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桓见顾玥如此模样,语气虽带着一丝冰冷,其间却满溢着酸气,不禁暗道这姑娘难道是吃醋了么?嘴角便溢处一抹浅笑,一个不太明显的梨涡映现在唇边。
“玥哥儿哪里的话?你待阿旻已经很好很好了,阿旻心里清楚的,”薛旻见顾音若如此说便立即道,同时见自己义兄都发话叫自己接下这袁公子的药膏,便也不再推辞,“多谢袁公子赠药之恩,小女子这便收下了。”说罢便伸出纤纤玉手,接下了袁桓手中的玉盒。
袁桓这些年花丛中来去自如,对于女人家的心思,有着比其他男子更敏锐且细微的洞察力,他见这薛氏女轻柔的语声中带着娇媚,一双翦水秋瞳、视线时常落在顾玥身上移不开,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说的便是她望向顾玥时的神态了,想必薛旻对她的情感,不仅仅是妹子对兄长那般简单。想到这里,些许的不可思议、一丝微微的醋意以及淡淡的惋惜相继在心头蔓延,醋意和惊讶自不必说,那丝惋惜则是为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乱世佳人误把美娇娥当作了俏郎君,还付出了真心真情。
“袁将军不是有事相商么?不知所谓何事。”顾玥意识到自己异样的情绪,心下不禁生起一丝无名怒火,而后便故作掩饰地岔开话题,询问他进帐来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要事,就是进来看看顾将军可安好,经历了一番鏖战,应当好生歇息才是,”袁桓笑道,神色间带着自然流露的关切,“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些,此番大战我方虽取得大捷,但亦是损兵折将伤了元气,若一月内盛军未去而复返,我方便可班师回朝了。”说到这里,他用上了商量的语气。此前与顾玥达成共识两月后各自返回,但这些日子见大雪迟迟未歇、冰雪经久不化,便意识到比起继续驻守于此,两方兵士尤其是江东之军更需返回陵州休养生息。
“袁将军说得有理,盛军此番遭受重创,短期内应是不会对江东与西秦发起大规模进攻了,早些回朝,也好早些厉兵秣马,准备好应对今后的大战。此地位于一片丘陵之中,各谷口皆有寒风往来穿行,这雪又迟迟未停,这严寒天气,将士们能少忍受些时日自然是好的,”顾玥缓缓道,不论此番情绪如何,每每议起公事时她总是一副认真且专注的模样,而言及自身和其他事时,情绪便会自然流露,“多谢袁将军挂心,在下一切都好,行伍之人,这般旷日持久的大战,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无妨。”说到这里是,她语气虽十分平静客套,神色间的一丝嗔色却出卖了她。
“那便好,顾将军好生歇息,在下先出去了。”袁桓捕捉到了她神色间的一丝不寻常,心下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窃喜,面上笑容却依旧是惯常的温和模样,正欲轻轻掀开帐幕出营帐,却听闻帐外传来了兵士的通传声,待反应过来时这士兵已奔至帐外,请示顾玥后便火速掀帘入内了,“将军!孙..迁…..回来了…..”此人跑得有些急,加之此传达的亦是十万火急的消息,便恨不得三步当作两步,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说什么?”顾玥原本正同薛旻坐在榻上,将手伸到脚炉边取暖,听闻孙迁回营,不禁登时从榻上坐起,这便随意整了整衣衫,披上大氅,这便掀帘而出。此刻心间虽仍旧充斥着遭遇背叛招致的怒气,但她更想知晓的是,这父亲麾下的老将、被自己当作叔父看待之人,为何会突然背叛自己。自那日谷口失守、孙迁失踪后,她便派出一支暗卫悄悄返回陵州去孙迁府上查探,暗卫传来的密报中言明府中孙迁内眷已不知去向,而后继续暗查,便探知孙迁内眷是被一行身份不明之人掳走,至于掳走他们的是何人、内眷去往了何处,则尚未查明。顾玥脑海中思索着暗卫密报中提及的线索,虽还未将人找到,但心下已有了些许眉目,此刻比起思忖着如何处置,她更想知道一个答案。
“玥哥儿…..”身后传来薛旻关切的声音。她虽一介女流,但因着心中牵挂顾玥,故而在陵州时便一直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的进展,大致也听闻了顾玥麾下有个唤作“孙迁”的将领叛变之事。因着曾与裴颜做过两年夫妻,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是有几分熟悉的,此前裴颜虽与这表舅无甚来往,但此人一直投在顾氏门下,也是裴颜心中颇为介怀的一件事。方才听闻进来通传的士兵之言,也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阿旻,我有些公事尚需处理,你就好生待在这帐内,哪儿也别去。”顾玥回过头望着她道,亦是殷切叮咛。薛旻这便轻轻颔首,听从她的叮嘱未出营帐。
