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回

她屏退了所有追随她而来的下属、兵士,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原野上。视野中广袤无垠的白刺得她头晕目眩,她的步子开始愈发虚浮,寒风吹拂在脸上也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好似已然麻木。鼻腔内是令人窒息的酸痛,却就是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来。

直到脚下无力一个踉跄跌倒在雪地里,滚烫泪水方才不争气地自眼眶涌出,顺着她白皙秀丽的面容滑落而下,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痕迹。她旋即动手拂去面上热泪,继续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整个身子因强忍泪意不住地颤抖,同时低垂着头,一拳一拳重重击打在厚厚的皑皑白雪上。

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拉住了她不住抡拳击打的手,趁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将她顺势扶了起来,顾玥这便立即反应过来,转过身,只见袁桓立在她面前,白皙俊美的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额角发丝凌乱,比之他平日里的精致讲究竟显得有几分狼狈,“你这是何苦?再这样下去,你这只手便要废了。”许因此刻极是严寒,他说这话时低沉又温柔的音色里带上了轻轻的颤抖,目光却落在她身上移不开,眼中带着关切,又似是疼惜。

“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许是忽然间发现有旁人出现在此,竟还是他,她一时间有些恼怒又无措,匆匆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袁将军领兵解了我江东之危,在下心中感激不尽,但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我没有那么脆弱,一个人静一静,便好了。”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较为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话。且孙迁之事,于公,是江东的内部事务;于私,则可说是她自己的家事。她不愿因此事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而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是,因着此人是袁桓,此刻她心间还有几许不一样的情绪。

“既是你的事,怎么就与我无关了?你我两方现下已结成同盟,你的事,你江东之事,便都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袁桓望着她秀丽面容染上了一层阴霾,双眼已是通红,心间止不住地动容,而后又道,“你一个人静一静便真能好了?若我再晚来一步,你这手可要废了,前阵子才刚生过冻疮发炎溃烂,现下好不容易养好了,这样一来不打坏也要冻坏了。”也许是不想气氛太过悲伤沉重,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轻松,似是在调侃她,而望着她的神色却依旧认真。

顾玥此刻身处无尽的悲伤与自责之中,尚未反应过来他说起自己手生冻疮之事,怕是此前一直关注着自己,但被他这么一说,情绪却平复了些许,“多谢关心,在下心中感激不尽,但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我已无事,不会再如方才这般,室外天寒,也请袁将军快回帐内安置。”顾玥语气开始恢复平静,情绪也渐渐平复,有旁人在侧时,她从不允许自己露出脆弱失态的一面,即便有,也只是短暂的。

“我怎就不明白了?这位孙将军,自令尊在世便随其征南闯北,将军接掌父兄基业后又在将军麾下效力七年至今,且他一直同令尊及将军私交甚好,将军甚至将其当作叔父看待。可此事,非将军之过,还望将军勿要自责自伤。”袁桓一字一句说完,语气坚定,如若不是早早知晓这些,断不会脱口而出这一席话。

顾玥闻言有一瞬间的怔愣,念及从自己去往西秦商谈结盟至今,与他也不过几月交情,他竟已知道这些,一时间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只因此刻悲痛万分,故仍是淡淡道:“袁将军既什么都知道,又如何能明白在下的所思所感?作为江东主君,全因我一时不察,才酿成如此惨剧,以至亲信命丧黄泉,我江东失一中流砥柱,弱质女流失了丈夫,懵懂稚子失了父亲…..”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微微的哽咽,此刻忘了如平日里那般压低声音说话,音色便恢复到原本清冽柔和的女声。

“我们生在世间,都不过是**凡胎,谁也不能预知未来发生何事。如你所言,便是你一早想到孙迁与裴颜的关系,提前防范,便真能阻止这惨剧发生了么?防得了明面上的恶人,防不了阴暗处的小人,裴颜此人素来贪生怕死懦弱无谋,此阴损招数怕是他背后之人所想,不用说你也能猜到是谁,他既能想出这般诡计,不怕想不出其他更阴毒的计谋,你便是提前安置好孙将军的家眷又有何用?若是被拿捏住其他软肋,不论是孙将军还是其他人,这惨烈境况都很难避免。”袁桓缓缓道,见她情绪稍有缓和,便一面说着,一面隔着衣摆轻轻牵住她已然通红的手,隔着衣料仍能感知到她纤纤素手上因常年习武带兵留下的一层薄茧,带她缓缓地走向一低洼处坐下避风。

“你说旁人是弱质女流,那你呢?一地民生,家国之责,又是否是你这纤纤弱质理应承受的?”他想着,现下心痛之感如裹挟着泥沙的浪潮,无声地汇入内心深处的汪洋大海。

其实他心下还有未说出口的话,这孙迁的反叛虽情有可原,但叛了就是叛了,不论什么理由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反叛者为自己的过错以死谢罪亦是理所应当。且孙迁之死,他自己就真的毫无责任么?袁桓觉着也不尽然,作为一个行伍之人、从军多年的老将,家国大义高于私人情感,是理应铭刻在骨子里的行为准则,而这私人情感,自然包括夫妻之谊、舐犊之情,他在做出选择的那刻起便背弃了自己作为从军之人的职责使命,这是与人无尤的;人之常情虽可理解他的选择,但若他面对裴颜的威逼利诱时多多戒备,或是在妻儿被挟持时悄悄告知顾玥这一切而非独自承担,可能又是不一样的结局了。但考虑到逝者已矣,顾玥此刻亦悲痛万分,他便没有在她面前说出这番看法。

