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

冥界的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青灰色的雾霭,没有日月轮转,只有忘川河水泛出的幽蓝微光映照着两岸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孟婆站在奈何桥头的青石方台上,第一千二百次整理她的汤勺与陶碗。

"下一个。"她的声音像穿过千年古井的水,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魂魄颤巍巍走上前来。老妇人的左臂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那是她坠井时撞击井壁留下的伤痕,即使成了魂魄也无法抹去。

孟婆从沸腾的铜锅中舀出一勺琥珀色汤汁,注入粗陶碗中。汤汁表面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倒映出老妇人浑浊的双眼。

"饮下此汤,前尘尽忘。"孟婆机械地重复着说了三千年的台词,将陶碗推到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双手颤抖得厉害,汤汁洒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腾起几缕青烟。"姑娘,我...我还有个孙儿..."老妇人突然抬头,皱纹密布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才六岁,我死了谁给他熬药..."

孟婆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太多次了——亡魂们总有无数的牵挂,未完成的承诺,未来得及的道别。但规矩就是规矩。

"饮汤。"孟婆加重了语气,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一道无形的力量迫使老妇人仰头,汤汁滑入喉中。老妇人眼中的神采迅速褪去,变得空洞茫然。她木然地放下碗,顺着鬼差的指引走向轮回道。

孟婆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冥界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她拢了拢素白的广袖,看向忘川河面——那里倒映出的不是她此刻平凡无奇的中年妇人面容,而是她真实的模样: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额间一点银色印记若隐若现。

"孟婆大人,这批亡魂还剩三十七个。"一个青面小鬼飘过来禀报,手中的竹简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亡魂的信息。

孟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队伍末端。亡魂们大多神情麻木,少数几个还在啜泣,但很快就会被鬼差制止。冥界不需要多余的情绪。

就在这时,孟婆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发现汤勺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这柄白玉汤勺是阎王亲赐的法器,三千年来从未有过损伤。

孟婆蹙起眉头,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忘川尽头,那里雾气翻涌,隐约有雷光闪动。

"加快速度。"孟婆对小鬼吩咐道,"子时前必须送走这批亡魂。"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孟婆的动作精准如机械,舀汤、递碗、念咒,一气呵成。亡魂们一个接一个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走向轮回。

直到那个穿靛蓝长衫的书生站在她面前。

"在下柳明澜,见过孟姑娘。"

清朗的嗓音让孟婆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汤汁溅出几滴,落在书生交叠的双手上,却没有像对其他亡魂那样灼烧出伤痕,而是像露水般悄然渗入他的皮肤。

孟婆终于抬起头,认真打量这个特别的亡魂。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间一点朱砂痣鲜艳如血。最令孟婆惊讶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活人才有的神采,完全不似其他亡魂那般浑浊茫然。

更奇怪的是,他称呼她"孟姑娘"。三千年来,亡魂们要么称她"孟婆大人",要么直接唤"孟婆",从未有人用这样亲近的称呼。而且,除了阎王和几位冥界元老,根本没人知道她本姓孟。

"饮汤。"孟婆收敛心神,将盛满汤汁的陶碗推过去。

书生没有立即接过,而是直视她的眼睛:"在下阳寿未尽,不该在此。"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孟婆感到袖中的生死簿突然发烫,她不动声色地取出簿子,指尖划过"柳明澜"三字时,簿页突然泛起耀眼的金光——这是生死簿对异常死亡的警示。

"怪事。"孟婆喃喃自语。簿上明确记载:柳明澜,阳寿六十八载,卒于天灾。但如今他才二十有三,而且死亡原因一栏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人刻意遮掩。

书生看到孟婆的表情变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姑娘可否告知,我是因何而死?"

孟婆合上生死簿,神色恢复冷峻:"生死有命,何必多问。饮下这碗汤,转世投胎去吧。"

"我不能饮。"书生后退半步,"家中尚有老仆待我奉养,书院学童等我授课。若我就此转世,他们该如何是好?"

孟婆眯起眼睛。这样的说辞她听得太多了,但这个书生的魂体确实与众不同——凝实稳固,不似寻常亡魂那般飘忽透明。更奇怪的是,她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温度,这在冥界简直闻所未闻。

"你生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孟婆突然问道。

书生略一思索:"自幼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家父说是阴阳眼。还有..."他犹豫片刻,"三日前,我在后院井边见到一个穿黑袍的..."

话音未落,忘川河水突然剧烈翻涌,原本平静的水面掀起丈余高的浪涛。一道黑影从水中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柳明澜。

孟婆瞳孔骤缩,认出那是一只噬魂鬼——本该在十八层地狱受刑的恶灵,专以游魂为食。她袖中白绫如灵蛇般飞出,在噬魂鬼即将触碰到书生的瞬间将其缠住。

"啊——!"噬魂鬼发出刺耳尖啸,黑雾状的身体在白绫束缚下扭曲挣扎。孟婆手指掐诀,白绫上浮现出金色符文,噬魂鬼在金光中化为缕缕黑烟,消散在冥界的雾气中。

整个奈何桥头一片哗然。亡魂们惊恐地挤作一团,几个鬼差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孟婆收回白绫,发现原本洁白无瑕的绫面上留下了几道焦黑的痕迹。

"噬魂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孟婆低声自语,眉头紧锁。这种恶灵通常被禁锢在深层地狱,根本不可能靠近轮回重地奈何桥,除非...

