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深秋,鸿雁声断,寒意渐深。山间的葱茏绿意渐渐向层层金色过渡,凛冽秋风从林间吹拂而过,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枯叶零落如雨,撒下片片金黄。
“将军出关了!”侍从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那日的小院,袁桓已早早候在院门前,身着一袭月白色蜀锦长袍,目不转睛地望向路的尽头处,眼中带着期盼。
此刻已至傍晚时分,寒意渐浓,各家各户院门紧闭,苍茫夜幕下,他芝兰玉树的身影立于天地间,倒显出几许苍凉之意来。风拂过他额前几缕青丝,几片枯叶自他头上飘舞而过,其中一片落在他乌黑发间。他漫不经心地伸手自头上取下这叶片,却将其置于掌心,细细观摩着其上的纹路,好似搜索着流逝的岁月里深埋已久的往事。
思绪好似回到了五年前,父亲决定闭关离去时,也是这样一个寒风呼啸,金色叶片零落如蝶舞的日子,而在此之前,还刚刚发生过一件事,五年过去,偶尔午夜梦回之时,依旧犹如梦魇般缠绕着他,每每念及于此,仍令他心中涌现无限伤怀、遗憾与愧疚。
视线中渐渐出现一辆马车,驾马之人穿着打扮都不似俗人,丝织长袍、缎面长靴,不是旁人,正是袁桓随侍丁彦,还未等马车完全在院门前停下,袁桓便急步上前,准备亲自伸手去接车上之人下来。
随着车帘掀开,一个一袭青衫的清瘦身影缓缓自马车而下,手持一柄白色折扇,扇骨用箬竹制成,扇面则是上好的宣纸,其上的字迹则是“飞白体”,逸而不狂。此人面目俊雅,气度不凡,便是手摇折扇的动作和一走一行的姿态皆透露出他高贵的气度与修养,但额间眼角的几许皱纹、略微下垂的眼睑与眼中隐含的几许清苦透露出他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爹!”袁桓眼中的欣喜自是无法掩饰,“您终于出关了!”
“子弈。”中年男子语气却是平静,冲袁桓露出一抹淡淡笑意,神色虽如常,却无法掩盖眼中自然流露的关切。
此人正是袁桓之父袁鉴袁大将军,当初的十路诸侯之一。而此刻,却从他身上再看不见曾经戎马半生的意气风发与英姿卓绝,倒更像是个隐居世外的文人雅士,衣袂飘飞间,俨然世外仙人。
单就容貌而言,袁桓的俊美面容五官更似其母邢氏,但当袁鉴走到袁桓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时,也不禁让人感叹,这父子二人的风姿气度当真是一脉相承,一样的清雅,一样的风流,一样的高贵,其中又自带亲和,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袁鉴望向身畔的儿子,眼神有片刻的停留,已不再清澈的漆黑眼瞳中带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或喜或忧,或爱或憎,好似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又好似,不完全是。
袁桓扶着身畔的父亲,缓步走向院内正中央的厅堂,“父亲近来身子可好?”他关切问道。
“为父曾经也是戎马之人,身子骨没那么弱,当初那点伤病,早就好了。”袁鉴一面说着,一面示意儿子不必继续搀扶自己,语气虽轻描淡写,但说这话时眼中却流露出几许落寞。
二人这便在厅堂里的案几旁相向而坐,风炉口热气蒸腾,散发着阵阵茶的清香,随侍们这便为父子二人斟茶,只是今日这茶,并非白茶,而是产自本地的“竹叶青”,比之白茶的淡雅与悠长回味,却是另一番滋味,醇香甘美,入口便是极妙。
时隔五年父亲出关,袁桓自是喜不自胜,本想借此畅饮几杯,但想到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不似从前硬朗,便还是选择了奉茶。“恭喜父亲出关!孩儿年纪尚轻,我西秦之地的诸多事宜,孩儿处理不得宜之处尚多,这一切,还应重由父亲打理才是。”袁桓一面说着,一面向父亲敬茶。
袁鉴指尖握住茶杯,缓缓拿起小呷了一口,姿态优雅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这一路上,西秦如今的面貌为父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好,又何必事事仰赖于我?”他见儿子闻言面露几分犹豫,故而并不就此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道,“你和那姑娘,谈得如何了?”
“姑娘?”袁桓怔愣了一瞬,却是有些疑惑,“不知父亲所言的姑娘,是何许人?”
“你这小子,这几年为父不在,怎也学会装傻充愣了?”袁鉴嘴角微微漾起一个弧度,面容上的淡淡笑意掩去了些许眉目间的清苦,“为父说的是顾姑娘。”
这下袁桓不禁更是惊异,自打顾玥接下父兄基业起,便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父亲又不曾见过她,怎知她是个姑娘?“父亲怎知……”
“伯晏兄这个女儿,我还能不知道吗?”袁鉴轻抿薄唇,又呷了一口茶,“为父没记错的话,你们儿时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儿时?”袁桓闻言脑海中开始搜索着模糊的片段,其中一段却渐渐开始变得清晰,直至想起,不禁一阵羞窘涌上心头,“原来就是那个丫头。”
记忆倒回到十余年前,那时自己应是**岁年纪,父亲作为十路诸侯之一与其他九路诸侯共同讨伐叛逆,其中一路便是顾远顾伯晏。依稀记得军营大帐外,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裙正在练武,红衣映衬下,她尚且稚气的脸庞美丽而英气,见自己向她走近,不禁言语激自己与她比试,结果是,不过一个回合,自己就被她一个姑娘家轻轻松松打倒在地,脸朝下摔了个嘴啃泥,惹得一旁其他孩子一阵哄堂大笑。自己如此窘态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脸上身上全是灰尘,衣服好似也破了几处,这便如个女娃般哭着去找父亲,控诉这女孩的“恶行”。
“原来这丫头这些年,竟是一点都没变。”想到这里,他却是微微一笑,笑容如屋外消失已久的秋日暖阳,温文和煦,“孩儿尚未答应她前来结盟的请求,只说还在考虑当中。依父亲的意思呢?”
