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像块冰,投入了尚且温热的茶汤里。应晚凝手指在桌下无声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她抬眼,目光是两盏寒潭,映不出半点光:“是你?”
贺白笙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只是……递了些东西过去。”
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念头清晰得刺骨:这债,垒成了山,影子已经将她全然笼罩,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质问或感激,只等到一片死寂。这寂静比任何言语都刺人。他看着她挺直如竹节的背脊,和那低垂着、微微颤动的眼睫,觉得自己胸腔那颗东西,也被那细微的颤动牵着,快要碎掉。
“我是不是……”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怜,“又做错了?”
应晚凝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饮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沉淀为一种无法消融的重量。杯底落回桌面,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定音。
“贺总出手相助,我很感激。” 她声音平稳,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是这顿饭,已经承不住这份情了。”
他身体前倾,想抓住什么:“晚凝,我并非——”
她抬起手,腕子细白,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精准地截住他所有未尽之言。
“你的手,伸过界了,贺白笙。”她叫了全名,如同宣读判词。“你每帮我一次,我心里的账本就多划掉一页。现在,连本带利,已经资不抵债,烂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潭黑沉沉的,什么也映不出,“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没怨过你,也不需要你证明任何事。所以……”
“停下吧。你这样做,不会让我们回到过去,只会让我觉得,那段感情……原来这么廉价。”她眼里一片荒芜:“廉价到……让你觉得,可以用这些来抵偿。”
这话,轻柔得像叹息,却堪比任何重锤,狠厉地砸在他心上。他猛地蜷缩一下,仿佛被当胸刺穿,所有试图辩解的声音都溃散在喉咙深处。
世界的声音骤然退去,他只看见她站起身,椅脚摩擦地面,发出漫长又刺耳的一声哀鸣。
“都过去了。”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梦呓,“贺白笙,祝你……前程似锦。”
她转身走入那片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竹影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和他记忆中那个决绝的背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他独自坐在那片狼籍的暖光里,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指,极轻地,触上她留在杯沿一抹淡淡的唇印。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凉中,唯一一点正在飞速消逝的暖意。
出了餐厅,晚风一吹,应晚凝才感觉到能喘上气。她伏在方向盘上,手握成拳,抵在胸口处,心跳如雷。
她分不清这剧烈的搏动,是因为愤怒,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她在车里静坐一会儿,直到指尖的轻颤平息,才驱车离开。
叶钧齐和凌嘉儿俩人推开门时,偌大的办公室,贺白笙窝在办公椅里,脸上映着电脑屏的白光,往日的神采奕奕消失不见,只透出眼里的疲惫和挫败。
俩人对视一眼,凑近了才看到,屏幕上放着影片,一男一女,身无寸缕,正在紧紧交缠。
“贺总这是……”凌嘉儿皱起眉,“解压呢?”
叶钧齐则一脸嫌弃:“就这个破片子,看多少遍了还看?”看着贺白笙认真的神情,他摩挲着下巴,“嘶”了一声,”莫非,贺总就好这口?”
贺白笙没心情理会他们插科打诨,按下暂停键,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有事就说。”
“《花宵》?”凌嘉儿瞥见片名,又扫了眼贺白笙死寂的脸色,心下了然。
叶钧齐抢先一步道破。
“啧!难怪这么入迷,原来在这儿睹物思人啊。”他恍然大悟,“不是高高兴兴去吃晚饭了吗?又被人拒绝了?”
凌嘉儿瞥向贺白笙:“自己都追不上……还好意思笑我。”随即又按下播放键。
贺白笙盯着屏幕上应晚凝早期青涩却坚定的执导手法,声音沙哑:“我总想着,让她进入我的世界,却总是……一次次冒犯她。”
凌嘉儿抱起双臂,恨铁不成钢:“那你就不能走进她的世界吗?”
贺白笙骤然抬头,眉头拧紧,眼里的光像从死寂的海里迸发出来:“再说一遍!”
