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让雨停的人

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那栋空无一人的别墅,灰色的墙壁和阁楼窗户上的铁杆像狩猎的野兽,而猎物就是躲在墙角盖着毯子蜷缩的穆时康。

楼下传来玻璃、瓷器接触到硬地板被四分五裂的惨叫,将他吓得不敢探头。

器皿碎裂的声告一段落,取而代之是楼下的人开始发声。

“为什么要把他领回来?是嫌还不够丢脸吗…”女人的声音尖锐无比,与碎响不相上下,“穆建严,你是觉得媒体一人一口唾沫喷不死你,还是觉得公司股票会跟你玩开笑?”

穆建严保持沉默,紧蹙着眉,额头上的皱纹堆积在一块,形成深深的痕迹。

女人见他无动于衷,上手推他,奈何体重悬殊根本没移动半寸。

她只好继续寻找着各种可以发出声响的家具,一一扔碎。

闹了半会,体力消耗殆尽,女人瘫坐在地板上。

穆建严将她扶起至沙发,才缓缓开口:“黄慧玫,孩子他妈死了,我给你这么好的条件,你多替我照顾个孩子应该不难吧。”

没有询问的意味,反而充满威胁。

黄慧玫眼神空洞地垂头看向地板,似乎不打算做出回应,或者根本接受不了丈夫让自己帮他养私生子。

她本身出生于餐饮业世家,从祖父那代人传下来的老字号差点被她父亲整个搞垮,当年用尽全力才嫁入穆家才得以资金链拯救家族产业。

她没有反抗穆建严命令的权利,这次生气自己冷静下来后也知道没有结果,她能做的就只有接受。

“行,我明白了。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但我不会管他任何。”黄慧玫下定决心,心想将他扔给家里的保姆带就行。

穆建严说:“我会安排好。”

见她妥协,也没再发疯,就动身离开了。

穆时康从他俩交谈后就溜到楼梯拐角,默默地听着他们是如何厌恶自己。

尚且年幼的他,也从只言片语中听懂了自己的身世,幼稚的心灵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抵挡住恶语,但他不敢被人发现,生怕一点错误就会被所有人抛弃。

他只敢轻手轻脚地回到那间狭小到只能放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和一张书桌的阁楼,靠在墙角抱着妈妈给他买的小熊玩具小声啜泣。

自从那时起,穆时康就走向与原来轨迹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这个家的正牌少爷是穆灿,比穆时康年长几岁,一路学业畅通无阻,黄慧玫用着人脉将他送进一所又一所知名的私立学校。

穆时康并没有这种待遇,不上台面的私生子甚至连晚饭的餐桌上都没留位,更何况顶尖的私立学校,半年的学费都足够穆时康吃一年饭了。

但他自身很努力,一直都名列前茅,升顶尖公立学府不成问题。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读书好,便可以得到那家人的认可。

可是并没有,甚至连大学选择了经济学都被黄慧玫知道后大声训斥,警告他不准接触公司内务,公司有且仅有穆灿。

准确来说,对他最好的也许就是保姆。

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只有下限空间。

数不清的日夜,不断付出的真心,被渴望重视的心理让他陷入自我怀疑。

或许,是他生来就注定活在阴霾里,不允许被爱。

……

太阳升至最高处,光照耀着每一寸土地。

穆时康走进一家扎染艺术室,迈进门槛便映入眼帘成百的扎染布挂在高高的竹架上等自然风干。

每一块布的花纹都各具特色,被微风慢慢撩拨,轻盈的质地使得布料在半空中悬浮成海浪形,一层递一层。

穆时康举起电量快耗尽的相机,记录下这些富有美感的场景。

再往里走,有个男生正收着风干完成的布,头上扎着小辫,双袖挽起,薄唇轻轻抿着,眉眼似潺潺流水,立体的颌面因光照而有了阴影分布。

那些画布在他身边成背景墙,无言的衬托着。

穆时康在电量耗尽前按下了最后一张,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使男生注意到他。

“嗨,我刚路过这,想着进来看看…”穆时康率先朝他挥手,开口:“你怎么在这?这也是你家里开的吗?”

