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过浓

那天围读结束,和秦落分开的傍晚,沈一逸就出了趟现场。

开车的是煮糊人骨汤的实习助理。

今早刚骂过他的副主任如今坐在副驾上,让实习助理压力很大。

“警情熟知了吗?”沈一逸换上了作训T恤,裤子也换成了警裤,她双手抱在胸前问。

虽然规定要求他们五分钟内得抵达现场,但因为是凶杀,受害者已确认死亡,他们法医到场不用特别争分夺秒,况且赶上晚高峰,领导还开口提问,他实在开不快。

“嗯,刑技转述了。”

沈一逸把头扭向一边,用沉默回应他的答非所问。

林普平立刻会意,但他已被女领导吓得结巴,“呃…死者是三十岁的家庭主妇….报警人是小朋友,奶奶将上完暑假班的孙子送至受害者楼下后便走了,小朋友回家后发现——”

“这是重点吗?你没自己的表述思路啊?警情解读能力这么差?”沈一逸手指掐捏着眉心。

她现在眼压很高,眉心胀痛,“你导师把你塞到这来,单纯是为了折磨我?”

林普平咽下了口水,开始重新汇报,“死者为女性,经现场处事民警称,受害人被砍数刀,暂怀疑为入室杀人。”

沈一逸难得这么冷冰冰,“勘验思路。”

“整体现场观察、穿戴后入场观察血迹走向,确认第一案发现场,检查开放性创口….”

沈一逸摆手,“你在实习基地待得这几个月,光背实操程序了是吧。”

男实习助理抿嘴,他这几个月确实都在实验室里观摩,偶尔打印受理书,根本没接触过几个凶杀现场。他上次和副主任出现场是因为一个老头跳湖自杀,炎夏让尸体的巨人观异常突出,他去搬尸的时候差吓死….

“能负责好尸体就足够你忙活的了,其他的事由专业技术岗去完成。”沈一逸说道。

他默声不答,听出了领导语气里的不耐,却不知是何事惹的她如此不开心,林普平把车开进受害者小区,摸索单元门,停好车。

两人电梯上了楼,警戒线已经围好,门敞开着。

沈一逸往里撇了眼,辅警正在哄嚎啕大哭的小朋友,受理该案的刑警也是刚到,正在和民警交接受案登记表,刑技的同事也已经在铺设标记点。

林普平将十三斤沉的勘验箱放在地上,甩甩发酸的胳膊。他心想:如果没有他,这个女主任要怎么把勘验箱搬这么远。

沈一逸四处观察一圈,“李队我们到了。”

随后她拉开警戒线,在规范的通行区域往里走,林普平跟在后面,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在脸上。

玄关、客厅、厨房。

沈一逸边走边扫视,立刻判断出被害人的关系网,这是个正常的三口之家,夫妻关系算是较为和谐。

“沈法医。”

李斯廷作为此案的带头人,忙着低头抄写,见到同事来了打了声招呼,“死者在卧室呢。”

“行。”沈一逸回头想看看地上的血迹,却正巧对视上遮了半张脸的男助理。

她又皱起眉,“进现场先不要带口罩。”

“啊?哦。”林普平听话,赶紧摘下来。

“带口罩你能闻得到现场的气味?闻得到尸体的气味?”

“对不起啊主任,我以为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就不用搞这么原始的嗅闻工作了。”林普平找补道。

沈一逸白了他一眼,“去和林队长填勘验受理表。”

“好的。”助理立刻动身去办。

沈一逸沿着通行标往卧室里走去,今日最高温是三十九度,受害者家里的空调没开,窗户密闭,还没等到她走到卧室门口,就闻到一股腥臭,浓烈又尖锐的铁锈味。

她远眺一眼,红色渗透了那白床单,滴落在周围地板上,开放性的创口因为高温开始微腐外翻,看起来像是浆糊胶着在肌肤上。

很熟悉吗?