凌嘉儿没再说话,迎着他的目光直视。
那句话如同惊雷,一连串在贺白笙耳边炸开。
他从未想过走进她的世界,还一直怨天尤人,这个念头似一把钥匙,打开的闸门后,是当年俩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应晚凝说晚上有空,想和他宅家看电影,他想去打球,应晚凝就陪他去,在边上看得有滋有味。
他打球伤了腿,做手术完要修养,应晚凝小心翼翼研究食谱,精心照料。
他前期见投资人,各种不顺利,脾气心态算不上好,应晚凝想尽办法帮他舒缓压力。
所以她晚餐时说的那句“从没怨过”,是真心的。
她的爱,和她的人格一样,坦荡,纯粹。
贺白笙缓慢地,垂下头,全身的冷厉消散,周身散发的,是受伤的小兽般的消沉。凌嘉儿无意窥视别人舔舐伤口,拉着叶钧齐出了门。
俩人的声音飘远:“你不是要问何帆……”
“闭嘴……”
《花宵》正片结束,字幕滚动,花絮开始播放,应晚凝在杂乱的现场,对镜头笑着说杀青。
镜头最后,固执地追踪着一抹熟悉的侧颜。那时的他,眉宇间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与理所当然的傲慢,像任何一个探班的普通朋友,淹没在她嘈杂剧组的人海里,转瞬即逝。
应晚凝眼神盯着这个人,对着镜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贺白笙死死盯住屏幕,对着无声的口型,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在心中默念,当最终答案浮现时,他似乎有片刻耳鸣。
她用日语在说,我爱你。
五年后的今天,贺白笙第一次认真地看见她,读懂她当时无声的唇语。
一股混杂着极致酸楚与顿悟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与眼眶。
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热流逼回去。
他曾引以为傲的、那套高效而冰冷的利己法则,最终反弹回来,成了凌迟他自己五脏六腑的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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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过,晚秋的凉风就已经裹了寒意,吹进皮肤里,有些刺骨。
苏轻的惊呼从楼下一路飘进工作室,待整具身体都泡进工作室的温暖里,才堪堪平静:“老天爷要冻死我!”
应晚凝扯开薄绒被将她裹住:“老天爷冻所有人,我还以为女明星穿得少是不怕冷呢。”
“切,那还不是着急见你!我刚从南半球回来,下飞机直奔你这儿了,没空加衣服好嘛!”
不待应晚凝回复,苏轻就急切扑上来,秀眉微蹙:“赶紧说,投资商不是谈得差不多了嘛,为什么突然撤资啊?”
应晚凝细微叹气:“外界传言,陈知璋请我吃饭谈投资,吃完饭后没多久就进去配合调查了。”
“那和撤资有什么关系?”
阿潭委屈接话:“说应导表面上要投资,其实背地里使绊子,谁知道下一个谈投资的人会不会进去?!”
“我去!”苏轻捏紧身上的薄被:“耍无赖呢这是……”
“也不全是,应晚凝摇摇头:“主要还是陈知璋的芝鸿影业一夜之间风雨飘摇,与他关联密切的几家投资方为了自保和切割,第一时间撤回了所有有争议的项目投资,我们的《寂静之火》正在其中。”
“投资商撤资的事情一出来,原本准备试镜的演员一个个都借口说来不了!”阿潭越说越委屈,最后一句话声音都发了颤:“现在等于要执行的步骤全部卡死了,都得重新来过。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应晚凝失笑,在她手上轻抚一下:“放心啦,有我在,不会失业的!”
苏轻见惯了这些伎俩,语气意外平静:“老娘就知道娱乐圈这些个拜高踩低的玩意儿不会少!没事儿,你看我能演啥,我正好档期空了,投资的话,今晚我回去找我爸谈谈,昭阳呢?他正好给你当制片人!”
“没事,现在只是前菜。”应晚凝抱起双臂,手指轻点:“背后的矛盾不解决,就算开机了也是危机重重啊……”
“什么意思啊?”
