但好歹这一回,修真界没有输。”
陆云笺道:“只可惜,这不会是他的最后一张牌。”
裴世道:“这也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牌。”
“你是说箜篌神器?”
裴世垂眸道:“我们的确需要再去蒲山一趟,取箜篌神器。如今妖魔已尽数出世,青竹君却还未现身,怕是那竹子精撑不住了。”
陆云笺微微蹙眉:“奇焳与照灵鸟相克,先前奇焳出世,怕是对青竹君体内的箜篌琴弦也造成了影响……奇焳是这一战中最大的变数,只望不要再出意外。”
裴世一时默然,只抬手召出归云剑,与陆云笺一同腾至半空。
一路行来,天边仍趴着不少妖魔,密密麻麻如同压下一层厚厚的阴云,直朝人间伸出尖利指爪。
妖魔在上,二人又要留存灵力,因此归云行得并不高,往下望时,便能清晰无碍地看见尸横遍野的人间。
好在虽有无数妖魔鬼怪与狂化的“人”搅得人间天翻地覆,但也有无数仙门百家的修士穿梭其间,除祟歼邪。
陆云笺默然低头下望,没再说话。
如此血流漂杵之景与逆转时空前一般无二,仿佛下一刻便是仙门结界破,人间毁于一旦。
见陆云笺一直沉默不语,裴世便开口道:“若说私心,我其实并不想你前往蒲山。”
陆云笺抬起头:“为何?”
裴世道:“你若是去了蒲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自然是取了箜篌神器。”陆云笺道,“青竹君撑不住,那就我来。”
裴世道:“逆转时空前,天生灵妖青竹君使用箜篌神器,灵力不支、爆体而亡。那照翎族所言非虚,箜篌神器是这世间最强的法器,灵力弱的人,上手轻轻一弹,便能七窍流血、爆体而死。”
陆云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着他继续。
裴世便继续道:“我知道陆小姐这样厉害的人物,自然能安然无恙地使用箜篌神器……只是难免灵力损耗过大,难免太过疲累。我私心……不想让你受任何一点伤,不想让你受半分累,只可惜灾劫在前,要想如此,绝无可能。但我……”
裴世说着说着忽然瞥开了头,却也没有去看下方,只望向妖魔指爪之间,那一线鱼肚白的天穹:
“奇焳出世,我原当是极易被操纵的。因为我心中也有积攒多年的恨,我一直以为,即便屠尽鬼魈,这样的恨与怨也绝无可能消解。
“所以我一直有些疑惑,为何并未受到奇焳太大的影响。但眼下似乎有了一点眉目……
“陆云笺,我……与从前一样,我爱你,想护好你,不知不觉,这样的执念竟要比一切恨怨怒悲都来得强烈,以至竟能助我逃过奇焳的哀鸣。
“我与你不一样,你想护更多的人,而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救世,从前想诛灭鬼魈以报仇,往后只想护你一人。我不想你去蒲山。”
话音落,妖魔邪祟的嘶吼啸叫都仿佛不复存在了似的,一时间万籁俱寂,裴世不由自主收紧指尖,在呼啸风中感受着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冷透。
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捧过他的脸。
“不要躲。”陆云笺抬手将他的脸掰过来,“若在往常,你会替我去蒲山,替我去取箜篌神器,但你这次没有。小柿子,你在盘算什么呢?”
“……”裴世默然片刻,“我字句真心,陆小姐却只想着套话么?”
“因为你会去做比使用箜篌神器更为危险的事。”陆云笺不吃他这套,“我说过会与你一起,此生此世都不会再留你一人,你要让我食言吗?”
“不会的。我早便答应过你,会与你一同走到最后。”裴世轻声道,“只是即便我不希望你以身涉险,但你若想,我就会为你铺平道路。”
陆云笺的手倏然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她蓦地收回手,冷声道:“裴世,这世上我想护的只有三人,我没能护住我娘,柳娘那边也不知情况如何,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若是敢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我自然不敢。”裴世弯了弯嘴角,伸出一根小指,“要拉钩么?”
陆云笺默然片刻,正抬手伸出一根小指,裴世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拥住了她,拥得那样紧,仿佛再也不能放开。
归云剑颤动一瞬,又复归平静。
陆云笺没来由地觉得裴世身上莫名有些恐惧与悲哀,平生第一次不知所措,只得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裴世沉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来了。”
“嗯。”陆云笺闭了闭眼,轻声应道,“这一次,我一定杀了他。”
话音落,裴世顺势拽过陆云笺往下方一跃,二人脚下的归云剑化作一道迅疾金光,蓦地汇聚到裴世掌中,又倏然迎着天边呼啸而去。
待二人稳稳落到地面,天边传来铿然数声,灿金灵光与青碧灵光猛然相撞,疾风骤雨般的灵箭倏然化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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