宣乐年没有多余的手回应,只好摆出笑脸:“很巧,我在这做兼职而已。”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收着剩下的画布。

宣乐年继续说:“快中午了,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穆时康顿挫:“方便吗?我相机刚用完电,我可能回民宿一趟。”他打开相机做出自证,表明自己所说并无假话。

“我有车,我送你回去。”宣乐年瞟了他一眼,加快手中收布的动作。

穆时康并不是会拒绝别人好意的人,他只好应下:“那麻烦你…我来帮你吧。”

刚想让他坐下休息,怎么能劳烦客人,宣乐年心说。

可穆时康手脚很快地开始收布,宣乐年注意到他上扬了几个度的嘴角,便收住声没有阻止。

正巧,穆时康很乐意参与到这种环节,可以近距离观赏到每块布着色点和布料的材质的机会很稀有。

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地穿梭在蓝白相间之中。

多一个帮手时间成本大大缩短。

宣乐年将收完的扎染布放到指定位置,便走到后院将车子开出来。

穆时康独自一人在前门等待,正想象着对方会开台什么车子在石板路上行驶。

滴——滴——

喇叭响起,穆时康猛然回头,一辆米白色小型电动车已然出现,驾驶位上的司机还很有安全意识的带上头盔。

宣乐年掏出另一只头盔抛给穆时康:“接着。”

穆时康接过头盔,带在头上扣好大小。他指着这还没有他腿高的小电驴质疑到:“你确定能支撑我这个大男人吗?”

宣乐年笑了笑,拍了胸脯:“放心,相信我。” 举起大拇指示意上车:“大不了一起摔,大男人怕啥。”

穆时康动身坐到剩余的空位,后座并没有靠背,甚至他的屁股还有部分是悬空的。

宣乐年待他坐稳,右手一扭油门,车一下子起步。穆时康还没找到可以搀扶的角落,觉得扶着刚认识没两天的人的腰有点冒昧。

宣乐年开的一猛,穆时康早就把冒昧两个字扔掉,就差把惜命两字刻在脑门前,一把就搂紧宣乐年的腰,生怕自己摔下去会半截不保。

没想到这小小的双人电瓶车竟有如此动力强悍的马达。

穆时康说:“这车怎么这么快。”

“我改过,这里石板路多,动力太小很难上去。”宣乐年伸手拍了拍紧握在腰间的手:“我有点呼吸困难。”

穆时康身体一僵,察觉到的确有点过界,瞬间松手,但又被风力吓得缩回手,继续扮演“紧箍圈”。一阵阵袭来的将穆时康往后推的风力成为了让手越来越紧的咒语。

宣乐年透过后视镜,那张因为大风而紧张到快速上下闭合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自然垂下又升起,即使如此极速的状态下,他的皮肉依旧进贴着骨相。

还得是年轻。宣乐年脑中冒出这个想法。

他并不注重外貌,不喜欢别人评价中的美与丑,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容貌,是祖祖代代遗传下来的结晶,都构成了独属于每个人的魅力点。

上涨的年岁,却是新成代谢的横沟。

宣乐年快奔三字头,常年待在实验室使他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虚白,不见光的日子他清楚自己为了科研舍弃掉了部分健康。

他就开始用食疗法内补,试图借助药物来控制体内激素。单吃喝肯定不足,还嘱托何叶往扩大实验室规模,里面放置一些小型的健身器材,超强执行力和意志力的他,每天早晨都会来光顾一下。

日累月积的成果反馈相当不错,紧致的腰身上排布着整齐的线条构成人鱼线,还顺道练就了一身厨艺。

手艺好到让某次何叶半夜大驾光临,宣乐年也用了仅剩的一些食材做出几道被何叶对外宣称:家里出了个好厨子。以后要是开饭店,估计米其林也要来评个几星。

一停稳车,穆时康飞速松开手立即逃离这恐怖的魔咒。

宣乐年见此模样,哼笑出声:“这就是大男人吗?”

