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鹅毛大雪下,袁桓率领着援军自东北口迅速杀入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东西两方迅速排开阵列,黑压压的盛军因着接连数月的激战加之伤寒本就疲惫万分,此刻天寒地冻中转瞬间便被这支身着纯白色战袍的陌生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后另一支援军也自此前陆然把守的入口处快速涌入,顷刻间便将盛军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而后展开了激烈的进攻。
顾玥此前已觉身体已然失去了重量,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却在望着此情此景时,原本疲惫不堪的身子又有了精神,迅速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而后指挥手下为数不多的将领兵士前去策应到来的援军。本欲翻身上马,去往前方的战场与到来的友军共同抗敌,却感觉疲软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险些在上马的瞬间跌落在地。
“将军,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是啊,将军,援军已至,胜券在握,您好生歇息吧!”
陆然朱煦及手下兵士的劝慰声传来,顾玥只得轻轻颔首,在手下兵士的搀扶下转身回到了营帐内。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飘飞的雪片渐渐模糊了视线,战场上的厮杀声也好似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回荡在山谷间,听不分明。眼前好似再次出现那日梦中的情景,父亲兄长策马扬鞭踏雪而来,狂风吹乱了他们鬓角的发丝,青丝染雪,风华正茂之年却好似已经白头…..耳畔再次响起他们温声的呼唤,却在阖上双目之前视线中又出现了另一年轻男子的身影,漫天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潇洒的身形与如炬的目光,他身着玄青色铠甲与白色战袍策马翩然而至,马蹄踏过厚厚的积雪,步履却依旧沉稳而矫健,及至渐渐靠近自己,方可见他风尘之下的绝代风华…..
而后,眼前是一片漆黑。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墨色深渊,耳畔也不再出现战鼓声、厮杀声与北风的呼啸声,身体难以抑制地不断下坠,四下一片死寂,只依稀听到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呻吟和惨叫声,血腥味、焦土味与□□腐烂的味道混合着涌入鼻腔,令她几欲作呕。
记忆好似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场惨烈的恶战时,刚继任江东之主不过两年的她,率领手下三万兵士攻廷州,为夺取这江东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也为报当年父兄误入谭柄的诈降陷阱丧命的血海深仇。那时,她手下兵士不过六万人,此战便带兵三万,那一战,他们被困在一个山谷中,前后谷口皆被敌军死死围住,一行人在山谷中被困两月有余,粮草供给被截断,起初众人以山间草木、野果、野物为食,时间一长能吃之物尽绝,饿死、病死之人不计其数,为了活命,只能生食死去之人尸身之肉…..就这般坚持了足足两月,援军才终于抵达,而后,一箭结果了谭柄性命。只是这次绝境逢生之后,她有长达三年时间,再未进过任何肉食。那一年,她不过十九岁。
梦境还在继续…..污秽之物自食道呕出,人却并未醒来。
“将军怎么还不醒?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发了癔症吧?”