应晚凝摇摇头,扯出一抹笑:“没事,正好你回国,请你吃饭。”
说话间,阿潭对着邮件,平静到心死:“横商影业也来了消息,撤资。”
应晚凝不气反笑。
这也太有能力了,十几个投资商,已经撤了大半,剩下的也很难稳住。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应晚凝从分镜稿上抬起头,脸上没有阿潭预想的愤怒或阴霾,反而是一种了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好,我知道了。”她语气平和,甚至对阿潭笑了笑,“这不是坏事。”
阿潭愣住了:“……啊?”
“正好,”应晚凝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工作室里为《寂静之火》准备的初版概念图,眼神清冽如雪,“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因为热度才凑上来、本来就不是同路人的‘合作伙伴’,一次性清理干净。”
她重新看向阿潭,目光笃定: “我们的船要出海了,这些自己跳下去的压舱石,省得我们将来亲手去扔。”
她还没摸清撤资的面具背后是谁在操盘,贺白笙西装革履,再次出现在工作室。
苏轻来不及高兴,连忙裹着被子,尽力缩到沙发里,像降低存在感,方便现场看戏。阿潭也抿唇压制笑意,退到一边。
他一身寒气,西装剪裁得当,包裹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无框眼镜架在骨骼分明的脸上,苏轻怀疑他准备色诱应晚凝了。
身上的冷冽在触及应晚凝时尽数散尽,他在应晚凝询问的眼神里晃晃手上的文件夹。
“应导,谈谈合作?”
“合作?”
是巧合吗?应晚凝怔在原地不动,抓紧了手上的分镜稿。在一片祥和的工作室里,周身的防御如刺一般全数展开。
贺白笙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想过应晚凝兴许会拒绝,可能是无奈,是不屑,但至少不是现在这样,眼里布满怀疑,防备——与不信任。
苏轻也瞅出了不对劲,她怎么,像看敌人一样?
“是你吗?”
贺白笙脸上的最后血色褪尽,他像是没听懂,愣了一秒。随即,一种混合着震惊、心痛和荒谬的神情在他脸上绽开。
“什么……是我?”
见他怔愣,应晚凝也恍惚,犹豫一下,终是抬头:“我合作方集体撤资这个当口,你带着项目书出现……”她的目光好似分析镜头,“贺白笙,这和你,有没有关系?”
饶是料想到了,这句话直白地问出口,也如同凉剑刺入心口,贺白笙几乎站不住,他脸色煞白,仿佛被一只大手无形地扼住咽喉,难以呼吸。
原来在她心里,他依然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亲自碾碎她梦想的男人。
他捏紧文件夹,倒吸一口凉气:“没有!”
极致的失望,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他终于懂了,她当年转身时的绝望与决绝。他看着她,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惜摧毁你梦想的人?”
就在这时,应晚凝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新信息赫然浮现。
发信人:陈夫人。
“应导,老陈进去配合调查了,公司由我先管着,我是认真的想投资,应导给个机会?看看什么时候吃个饭洽谈一下,还是我去你工作室详谈?”
信息末尾,附上了餐厅地址,老地方。
宣洋府。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应晚凝看着那条短信,整个人僵在原地。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投资方集体撤资,行业内的风言风语,陈夫人,所以是她!
她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面色煞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男人。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尴尬攫住了她。
餐厅里那句“我从没怨过你”骤然响彻耳边,还是怨的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懊丧,“我误会了。”
贺白笙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雪侵蚀的碑,所有纹路都被磨平,只剩下冰冷的、亘古的寂静。
他精心准备、并视若珍宝的“新开始”,尚未启程,便在那句“是你吗”的审判下,化为齑粉。甚至感受不到愤怒,只有万念俱灰的虚无。
进门时小心翼翼的锐气与期待,此刻已消失殆尽,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声音干涩,仿佛两块石头掉入寒潭,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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