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一瞬间的窒息。
凌知雨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好听,堪称伤人。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事到如今她无法妥协,也不想给朋友们留下什么好印象。
就让他们恨她。
让他们在余生憎恶她,遗忘她,然后在想起还有她这样一个不领人情的讨厌鬼时,会愈发心疼那个被她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的周叙白。
楚昭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刷的一下掉下来,“是,我们都是一厢情愿的大笨蛋!明明知道无可奈可却还是要和命运搏一搏的大笨蛋!只有你绝顶聪明!凌知雨你满意了!”
“你们就是。”凌知雨转过头看他,面容平静,“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吗?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的,这种鬼话你也信。楚昭你小说看多了?”
陈青絮:“零零,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尝试……”
凌知雨看向她:“絮絮,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的癌症,周叙白的失忆,都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定局。”
“明明你已经预见所有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凌知雨手心覆上陈青絮的手背,语气柔和下来,“絮絮,你太累了。”
“来南京之前,我和外国专家交流了周叙白的病情后他很感兴趣。他和国外脑神经方面的权威取得联系,周叙白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那位权威很喜欢研究奇怪的病例,周叙白会扩大他的数据库,他愿意飞过来给他治病。”
陈青絮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周叙白有可能恢复。”
凌知雨一下子愣住,随后心脏狂跳。
周叙白的病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能记住家人的生日,能记住看见的风景和闻到的花香。
这无疑是巨大的惊喜。
但他也会想起所有的事情,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地步,她的病,她是谁,以及她伙同其他人在她面前演了五年的戏码。
会知晓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设下的骗局。
凌知雨陷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没有看到楚昭被陈青絮拦下,轻轻摇头,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买了小馄饨回来——”
周叙白推开门,病床前的两人连同靠坐着的凌知雨,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你们是?”他问。
“零……知雨晕倒时我们通过电话,我是她的朋友絮絮。”陈青絮拉过楚昭,“这是我男朋友楚昭,我们一起来接她回瑞津。”
周叙白的视线从陈青絮移到楚昭脸上,眉心微皱:“我看你有点眼熟。”
“周哥,咱俩一个公司的,你来南京时我还给你打过电话。”楚昭挠头干笑,“没想到这么巧,哈哈,世界真小啊。”
三个人都在等周叙白的疑惑和质疑,没想到他只是朝他们点头致意,然后自然地走到病床边,把小馄饨的食盒盖打开,放出闷在里面的腾腾热气。
“吃饭吧。”周叙白舀了一勺汤,吹散热气,喂到凌知雨嘴边,“先喝口汤,暖胃。”
陈青絮的眼神和凌知雨对上,她瞬间明白,拉着楚昭走出去,从外面轻掩上门。
“我要回去了,周叙白。”凌知雨听话地把汤抿进唇,强行扬起一丝笑容,“我这个病恶化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要是在南京再晚几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身后事还没料理清楚,家里人着急,所以我得回去打针化疗,让他们放心。”
周叙白点头:“我知道。”
凌知雨:“你呢,我回去了你怎么办,一个人继续找她吗?”
周叙白把馄饨舀起来:“你想我怎么做。”
“你跟我回去吧。”凌知雨说,“我的朋友找到了国外的权威专家,也许可以治好你的病。等你好了就能想起零零在哪里,自然就能找到她。”
周叙白沉默了一瞬,把食盒放下。
“凌知雨,”他问,“如果你喜欢的人欺骗你,你会怎么做。”
“那我肯定会非常生气,然后和他大吵一架。”凌知雨有点意外,“怎么问我这个问题?”