她在心底朝着影子发问。

她确实已经很熟悉这种混杂的恶臭了。

她甚至见过比这更恶劣的凶杀现场,那时纯种的坏和邪纠缠的现场,残肉横地,被肢解的人体散落在房间角落,果蝇铺满整个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像素黑色斑点,她不经意掀开冰箱,与扭曲掉的头颅当场来个近距离对望,下一个恶劣凶杀案覆盖掉上一个,像这种被砍数刀的女人,沈一逸从业十几年已经屡见不鲜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秦落,她闭上眼,今早那股清爽压制了此刻的躁意。

沈一逸深吸一口气,抬步朝卧室里走去。

她像是观察过这个现场几千遍了,又或者是她抓了几百个犯罪动机相同的罪犯,总之从进门开始就轻车熟路,李斯廷还没和她对基本情况,她就差不多摸清了案情大致。

大门没有撬痕,玄关没有打斗迹象,熟人入户作案。

不用看刑技标出的第一案发新现场,她也清楚受害人并不是自愿进入卧室的,应该是先被击打眩晕,或应激性休克,随后拖入卧室。

沈一逸走到床边,戴好手套,先翻动了头部。

果然她在头顶发现了两处面积不大的挫裂创,她看了下创缘和创口,对着刑技同事挥手。

“来给我拍张照。”

咔嚓,咔嚓。

那被被拉扯掉的头皮,露出来的白黄色脂肪膜,就堆积到了相机内存里。

人的头皮分为五层,皮下就是颅骨,头皮到处都是毛细血管,很软很薄,每层都紧密相连,从而形成坚韧的薄膜。她掏出剪子将粘连的创周清理,能看到创腔内颅骨碎掉后裸露的脑组织。

几乎可以判定致死伤是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所以她是死后被抱到床上的。

她起身,扫了眼浑身多处开放性创口,下刀毫无规律。

尸体泄愤,报复型。

展露性.欲,炫耀型。

艺术加工,享受型。

沈一逸无法判断,她站在受害者面前失神了好一阵,直到助理走到身边叫了她名字。

她抬起胳膊向尸体的脑袋指去,“观察创口。”

林普平进来之前就已经被血腥味恶心到了,他忍着喉咙里的辛辣感,戴好手套,往尸体的脑袋走去。

“有组织间桥,绒毛状的纤维牵连,是钝器所伤。”

“嗯。”

沈一逸掀开了受害人的睡裙。

腿部无指甲划痕,内衣完好,进入卧室摆放后连砍数刀,却没有对尸体性侵,是否有指入行为,她需要搬回去再看。

她又指向尸体,对助理说道:“来看开放性创口。”

林普平弯腰开始检查,“没有凝血损伤形态为浅表层创口…嗯,锐器所伤…创伤位置……”

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没有规律。”

“如果没有看到颅骨的致死伤,如何判断这些创口是死后,还是生前。”

沈一逸将尸体的衣服全部剥下。

她死了便在法医面前失去了性别,仿佛只是一块膏状模型,一切符号都和流出的血一样,在身体里自行解散了。

林普平机械的回答,“纯液态无凝固,出血量少,无喷溅的血迹,创口干燥无淤血,呈暗这种灰色。”

“翻下尸。”沈一逸实在没有力气,她指挥到。

尸体背部、臀部、后颈部都有锐器创,但相较于正面,背部的创口不深,切创面不清晰,动作有些犹豫。沈一逸能感觉他有浅尝辄止的行为。

正对着尸体面容不敢下手,所以轻微划动。

但上手后,脑内兴奋度不自觉的提高,于是他心安理得翻过尸体,恶狠狠的朝大腿、腹部、胳膊划下去。

报复心理很强烈。

沈一逸转身朝主卧卫生间走去,走向第一案发现场。

“现场尸表勘验结果你来主写吧。”

“啊….”

林普平没想到这么恶劣的刑事案件,副主任会把活交给他。

要是放在宏主任身上,定会把疑案大包大揽到自己团队去。

他从伤口上抬起头,恰好对上沈主任的疲惫的神情,像是没吃饱饭,无精打采的。

确实,沈法医从围读结束后就进了实验室,随后接到警情就来这里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容易情绪失控。

“写好了去和刑技的同事一同提取床单上的毛发和指缘物质,到时候研判会你也跟着参与吧。“

沈一逸走进厕所。

“谢谢主任。”林普平咧着嘴角,对着背影微微鞠躬。

李斯廷作为该案侦查组长,戴着手套趴在厕所门框上,语气轻松道:“沈法医怎么样?”