这位“大男人”脸霎时红透,眼神在左右寻找定点,尴尬地笑道:“你先去停车,我上去了。”

不等对面回应,便仓促地往民宿里走。

当宣乐年来到厨房,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要等他的那位穆大男人的踪影。

并没多在意,只当被吓累了。

他从冰箱拿取食材,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开始大展身手。

隔着一层天花板的穆时康正在房间捣弄着他的储存卡,将拍摄的图片传导进手机里。

一张张构图完美,环境色一绝的图片在相册中,每每下滑一张都会有不同的冲击力洗刷着大脑。

只至最后一张,集齐人像、风景、构图三要素。画面中间的人,微微仰头,完美的面部折叠度使得这个角度也完全不掉线,反而添加了一丝泯然众生的神性,左手上搭着轻柔的扎染布,另一只手正拉扯着悬挂在架子上的布料,画面两侧形成的曲线是被风吹起,人刚好卡在中间,适当的留白让画面锦上添花。

穆时康双指划屏将照片放至最大,出神地注视着照片。

当屏幕暗下,他再点击亮屏,重复几次,像被夺舍了,猛地站起来,翻找出自己的画架和铅笔。

他将画架放到阳光照射的范围外的阴凉处,拎来一张折叠式登山椅,坐稳在椅子上,伸出两指在白纸上比划着,谋划着该怎么下笔画出比例和谐的线条。

铅笔慢慢划过纸面,石墨在纸上留下互相交错有致的印记。

无光照耀的阴影范围越来越大。

咚咚。卧室响起节奏的敲门声。

门外的宣乐年用着不大但刚好能让里边的人听到的音量说道:“穆时康,你在休息吗?可以上来吃饭了。”

穆时康应:“好…我现在就上去。“手忙脚乱地将画纸收了起来,塞进了柜子,他不想让画的主人看见。

并非出于羞愧,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能将如此有相貌姣好的人画的如此别扭。

在宣乐年敲门前,他早就扔了好几张废稿,心里生出一丝对自己能力的质疑。

直到坐在餐桌上,他仍投入在自己的幻想中,无神地机械式进食。

穆时康心想,是自己能力有问题吗?还是说对面的人太过于完美,所以并不能勾勒出自己心中的那张画。

他毅然选择后者,毕竟实力摆在那里,画技好可不是虚名。

宣乐年意识到这氛围真的有些安静,他本人并不想开口关注他人的情绪,但“人设”不能崩塌。

他举起手在穆时康眼前挥了挥,弯起嘴角眼地调侃道:“怎么大男人还没有缓过来吗?”

穆时康依然一筷子饭一筷子菜的吃着,似乎耳朵屏蔽了一切声响。

穆时康:那我要怎么才能画好,要不然一直跟着他,偷偷画。

空气中沉默的分子成倍增加。

宣乐年也收声,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

穆时康突然下决心,说道:“你经常去那个艺术间吗?我可不可以一起。”

宣乐年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如实回答:“那家主人是我父母的朋友,偶尔会去,不是打工,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来,但近期没有开设扎染课。”

他以为穆时康是想去那里学习扎染工艺。

“你在就行,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穆时康不过脑子就说出这句,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劲,紧忙找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我觉得跟着你应该能体验到很多。”

宣乐年错愕一瞬,恢复寻常,单边挑眉:“当然可以,跟着我就行,但会有点累。”伸出筷子往那盘香菇滑鸡中夹起最好吃的部位放到穆时康的碗里:“多吃,我手艺应该还可以的。”

穆时康惊喜,嘴角绽出一抹笑:“我可能受累了。”

为了画画世界各地到处跑,有时会为了清晨升起的那一缕曙光而在山顶待上整整一夜,也会为了临摹一副大师画让自己日夜颠倒地练习,只求画出最有个人风格和接近现实的作品。

如果问他为什么要坚持。

或许是因为在穆时康的世界里,只有创作才能让他静下心,可以在画作上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他会为了一件事一直一直的执着,直到自己停歇的那刻。

而且穆时康的世界是灰暗的代表,他想自己一点点的填充色彩,即使童年的那场雨淋湿他的半生,他想见证雨过天晴的时候。

穆时康更想自己成为那个让雨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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