“话虽如此,但我作为主君,未及时察觉并制止此事发生,终归是我之过。”顾玥隔着衣料依旧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他此刻与她挨得极进,她甚至能感受到有他在身边,周围的寒冷都化作了融融暖意,心下开始觉得一阵安定,故而这次她也依旧未挣脱他握住自己的手。只是心下的自责感依旧并未消散。

“你既知自己是一地之主,就更应该明白事事未雨绸缪亲力亲为本就是无法做到的。一日三省吾身,是文人士大夫的行为准则,亦是忠臣良将用来约束自己的标尺,但你已是主君,若还凡事皆自省,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长此以往怕是要将自己逼出病来,这主君之位还坐不坐了?”袁桓耐心道,他一早便发现她凡事亲力亲为的性子,加之今日孙迁之事她又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已然开始为她担心起来。作为一个地方的统治者,这般性情并非好事。

顾玥闻言似是陷入了沉思,却也觉得他的话有理一时并未反驳。

“告诉你一件我亲身经历之事。我原是有一位结发之妻,是我的表妹邢氏,幼时与我有兄妹之谊,单名一个“筠”字,却在我五年多前与她举行婚仪时便遇刺身亡。那日来往宾客间忽然涌现出一众身着黑衣手持利剑武功高强之人,招招要取我及父亲性命,婚宴间众人皆丧失警惕,一时攻得我们措手不及。我未能保护好阿筠,叫她被刺身亡,我与父亲也皆身受重伤,数月方才伤愈,”袁桓缓缓说出这席话,说到这里身子轻颤,只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而此次行刺之事,事后查明是我父亲手下副将何宣所为,而何宣此人亦是从小看着我长大,在此之前,我亦从未察觉他有任何异动,至少在我年少时的印象里,他一直对我父亲恭敬信赖,对我亦温文可亲。”

顾玥听他将这段往事讲完,见他神色语气一直平静如斯,仿佛诉说的并非曾经的梦魇和伤痛,只是平常之事,而这件事本身,却是她不曾知晓亦出乎她意料的。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出身高贵,自幼随父隐居于西南富庶之地、锦衣玉食,观之流连花丛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的高门贵族长子,身上竟曾发生过如此变故。她只知他从前有过一位早早亡故的发妻,却不知事情的经过原是这般。

“那时我也常常在想,我为何没能早些发现此人的真面目;又为何,没能在阿筠嫁于我之前坚决拒婚,我本就无意这门婚事,若是她没能在那日嫁于我,便不会在死在如斯美好的碧玉年华。”袁桓说到这里,开始垂下头,不再如方才那般直视她的眼眸,语气也有一丝颤抖。

“你…..没事吧,”顾玥看不见他低垂着头时面容上的情绪,却是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肩,“逝者已逝,你方才说,这世间许多事并非你我所能预料,许多惨剧即便提前预知也未必就能避免,你既能如此劝慰于我,那你自己,也应想开些。这一切,都是心思卑劣之人犯下的恶行,不是我的错,亦不是你的错。我虽不知她是位怎样的姑娘,但她幼时与你相伴,又嫁与你为妻,想必是真心欢喜你这位表哥。她的在天之灵若知你为她的离去而自责,也是不会心安的。”顾玥温声道,她并不善于安慰人,现下却也说了这许多。今日同袁桓交流时,她一直不曾刻意压低声音说话,虽还带着痛哭后的哽咽和颤抖,声线却依旧清朗柔和,宛如即将到来的春日拂面而过的微风。

她此刻甚至很想知道,他这位结发之妻是何模样,想必是位容貌秀美、举止娴雅的佳人吧,云鬓花颜,衣裙蹁跹,声音透着碧玉年华的女子特有的娇媚。他嘴上说无意,但应该是喜欢她的吧,是以过去这些年,她依旧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遗憾。

“多谢将军宽慰,此事已然过去这么些年,在下….早就放下了,只要你能宽心、不再自责,我今日这些言语,便也不算白说,”袁桓感受到肩上她掌心的柔滑触感,却是挑眉一笑,眉间自带一股动人气韵,而后继续道,“只是人生来各有变故,这些年我一直不曾再娶,若是当年未遭此劫,想必如我这般人品,如今孩子都能骑马射箭了。”

顾玥闻他如此说,心下伤怀的情绪却是消散了几许,好似阴云密布的天空里,云层的缝隙间落下一缕阳光,却又不自觉想起那日在西秦同他告别时,那位弯眉凤眼纤腰曼妙的女子,与她怀抱中唤她“娘亲”对袁桓甚是欢喜的男孩,难道这小娃娃竟不是他的孩子么?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猜测,也并未得他亲口承认。原是想开口询问,但一想到自己是以怎样的身份去关心他的私事、如此询问是否唐突时,便硬生生没有开口。

情人节的最后几分钟,献上甜甜的一更,交心是感情甜蜜的开始,互诉衷肠聊往昔了,爱情还远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回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