“没事,刚刚在等小馄饨的时候看了十几分钟韩剧。”周叙白很轻地笑了声,“电视里面的男主角根本不生气,他说,即使被骗也没关系,因为他爱她,爱她的真心,也爱她的谎言。因为是他认定的人,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跟你回去。”周叙白说,“你先把馄饨吃了,我也出去吃点东西。”
凌知雨连忙点头,让周叙白赶紧去吃饭。
他推开门,看见还在门外站着的两人,眼神逡巡片刻,“谈谈。”
///
医院附近的便利店。
周叙白买了三瓶电解质水出来,扔给他们:“先喝水,我带你们去这附近的餐馆垫一口。”
楚昭道了声谢,拧开瓶盖递给陈青絮。
“……”陈青絮抿了口,轻声说,“不太对劲。”
楚昭扫了眼走在前面的周叙白,“我觉得还挺正常的。”
陈青絮:“他手在抖。”
楚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前面颀长笔挺的人,右手垂在身侧,为了克制颤抖紧握成了拳。
“人在什么时候会手抖?”楚昭咽了下唾沫。
“过度疲劳,心情激动,兴奋,悲伤,愤怒……都有可能。”陈青絮和他对视,眸色郑重,“等下吃饭的时候不要乱说话。”
“……”楚昭哦了声,“好。”
周叙白带他们去了卖馄饨的那家早餐店,现在快到中午吃饭时间,招牌上的馄饨包子换成了一排排家常小炒。
三人在门口点了菜,挑了最靠里面的位置落座。
楚昭和陈青絮坐在周叙白对面,严阵以待。
周叙白没看他们,用一次性方便筷噗的一声扎破覆在餐具外面的塑料薄膜,然后叫了壶热水,用热水把里面的餐具烫了一遍。
热水咕噜咕噜流进白瓷碗,楚昭盯着水流,紧张地打了个嗝。
“……嗝。”楚昭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嗝,是饿嗝。”
陈青絮把电解质水递给他,他仰头喝了大半瓶,这才顺了气。
“你叫什么名字。”周叙白看向楚昭,歉意道,“我知道你刚才介绍过,但是我现在不记得了。”
“楚昭。”陈青絮说,“我是凌知雨的好朋友,陈青絮。”
周叙白打开手机备忘录,把两个人的名字打下来:“我做个记录,以免忘记。”
周叙白:“楚昭你跟我是同一家公司的员工吗?”
楚昭:“嗯。”
周叙白:“你是哪个部门?”
楚昭:“唔,周哥我们都是IT部的。”
周叙白:“联系方式说一下……”
陈青絮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她打断两个人的对话,直视周叙白:“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用拐弯抹角地折腾楚昭。”
周叙白放下手机,面容平静:“我没什么想问的,现在只是在做应急处理备案。”
“如果我们明天一起回瑞津,我总要有你们的联系方式,以免出现突发情况。”他抬起眼皮,圆钝眼尾为微微上挑,“至于我记性很差这件事,你们比我还要清楚,我还需要作解释吗?”
陈青絮一愣:“……你在门外都听到了?”
“虽然我不记得你们是谁,但看的出她很信任你们。现在时间紧迫,过去以往我都可以统统揭过,不做追问。”周叙白向前微微倾身,紧紧盯着陈青絮,“你说有医生能治她的病,是不是真的。”
“只是尝试,有成功的可能性。”陈青絮用词谨慎,“失败的风险依然很高,但总比现在的状况要强。”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言外之意,哪怕是成为医学实验的案例,也比现在强百倍。
周叙白瞳孔微颤。
陈青絮以为他不同意凌知雨回去尝试,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周叙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也不能阻拦零零求生!她为你付出已经够多了!”
“我骗她那个医生有办法治你的病,她才好不容易动了回去的念头,你不能拦住她!”
“疼吗。”周叙白仿佛终于从那种冷静镇定的情绪中跳出来,茫然地又问了一遍,“她会疼吗?”
这次轮到陈青絮愣地说不出话。
“咳。”过了两秒,他眼神落下,自嘲一哂,“跟在我身后的每一秒钟,她都是很疼的吧。”
“明天回瑞津的机票已经没有了,不出意外明天乘高铁回去,下午给她办出院手续。”周叙白看了眼时间,起身欲走,“你们吃饭,我还得去办点事,晚点医院见。”
“等等!”楚昭被两个人飞速的谈话效率惊得没反应过来,“周哥,你们这就算谈完了?之前你怎么失忆的,失忆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你都不想知道?”
