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工作室里静得只回荡着设备按键轻微的滴答声。
阿潭苦着一张脸,屏息凝神,指尖一遍遍抚过眼镜架上的镜头,反复校准着录音设备的灵敏度与耳机里几乎不可闻的电流底噪,最后又研究上了贺白笙上次送来的分析报告。
经纪人陆茗出差得返,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气息微喘:“晚凝,宣洋府那地方,菜色另说,门槛倒是高!这饭,怕是不好消化。”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一切。
应晚凝对她笑笑:“又不是上战场,这么紧张干嘛!”她扫一眼设备,“更何况又你陪我,阿潭就听着,我只谈这次的项目,超过十分钟我没提项目二字,就报警。”
下午七点,在陆茗的陪同下,应晚凝准时踏入宣洋府的包间。
包间大得近乎空旷,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巨型圆桌如同斗兽场般盘踞中央,厚重的素色窗帘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彻底吞噬,只余下头顶水晶灯过分明亮,以至于显得有些冰冷的光线,照出人的表情。
陈知璋端坐主位,白衬衫挽上去,露出小臂上的劳力士,金丝眼镜下的眼眸投过来,意料之中地朝应晚凝微微一笑。
吴勇笑着迎上来:“应导!就知道你一定来,这位是芝鸿影业项目开发经理陈总。”
又一一介绍了几位投资人,应晚凝一个个点头问好,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陈知璋身旁的位置空着,他手臂一挥:“应导,请坐。”
应晚凝鼻腔里萦绕着昂贵雪茄与皮革混合的——属于男性权力场的标志性气味。她心脏猛地一沉,又被意志力稳稳托住。再抬眼时,已是平静的笑容:“您客气了,在座各位不介意就行。”
她从容落座,抬眼瞥见对面挂钟,七点零二。
经纪人被有意无意隔开,安排在了对面角落。
她双手垂在桌下,手指无意识蜷缩又迅速松开。
贺白笙透过监控,尽收眼底。
那是她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贺白笙神情冷峻,下颌线紧绷,指节在膝盖处无声地并拢。
他锁着眉头,沉声说:“告诉嘉儿,b计划,开始铺垫。”
圆桌上,陈知璋单手抬起茶壶给应晚凝斟茶:“应导,这杯茶敬你内心坦荡,风骨醉人。”
水流平稳,茶水如注,茶壶落下时,碰出一声轻响。
应晚凝颔首,不动茶杯:“陈总说笑了,我一向忠于自己,谈不上风骨。”
“应导的《花宵》拍得很是不错,既se情,又干净。艺术和人性是有的,不过嘛……”陈知璋四个手指一拈,像把玩一件物品般将茶杯推到应晚凝面前,镜片后黏腻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拍得太公式化,太清醒,缺了点,情动时该有的,眩晕感,还有……”烟雾从他指尖环绕飘散,继续道,“女人床/笫之间本来有的迷乱和柔媚。”
墨绿色茶杯雕刻着竹节,很是别致,应晚凝垂眸瞥了一眼:“出道作品,年轻,心高气傲,不过陈总如何看出se情呢,那分明只是表象,而且后来的几部都在成长,只是不一定能入陈总的眼。”
见她不动手,话锋带刺,吴勇略过陈知璋眼下闪过的不悦,连忙摆手笑笑:“哎~,”一股烟味迎面刺入应晚凝鼻腔,她不动声色将身体向后倾了几分,吴勇一只手指在桌上扣几下:“应导,片子拍得再好,人也得懂得弯腰。这圈子里,硬骨头最容易折。”
服务员开始上菜,精致的摆盘反出吊灯的白光,一道一道从应晚凝面前转过,恍惚间,她竟觉得这缓缓转动的圆桌是个巨大的陷阱,精致的餐盘好似静候猎物的落网。而她,正是猎物。
她伸出食指轻掩住鼻尖,低头一笑:“的确,张弛有度才是人生态度,不过有时候作品和做人是不能挂钩的,多少大导演投资人做出了驰名中外的影视名篇,但是败絮其中,这些新闻,吴制片比我懂多了。”
吴勇脸上堆出的笑僵了一瞬,拿过白酒,往应晚凝杯中注入:“应导刚拿了奖那部《如月之火》,其中一个合作方可有陈总的芝鸿影业,应导怎么说也该敬陈总一杯,”待酒瓶落下方说,“这样,才好谈后续合作嘛!”
陈知璋推一下眼镜,举起酒杯,掷地有声:“无妨,应导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我敬应导一杯也合适,还得看应导给不给面子了。”
手腕上的佛珠手串近在咫尺,有些晃眼。陈知璋的双眸在金丝眼镜下蹦出极寒的光,寒得像是盘踞在暗处的蛇。
白酒杯在应晚凝眼前悬空,无声对峙。
空气陷入诡异的宁静,全场十几人,似斗兽场下的观众,又似陈知璋身后的豺狼,就差用眼神将应晚凝盯出千百个血孔。
唯有陆茗,满眼担忧,手指捏紧了筷身,像握着随时进攻的武器。
屏幕后的贺白笙按住冲进包间手刃那几人的冲动,从喉咙挤出几个字:“让嘉儿开始施压,确保万无一失。”
应晚凝微微皱一下眉,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在桌上抽出一张纸将掌心的冷汗擦掉,持续微笑:“真不是不给您面子,我从来不喝酒,吴制片知道呀,不过我的项目书绝对给您面子!”