她转向书生,发现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清明,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四周的混乱。"你不害怕?"孟婆忍不住问。

书生收回目光,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怕,当然怕。但比起这个,我更怕糊里糊涂地转世投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孟婆注视着他眉间那点朱砂痣,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这不对劲。作为孟婆,她不应该对任何亡魂产生熟悉感——每次任期届满,她都会饮下自己熬制的孟婆汤,忘记过去千年的所有记忆。

"跟我来。"孟婆突然决定道。她挥手招来青面小鬼:"剩下的亡魂交给你们,按规矩办。"

小鬼惊讶地张大嘴:"可是大人,这不合..."

"阎王问起,就说是我说的。"孟婆打断他,转向书生,"你,跟我去望乡台。"

望乡台位于奈何桥东侧三里处,是一座由黑曜石砌成的高台。台上有一面巨大的青铜镜,名为"尘缘镜",可照见亡魂在人间的最后牵挂。

孟婆带着书生登上高台,一路上沉默不语。书生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登上台顶,孟婆衣袖一挥,尘缘镜表面泛起涟漪,逐渐显现出人间景象——一间简陋的茅屋,屋内竹榻上躺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面容安详如熟睡。床边跪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正低声啜泣。

"那是...我?"书生声音发颤,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手指触碰镜面。镜中景象随之变化,显示出他死前的情景:

深夜的书房,油灯如豆。穿靛蓝长衫的柳明澜正在伏案疾书,突然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摔倒在地,打翻了油灯。火苗蹿上书架,而他已经没了动静。画面最后定格在老仆破门而入的惊恐表情上。

"没有疾病征兆,没有外伤..."孟婆若有所思,"像是魂魄被强行抽离。"

她转向书生:"你刚才说,三日前见到一个穿黑袍的?"

书生点头:"在后院井边。那黑袍人背对着我,似乎在井中打捞什么。我出声询问,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河边,被人推着排队..."

孟婆心头一紧。这描述听起来像是...

"你可看清那黑袍人的样貌?"

书生努力回忆:"只记得他转身时,腰间露出一块青铜令牌,上面似乎刻着...一只兽头?"

孟婆的指尖瞬间冰凉。兽头令牌,那是冥界判官的身份象征。

"此事非同小可。"孟婆带着书生匆匆离开望乡台,来到她的居所——孟婆庄。

这是一座隐藏在忘川河畔迷雾中的小院,院内种满了曼珠沙华,鲜红的花朵在黑土上蔓延如血。正厅中央摆着一口巨大的铜锅,里面翻滚着永不干涸的孟婆汤。

孟婆示意书生在厅中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则从内室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匣中盛放着数十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每颗珠子内部都有云雾缭绕。

"这是'忆珠',能储存亡魂的记忆。"孟婆取出一颗空白珠子递给书生,"握住它,回想你生前的经历。"

书生依言而行。忆珠渐渐亮起柔和的白光,内部浮现出流动的画面。孟婆接过珠子,闭目凝神,读取其中的记忆:

幼年的柳明澜被其他孩子孤立,因为他总说看见"奇怪的人";少年时在私塾苦读,因"胡言乱语"被先生责罚;成年后为贫苦村民免费代写书信,教村里的孩子识字...

记忆快速流转,直到七岁那年的一幕引起孟婆注意——小柳明澜在后院玩耍,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墙角默默注视着他。那黑影的轮廓,像极了冥界判官。

接下来的记忆中,这个黑影时不时就会出现,远远地观察着书生,直到三日前那场致命的相遇。

孟婆猛地睁开眼睛,忆珠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怎么了?"书生关切地问。

孟婆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铜锅旁,舀了一勺热汤,看着汤面自己的倒影。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眼前这个书生很可能是...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孟婆突然问道。

书生一愣,随即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他摸了摸眉间的朱砂痣,"自小就能看见那些'东西',由不得我不信。"

孟婆放下汤勺,做了个决定:"我要送你回阳间。"

"什么?"书生震惊地站起身,"这...这能做到吗?"

"理论上不能。"孟婆从颈间取下一枚白玉佩,"但你的情况特殊。阳寿未尽者魂魄离体,七日内若能回归肉身,尚有还阳可能。"

她将玉佩挂在书生颈间:"此物可护你魂魄归体。但只有七日时间,七日后若查不出真相,你仍会死亡。"

书生握住玉佩,触感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凉。"那你呢?"他突然问,"如果我回去了,你会怎样?"

孟婆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一时语塞。按照冥律,擅自放还阳寿未尽者是大罪,轻则削去神职,重则打入轮回。但她不能告诉书生这些。

"我自有打算。"她淡淡地说,"时间紧迫,我们..."

话音未落,孟婆庄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一阵阴风呼啸而入。青面小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阎王派判官来查岗了,马上就到奈何桥!"

孟婆脸色骤变。判官此时前来,绝非巧合。

"来不及解释了。"她一把抓住书生的手腕,"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孟婆快速结印,脚下浮现出一个繁复的法阵。她口中念诵古老咒语,法阵亮起耀眼的银光。书生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等等!"书生在消失前最后一刻突然喊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银光中,孟婆看到书生眉间朱砂痣红得刺目,恍惚间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叠。鬼使神差地,她轻声回答:"孟七。我叫孟七。"

强光闪过,书生的身影完全消失。几乎同一时刻,孟婆庄的大门被一股巨力轰开,一个身穿黑袍、腰悬兽头令牌的高大身影踏入厅中。

"孟婆。"判官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听说你这里...出了点状况?"

孟婆——现在或许该称她孟七——整了整衣袖,面色恢复平静:"判官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她背在身后的手中,还握着那枚记录书生记忆的忆珠。珠子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叫柳明澜的书生的温度。

而在人间,柳家茅屋中,已经冰冷三日的年轻书生突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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