一旁的袁桓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而此番西秦已与江东达成了结盟,便已是荣辱与共的一体,况且此人背叛顾玥临阵倒戈相助于盛军,作为汉家子孙,不论于谁而言都是不耻之行。对于此人,袁桓心下亦有一丝怒意和疑惑,便也行在顾玥身畔,一道向议事的营帐走去。而顾玥也并未因他是外人示意他不宜插手此事,而是带着他一同入内。
掀开帐帘,便见一中年男子负手立于帐内,双手于身后被绳索紧紧缚住,此人弓着身子并未站直,却依旧能看出身形孔武,只是比之站立姿势,面容则更显憔悴,疲惫的眼中暗淡无光,仿佛已是存了死志。只是到底是从军多年之人,便是如此落魄绝望模样,依旧能看出行伍之人自然流露的英挺。此刻他见顾玥掀帘而入,未等朱煦陆然等人示意他跪下,便迅速屈膝俯身跪在顾玥面前,神色间更是悔恨,“主君,是成孝对不起你!”他的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哽咽,顷刻间已是涕泪交加,他只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以至于整个身子都开始不住地颤抖。
“主君,此人该如何处置?”朱煦道,此刻与他一道站在一旁的江松知、杨程等人,情绪也同他一样复杂,于理,按照军法叛徒是何下场他们都心知肚明;于情,孙迁于他们而言算得长辈,也曾与他们一同度过在顾氏一门麾下效力、征南闯北的漫长岁月,他为人如何,他们亦十分明了,如若没有难言之隐,他是宁死也不会背叛顾氏的。然而,背叛就是背叛,军法无情,但于人情上,却是过不去的。
“我给你一个机会,说说那日临阵倒戈是为何故吧。”顾玥望着孙迁,神色间的愤懑与惋惜难以掩饰,语气却十分平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他一件日常小事。
“主君…..此次战役前,裴颜便通过他的暗卫与我取得了联系,多番游说我同他一样转投盛国没藏宗庆麾下,我自是断然拒绝….不想就在我随主君出征后…..裴颜派人挟持了我府上妻小……我因此受制于他….不得不…..”孙迁说着,语气更是哽咽,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顾玥的脸庞。
“这裴颜可真是个卑鄙小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陆然再抑制不住胸中怒火,这便怒骂道。
“此计阴险毒辣,怕不是裴颜一人想出。没藏宗庆素来诡计多端,怕是早在裴颜投靠之际便想好了埋下这步棋,我们终究是大意了……”朱煦却是不太赞同陆然的说辞,且观孙迁此次犯下弥天大错追悔莫及,心下也十分不忍,这席话看似是在事后分析,实则也是为孙迁说情,以期顾玥能从轻发落于他。
“主君,此番并无证据证实孙迁所言为真,且此次若不是袁将军带领的援军及时到来,我江东基业怕是要因那夜谷口失守、战局扭转而毁于一旦。便是他所言属实,也因秉公处置,否则那些枉死将士的冤魂,如何安歇?”周绪道,此人与杨程同长任淡州守军主将,或许是因与孙迁并无私交加之亲眼目睹此次战况之惨烈,便上前直言。
“那便将他先安置在次,再行处置罢!”顾玥此刻心中同样正上演着天人交战,的确如周绪所言,此刻尚无证据证实孙迁所言为真,但从军多年如她,又怎会不知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背叛之人都是死罪,是要将首级斩下悬挂于城楼之上的,而她之所以这般,不过是因着一时心软下不了令将其处死,故而还想再等等暗卫那边的消息,查到他的亲眷被带往何处也好早日将其寻回,而后让他无憾地上路。
不想就在她下达此命令时,营帐外再次传来通传之声,得了她的允准,几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便带着一人入了帐,“主君,在下已查探到孙迁家眷被带往永州城外竹林的一间木屋内藏匿起来,此人便是将其挟持的裴颜手下亲信之一。”暗卫一面说着,一面将此人拖拽到顾玥跟前,只见此人手脚皆被缚住,且身上似有打斗留下之伤,应是无力挣脱。
“你便是裴颜的亲信?带走孙迁家眷,是否是出于裴颜指使?说出实情,尚可留你一条性命。”顾玥道,语气平静,面上神色亦是不怒自威。
意识到此刻生杀大权全掌握在对方手里,说出实情尚有一线生机,此人便将实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与顾玥听了,却与孙迁所言无差,加之他从衣内翻出与裴颜往来联络的密信,孙迁反叛之事的前因后果算是水落石出了。
顾玥闻言不禁长吁一口气,左右为难之感也并未因事情查明而有所缓解,正思忖着如何处置孙迁,不料在众人皆扼腕叹息之际,一直跪在地上的孙迁已然挣脱了绳索的捆缚,拔出藏在衣内的匕首,以让众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速度抹了自己的脖子。