说罢,从身后包里拿出项目书,文件夹还没伸出去,就被吴勇一只胖手按下。
应晚凝的手跟着应声而落,她尝试用力,但文件像被钉住一般岿然不动。抬眼,吴勇另一只手拿出嘴里吊着的烟,将烟灰弹到烟灰缸,朝陈知璋的方向努嘴道:“应导,陈总的酒杯一直举着,怕是不太懂礼数。”
“瞧我,不懂礼貌了。”应晚凝松手,举起装饰用的纯净水回敬,“我喝不了酒,就以水代酒,感谢陈总给面子。”
说完,将纯净水一饮而尽。余光瞥到桌上其余人摇头轻笑,耳边传来极淡地叹气。
陈知璋面色闪过一丝愠怒,无声将白酒杯重重落下,双手立在桌上,十指交握。
吴勇心里一紧,拿起项目书,随手丢到桌边:“应导还是年轻啊,不懂做人做事,《寂静之地》还在找投资,以后的职业生涯还要继续,小心路走窄了啊。”
“吴制片不妨明示。”
吴勇转动着手上扳指:“娱乐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想往前走,光靠才华是不够的,还得有朋友!陈总的敬酒不喝,应导是想……喝罚酒?”
应晚凝抬手推一推眼镜,转头直面吴勇:“陈总的气量都没觉得冒犯,吴制片怎么越俎代庖呢。”随后看向陈知璋,“陈总,交朋友可以,如果不是双方都开心的方式,就是强迫,你我就成不了朋友,合作恐怕也不愉快,那我就收回项目书,希望以后还能洽谈合作。”
说完,越过去拿回文件夹,又往杯里倒水,举起来对着吴勇:“上次拒绝了您往电影里推荐的人选,没合作成深表遗憾,不过,谢谢!”
仰头饮尽,杯子落桌。应晚凝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转身的瞬间,陈知璋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
“呵呵,”陈知璋轻笑几声,食指凌空点向应晚凝的背影,“青出于蓝啊。”不待应晚凝反应,冷了声,“应小姐就不担心,明天太阳升起时,电影界还能否容得下你这号人物?”
“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凭本事吃饭,纷纷扰扰,自有去处。”应晚凝转过身,微扬下巴,面色如水,“倒是陈总,害怕什么?”
她定定站在那里,水晶灯的光在她周身晕开一圈纯净的白晕,陈知璋眯起眼,有些恍惚,血液里熟悉的恐慌与不悦再度翻涌而上。
二十几年前,他也见过同样的风骨。那股气质穿越至今,从她的眸中投出同样的蔑视,同情,与胆识。
她同两年前庆功宴上没有分别。
金丝眼镜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狂躁,陈知璋猛地摆手,面前的酒杯酒瓶散落一地,酒水混合碎玻璃在大理石砖上炸开。
“我若是,不让你走呢?”
应晚凝手心汗湿,指尖在包与背脊的夹缝间,摸到那柄冰凉坚硬的随身匕首,冷静道:“那陈总就是怕了。”
盯着她手部动作猜了两秒,贺白笙仿佛被雷击中,他胸腔处的跳动,几乎骤停。
仓促留下一句:“行动!”贺白笙便猛地夺门而出。
赵辛和叶钧齐面色剧变,不及细想,已迈开腿疾步追上。
陈知璋摊开手,又笑了:“我怕什么?”
应晚凝斟酌着如何回话,谈他依附的权利关系,才华被埋没的愤怒,还是没能靠自己出人头地的遗憾?
她更用力地握紧匕首之时,敲门声传来,吴勇骂了句脏话,起身开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寒酷入骨的气场席卷而来,贺白笙站在那里,目光冷得能掉出冰碴。他飞速扫过应晚凝全身,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冷冷地瞥向陈知璋。碾碎一切的暴怒直冲颅顶,又被他用尽自制力强行压下去。
“陈夫人,陈总怕是不便见客,看来唐突了。”眼神掠过陈知璋,阴恻恻道,“不过,陈总的宴客方式,挺特别。”
身旁一个长相凌厉的女人往里看去,眼神冷锐地触及应晚凝镇定却苍白的脸后,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与怒其不争,又转头赔笑道:“贺总肯定误会了,我家这口子谈项目呢!”没等她喊,陈知璋已经迎上来,亲热笑着:“夫人怎么来了,这么巧!”
应晚凝额间渗出冷汗,和那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本能的安全感与后怕一齐涌上来。
她才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重新跳动的钝痛,手松开匕首,周身回了血,呼吸竟然有些乱。
七点二十二。
他伫立门框,一身寒冽,似一柄绝世的剑,将她身后的魑魅魍魉无声荡开。在她与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无人再能逾越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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