军营内议论纷纷。
此战取得大捷,也宣告西秦与江东的盟友关系正是结成。淡州一战取得胜利后,没过多久延州也传来了捷报。可惜的是,此番未能生擒裴颜又叫他脱逃,而淡州这边,野利熙死于战场,尉迟敬却在战役还未结束时便败逃,穷寇莫追,倒是放了他一条生路。而顾玥自那日晕倒后便一直未醒,转眼过去了三日,除了接连不断的梦呓,却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军营里,此战胜利后的喜悦转眼又被担忧所取代,顾玥作为江东之主,在军中素来颇有威望,此番一直未醒,手下军士不禁颇为担忧。
张大夫为其号过脉后,确认她是发了癔症,却不知过多久才能苏醒,为防止军营内兵士陷入恐慌,故而并未对外言明,此事只有陆然、朱煦几个贴身跟随之人知晓。
“五年前廷州一战,顾将军带兵被困于山谷中两月之久,那次险些丧命的经历,或许在她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以后每每陷入绝境,绝望之中便会再次想起。这么多仗打下来,此次尤为惨烈,怕是…..”张大夫为顾玥在相应穴位施针过后说道,面上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们在她榻前多陪她说说话,说些开心的事情,或许,再过两日,她就会苏醒过来了。”
“或许?难道连您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么?”陆然这下不禁更是焦急,他自知张大夫是自顾玥父亲顾远年轻时便为其诊治的老神医了,此番竟是不能对顾玥何时能醒给出一个确切的说法,情况怕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五年前之事他并不曾跟随顾玥一同经历,但其惨烈程度,只要想想,心下便免不了一阵恶寒。
朱煦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眼下他虽比陆然镇定许多,但神色间的担忧也难以掩饰。
几人便在顾玥榻前落座,轮流陪她说话,希望能助她尽快醒来。
“朱军师,袁将军求见!”营帐外传来兵士的声音。
“让他进来!”朱煦道,顾玥此刻昏迷不醒,军中之关系亲近的诸位谋士将领唯有他最受众人信任,相关事宜便暂时由他决断。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男人的手掀开了营帐,只见他此刻又换上了一身窄袖束腰的青色蜀锦长袍,外面披上了一身黑色裘皮大氅,映照着营帐外一望无垠的白色积雪,更显耀眼与贵气。此刻他分明还身处军中,却已然换下了一身戎装,又作世家贵公子装束,“不必唤我将军 ,还是继续唤我公子吧,在下只是暂代家父执掌兵权,什么时候家父愿意出山了,在下便当即将这领兵之权归还于他。”袁桓淡淡道,俊美的脸庞神色如常,眼中却分明流露出几许担忧之色,眼下乌青,衬得大而细长的明亮眼眸里,粲然神采也黯淡了几分。
经此一役,军中诸将皆十分敬仰于他,纷纷暗道虎父无犬子,言他风采谋略皆有其父袁鉴当年的影子。而此番袁桓带兵解了淡州与延州之危,陆然、朱煦等人也自是对他刮目相看,故而相处之时态度也有所转变,见他要求入帐,虽知此营帐是供顾玥休憩所用,也并未将他看作外人而拒绝其入内。
“你们就这么跟她说话,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袁桓温声道,望着躺在榻上的顾玥秀丽脸庞苍白得失了血色,秀眉紧锁,还在不断轻声呓语,虽隔着被子,也能看出她双手紧紧握拳,整个身子作紧绷状好似应对着随时到来的危险,由不得丝毫松懈。此情此景,一阵酸涩怜惜从心底的某处缓缓倾泻而出,而后被自责所替代,“对不起,我来迟了!”他轻轻垂首,在心中暗念道。
“袁公子说起不了作用,那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么?”陆然冷言道,此战虽对袁桓看法改观,但此焦急之时闻他一个外行之人说没用,不禁升起一丝愠怒和不屑。
“她这是极度恐惧、绝望和疲惫中回忆起了曾经类似经历,故而昏迷之后迟迟不醒,恐惧之感席卷而来,导致她整个神思都处于紧绷状态,只要能让她放松下来,自然也就醒了。”袁桓缓缓道,神色间却带着几分笃定。
“这道理,我们又不是不明白,眼下我们和她说话,不就是为了让她放松、醒过来么?”陆然不屑道,“你说的全是废话”也差点脱口而出。
“我这里有安神香,只要点上,过不了两个时辰,她就会醒来了。”袁桓道,一面吩咐身后的丁彦从携带的包裹中拿出一个墨色锦缎绣着精致白色云纹的锦囊,而后伸手接过,同时四下搜寻着营帐内可有陶制小瓯之类的容器。
“原来袁公子是用点香之法,只是点香,真能让将军醒过来么?”陆然面露几分难以置信,但因其有功此刻并不想与他做无谓的争执,虽不信他的办法有用,却也并未阻止。