地面上顿时漾开一片鲜红的血迹,只见孙迁倒在地上,双目尚圆睁着,身子剧烈抖动、嘴唇嗡动着,就在顾玥奔向他身侧,匍匐过来观他情形的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来世做牛做马…..亦难偿还主君的….恩情…..只愿主君找到在下妻小…..好生….安置…..”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身子终于停止了颤抖,双目仍睁着,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内疚,好似死不瞑目。他这般举动,便是从决定回营那刻起已然存了死志。
“好….”顾玥缓缓吐出这一个字,而后轻轻抚上他的双目,帮其阖上眼睑。
帐内场面一时有些失控,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袁桓却只见她弓身于已死的孙迁身侧的背影分外无助,好似身处于帐外的冰天雪地里,意识游离于肢体之外,身子僵硬得失去了行动的本能。方才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但终究因为是个外人,不宜插手江东内部事宜而并未言及什么。
陆然、朱煦等人早已上前将她扶起,只见她眼中神色亦是暗淡下来,与其说是突如其来的悲痛,不如说是失魂落魄的无助。但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太久,待袁桓终于上前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欲说些软语以示安慰,她已清醒过来,而后只轻声道:“他虽反叛,却主动回来以死谢罪,便好生安葬了吧,祸不及妻儿,今后胆敢有因他之故为难其亲眷之人,军法处置!”
“是,主君!”
“你先下去吧,务必尽快将人安全带回来。”而后她又对着自己的暗卫道。
“是!”
顷刻间,此事便有了一个了结,关于后续部署,她亦很快做出了安排。只是心间的某个地方痛得厉害,以至于她发号施令时惯常铿锵有力的语气都带上了丝丝颤抖。
待一切安排妥当,顾玥便直起身子,径直掀开帘幕走向帐外无边无际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中。陆然、朱煦知她悲痛,便迅速上前跟在其身后。
“别过来!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她说着,仍未停止前进的脚步。至于要往哪儿走,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便是已跟随她多年,但她如此悲戚而无助地发怒,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作为部下,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让我去吧,我有办法。”不知何时,袁桓也已快速行至他几人身畔,此刻语气温和中带上了认真,示意他二人安心。
脑海中童年的无数个画面开始闪现……
那时在表哥家暂住时,因她自作主张生火野炊险些招致大火,兄长与表哥为她抗下罪责被父亲、舅父责罚时,为他几人说情的是孙迁。
她自幼不爱胭脂水粉花艺女红,只爱舞刀弄枪习武骑射,被包括舅父舅母在内的亲眷揶揄“成日打打杀杀没个女儿样,将来难找婆家”时,为她说话的也是孙迁。她那时适才十岁,却至今仍记得孙迁道:“古有妇好随夫出战搏杀,前朝亦流传花木兰代父从军的佳话,我江东女儿从来不逊于男子,虎父无犬女,这丫头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还记得那年,父亲兄长与孙迁一同得胜归来,兄长顾琛与王家女儿定了亲,孙迁的夫人谢氏也终于为其诞下一儿一女一对双胞胎,两个孩子才比她的侄子顾允大两岁,在她继任江东之主前一直唤她“玥姐姐”,她带着他们习武练剑,是除却侄子顾允侄女灵芸外,关系最亲近的孩子了…….
………..
所有关于这位“叔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经年过往的碎片,硌地她胸口生疼。
为什么明知裴颜与孙迁的关系,大战在即却没有早做准备将其亲眷安置起来以防万一?
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同他沟通把话说开,却任由这样的悲剧上演?
为什么作为一地主君,却不能阻止亲近信任之人陷入泥潭、走向深渊?
无数的自责接连在她脑海中浮现,明明可以避免的悲剧,她却还是让其发生了。
阿玥习惯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其实明明不是她的错,只叹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桓桓心疼了.....等下章好好开导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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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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