“都是过去的事,不管你们骗我还是没有,都已经成为不可扭转的定局。”周叙白说,“就像可能过一个月我又不记得你们,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这都是无力改变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现在应该去做可以扭转命运的事。”
楚昭急了:“那你都知道了的事情,不告诉零零吗?”
周叙白脚步一顿。
“她不想我记得,那我就忘记。凌知雨是凌知雨,零零是零零。”周叙白声音沙哑,“她不想我找到她,那我就不找了。”
///
离开小餐馆,周叙白打车去了最近的一家文身店。
店老板是位绣着花臂的黑发女人,手上戴着黑色橡胶手套,见周叙白进来很爽利地打招呼:“你好帅哥,想文身吗?”
周叙白嗯了声。
“呀,我们这都是最新进口的仪器,图样也是走在时尚最前沿的。”老板娘从柜台下翻出两厚摞图册,“你可以先选,价格什么的都好说。”
周叙白:“不用选图案,我想文几个单词。”
“Zero is Rain?”老板娘看完,笑着问,“帅哥,你这也不成句子呀,零是雨?”
周叙白点头。
“行,那你想文哪里?你这几个字占地儿不大,选哪里都行,不过这种字母的一般都是选在锁骨下方或者手臂比较多。”
周叙白:“我想选个方便看见的地方,我怕忘了。”
“嗨,像你这个年纪记忆力是最好的时候,怎么会忘呢?”老板娘哈哈大笑,“你们小年轻都喜欢浪漫,不然就文在左手无名指内侧嘛。”
“结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就是因为只有那根手指有一根直接连接心脏的血管,是永恒的爱情之脉。”老板娘说,“很多小情侣都文的,不吃亏不上当。”
“唔,但是比别的地方疼啊,十指连心。”老板娘回身去准备设备,“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涂麻药,不会太疼的。”
“不需要麻药。”周叙白在椅子上坐下,平静道,“我赶时间,直接文。”
“……”
中午的时间店内没再来客人,店里很安静,除了发出极轻微声响的静音模式空调,只剩下老板娘手里纹身针的嗡嗡声。
在开始前,老板娘一再嘱咐周叙白,如果疼一定要及时说,不要强撑。
手指皮肤本身就比较薄,周叙白又是选择内侧,针刺的疼痛感翻了几倍。
但他现在很需要这种疼痛,让他能够在大脑剧烈的震荡中保持清醒。
在医院听到的事情冲击感太大,他又着急凌知雨的病情,直到现在才空暇出时间去思考。
凌知雨就是零零。
她得了绝症,依然跟在他身后奔波了五年。
他该怪她骗自己吗?周叙白一想到这样瘦弱的她,倔强地跟随着自己的脚步,盯着南京的炎夏,日复一日忍受病痛的折磨,他就没办法生起一点埋怨她的念头。
如果不是因为他,凌知雨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去三亚冲浪,去丽江看玉龙雪山,去云南吃鲜花饼。
可她一次又一次地于瑞津和南京两地往返,他被困在时间囚笼,她便以身犯险,也进了这时间的笼子。
感动,后悔,担忧,多种情绪混在一起,抵挡着手指传来的剧烈痛感。
她也这样痛。
在化疗时,在病床上挣扎时,她比现在痛上千万倍。
可她从炼狱般的疼痛里爬起来,义无反顾地奔赴他身边。如果他不是这样固执,非要给自己讨个说法,不听劝地反复来这里寻找,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因为他,零零遭受了更多无妄苦难。
所以也是因为这些苦难,她才在秦淮河上拒绝他吗?
她说了什么?
她说他逾矩,说她自己死到临头。
说别可怜她。
说她,没有一点真心了。
她撒谎。
“小帅哥,疼就说话哈,我们中途可以休息一下。”
周叙白偏头看见老板娘盘起的黑发,有一缕柔顺地搭在肩边。他忽然眼眶一热,一滴泪顺着殷红眼尾倏地滑下。
“黑色头发。”他喃喃,“我没机会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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