父子二人随意品了品茶后,便吩咐侍从拿出棋盘,一面闲谈一面对弈起来。
“你已经长大,万事都可自己拿主意,怎么办,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袁鉴一面落子一面道。
“是,父亲。”袁桓落下一子作为回应。
“转眼五年光景已逝,阿筠这孩子无福,为父想你,是时候该再娶一位夫人了。”袁鉴望着儿子,缓缓道。
“母亲已逝去十年有余,父亲不也还未再娶么?”袁桓闻言却是反问起父亲来了,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透出心间的万千感慨。
阿筠是他的表妹——他母亲邢氏兄长的幼女,也是他的妻,但早在五年前行大婚之礼刚与他拜过天地时便遇刺身亡。这女孩有着一双与她姑母极其相似的秀丽眉眼,笑靥如花般灿烂。表兄妹也算得青梅竹马,但这位表妹在他心里也仅仅是一位妹妹而已,况且因着儿时对于母亲不甚美好的一段记忆,他原是并不想娶母亲亲族的女子为妻。
但他的身份让他自幼便知晓,他们这般贵族子弟,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故而心中虽不十分情愿,仍是在宗族长辈的要求下应下了这门亲事,心中暗道既已同意娶她为妻,便要一生一世好好待她。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意外发生了,大婚当日,十余名武艺高强的刺客忽然闯入,由于各个训练有素功夫高深加之欢庆的宴席间众人皆放松了警惕,不一会儿场面便乱作一团。结果是,他和父亲袁鉴在这次行刺中身负重伤,妻子小邢氏被刺身亡。
鲜血四溢,红衣染血,成了他这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至今仍记得,一片混乱中,自己在周身的剧痛与一片晕眩里,合上眼前,望见刺客的剑没入她的胸膛,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喷溅在她秀丽白皙的面容上,她的漆黑双眸里带着惊恐、讶异和不甘,一个女孩如花般绽放的生命,永远停在了十六岁时出嫁的当日,他终究,没能护她万全,不论是作为兄长还是即将与她结发的夫婿。那次意外,他在床上躺了数月才伤愈,这些年,总有人劝他逝者已逝,应当放下再娶,他却难掩心中那丝愧疚,如若自己当初执意拒婚,她是不是就可以免去这一劫?
“你这小子,你和为父能一样么?为父再如何,也已经有你们兄弟三人,余生娶不娶妻,又有何妨?”袁鉴道,嘴上虽与儿子闲话家常,目光却仍盯着棋盘思忖着如何落子。
袁鉴在妻子邢氏还在世时只有她一位夫人,也无任何妾室,邢氏故去数年后,才纳了一位侧室阮夫人,阮氏先后为他诞下二子,他却仍未许她正妻之位。袁桓这两个异母弟,比他小了近二十岁,故而袁鉴四十余岁的年纪,已经成年能独当一面的儿子,也仅袁桓一个。
“孩儿还年轻,娶妻之事尚早,过几年再议吧。”袁桓见父亲言语间落下的一子已迅速扭转了他隐隐落于下风的局势,不禁将注意力迅速调回到执棋上来,放才说这话时,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顾玥的一嗔一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些年,他习惯了用酒治愈曾经的伤痛,坊间红颜知己无数,这些女人,或娇媚或温婉或浓艳或淡雅,他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与她们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更未曾许一人以承诺,因他不知自己将来的命途如何,故而不愿再毁了又一女子的一生。但自顾玥入他眼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这女扮男装引领着一地七尺男儿打江山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她英姿飒爽利落干脆,她胸怀大志睿智直率,不知为何,寥寥数日的相处,却让他隐隐感觉,不确定的前路,似是因她而开始明朗。
袁鉴这便不再多言。父子二人专心对弈,棋盘上黑白子落定间,一如战场上变幻莫测的局势,便是站在一旁观父子二人对弈的丁彦,心间也不禁紧张起来。一个回合后,袁桓险胜。
“父亲的棋艺,远在孩儿之上,不必让着孩儿。”袁桓认为自己这一局赢了,不过是侥幸。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父何苦让着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枉为父对你这么多年的栽培。”袁鉴说着欣慰的话语,面上神色却有些复杂,让人难以捉摸。
“孩儿一身所学,皆是父亲所授,实在愧不敢当。此次与江东结盟,孩儿还是想再听听父亲的意见。”袁桓想起顾玥前来的目的,便再次回归正题,询问起父亲来。
“我说过,你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再询问为父的意见。做你认为正确的选择,便好。”袁鉴道,便不再与儿子多说,转身走向门外,屋外寒鸦的阵阵嘶鸣夹杂在凛冽的风声里,空气里氤氲着一片阴冷的潮气。
秋风萧瑟,山雨欲来。
父子间的温情中透着一丝微妙,这更是为后文的情节走向埋下伏笔,我先卖个关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