“这可不是普通的安神香,是旧时寿阳公主特制的梅花香,是用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甲香二钱,龙脑香少许配置而成,捣碎后香末细而润,若炼蜜和匀,则丸如豆大,“袁桓一面说着,一面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略有些裂痕的砖土和成的小方奁,而后取出锦囊里的香丸,置入其中,拿出玉杵熟稔地将其捣成了粉末状,只见顷刻间褐色的球状香丸便化作了粉白的细腻碎末,而后示意丁彦将帐内脚炉中未完全烧尽的炭火倒掉,而后加入少许枯枝松叶点燃,将碎末倾倒其中,“此处没有焚香专用的香炉,但效用应是差不了多少。”
说这香是梅花香倒是名副其实,顷刻间,营帐内淡淡的似隆冬盛开的寒梅之香便萦绕开来,香气带着七分清雅三分清甜,清淡而不甜腻,沁人心脾又不过于浓郁,闻之确觉鼻道通畅、头脑放松、心旷神怡,神思也跟着清明澄澈起来。帐外积雪依旧,此隆冬时节,点一缕梅花香,倒也颇为应景。
“没想到袁公子不仅精于茶艺书画,对香料也颇有研究呢。”陆然道,此刻闻香身心皆怡,但回想起在西秦时从他身畔走过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之气,仍不免觉得此人一个七尺男儿,竟是对这女儿家闺中赏用之物也如此精通,坊间传言他红粉知己无数,倒也不奇怪了。
如琴弦般绷紧的神思开始渐渐放松下来,迷雾拨开,旭日初升,远处的旷野上白雪皑皑,几株绿梅悄然绽放于冰天雪地间,清雅秀致,风中传来淡淡幽香…..大雪过后,尘埃涤尽;寒梅初绽,犹获新生。心间好似也拉着一道弦,千军万马从此间奔袭而过,其下是尸横遍野,骨肉离析,而此刻,正在慢慢恢复松弛状,前方黑暗尽头,仿佛是江东的浩渺山水、万家灯火….
缓缓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除了熟悉的陆然、朱煦等人,还有他…..只见他依旧是轻裘缓带,步履蹁跹,一副闲散公子做派,熟悉的俊美面容,好似与自己昏迷之前阖上眼时那个踏雪逐风策马而来的男子重合,却又分明,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模样与姿态。
“你醒啦!”袁桓见她转醒,便禁不住立即行至她的榻边,“现在感觉如何?”他语声温柔沉静如水,却似是在掩饰着其下汹涌的波流,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又缩回。
“好香啊…..”顾玥此刻感觉自己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回忆起自己方才应是梦魇了,怕是这几日深陷癔症之中,此番醒来还觉心绪疏朗,也不知是不是这室内焚香的缘故,抑制不住地伸展了下疲倦酥麻的身躯,“多谢袁公子….不对,是袁将军,将军此番危难时刻相救我军于水火,在下感激不尽。”说罢便双手合抱行礼。
“顾将军不必多礼,以后还是唤我公子吧,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个将军是吧?”袁桓轻轻挥了挥衣袖,衣料间淡淡的瑞脑香也随之逸散开来。
“那此前率军攻伐而入,指挥兵士作战的,难道不是公子你么?”顾玥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还是,公子有一位生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若是在下谢错了人,那还请公子转告于他,相助之情,结盟之谊,顾玥谨记于心,日后我与他便是兄弟手足,绝不怠慢。”顾玥一面说着,一面翻身下床,在随侍兵士的帮助下迅速整好衣衫、披上大氅,因着外人不知她的女子身份,故而军营之中即便是榻上安歇时,她也是层层衣物穿戴齐整,故而三两下便收拾好了。心中暗道:“看你小子装蒜到什么时候!”
袁桓听闻她如此说,却是一时无言,不禁暗道这丫头不仅行军打仗有能耐,如簧巧舌也比在西秦那会儿时又上了一层楼,“此番结盟已成,但我,却不是为了来和你做兄弟的。”他爽朗一笑,在心中暗道。
这么多更过去,两人终于有甜甜的互动了,不容易呀。战后的暧昧与温情,是爱请的节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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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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