沈一逸蹲在地上,听到声音后起身。

她手套上都是检查尸体时留下的血迹,她举在胸前,“恭喜你,这案子结案很快,你不需要熬夜了。”

随后她看到李斯廷脸上的笑,便知道这案子在他心底也有眉目了。

也是,这案子对现在的侦查技术手段来说过于简单。

熟人作案,犯罪动机明确,电梯里的监控、案发现场留下的脚印,尸体残留的物证,没被抛弃的作案工具,证据链目前接近完整。

不像随机的凶杀案,毫无规律的侵入,没有源头的犯罪动机,案发现场里消失的物质交换。

甚至李斯廷都不用去查旅馆业信息系统、安监系统、鞋底样本系统。

沈一逸冲他笑笑,“你运气真好。”

说完她举着手走出现场,法医助理还在忙,她和李斯廷朝门外走去,“说不定没等我们侦查研判会结束,他吓得就来自首了。”

李斯廷摆手,“哎,高兴太早不作信。”

沈一逸走到门口摘掉了手套,喉咙才慢慢涌上恶心感,她警服上站满了汗液和味道,闷在鼻头上,酸得她想流泪。

她压着胃里的不适,“但不过还好,怎样都是死刑。”

李斯廷看她双眼红彤彤,不忍皱眉,“你们科室昨晚又熬夜了?”

“是刑科院的活,我在顶楼加班,熬了半宿就回宿舍睡了。”沈一逸将手套扔进污染桶,将包里的免洗酒精掏出来。

“听小陆说你到剧组见大明星去了?”李斯廷眨眨眼,“怎么样?大明星漂亮吗?”

她站在垃圾桶旁边,用酒精搓了两遍手,“就那样吧。”

但她还觉得不够,仿佛那些暗红色已经爬进了身体,臭味沾染在发丝上,无法抹除。

于是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把小香菜。

李斯廷见怪不怪,这帮刑技警察都有怪癖,像小陆勘完现场要喝七喜压惊,小王要连续抽两根利群,而这个沈法医她就是爱搓香菜。

扑鼻而来的臭板虫味道冲击着李斯廷的嗅觉,他天生不爱香菜味,皱眉撇了眼沈法医,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她怎么揉的这么舒畅,仿佛如释重负了一般。

李斯廷没忘了八卦,“那个孙景伊你见到了吗?漂亮不!”

“什么孙景伊?我不认识。”

沈一逸手心手背揉搓着,感受香菜汁在掌心挤压出的液体,像在心口打入一针柔顺剂,焦虑的情绪暂时趋于平静。

“就《封魔》那个女主啊,长得像个狐狸,特别特别异域风情的那个。”

沈一逸将香菜扔进垃圾桶,又拿出酒精免洗开始重复洗手的工作,“那你知道列维·斯特劳斯吗?”

“那谁啊?”

“对啊,这就和你问我那伊什么一个道理。”沈一逸翻了个白眼,“谁啊,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啊?”

李斯廷眨眨眼,“行吧,那咱们一会研判会见,楼下有饭盒,你抓紧吃个饭。”

突发恶劣的凶杀案,案情性质分析的研判都不会拖到第二天,沈一逸坐在楼下车里吃完了盒饭,才等到提取完尸体物证的法医助理。

林普平开着警车,两人回了警队。

车里没散去的鸡排饭味道浓烈,恰好下车和夜里闷燥晚风打了个照面,沈一逸胃绞的难受,她冲进办公层的卫生间一顿呕吐。

走出来,她脱掉警服,拐了个弯去了更衣室。

法医的更衣室里有个专门的消毒间,她将警服和警裤脱掉,扔进洗衣机,随后倒上半盖84消毒液,启动机器。

换上干净但有些褪色的警服,也曾被84和高温消毒过的警服,她坐在更衣室的板凳上愣神。

秦落。

沈一逸又想起今早的偶遇,穿透她影子的秦落,正断断续续的闪现在自己眼前。

她掏出手机,像查一查那个什么伊到底长什么样子,却不知为何打下了秦落的姓名。

秦落,「W-Logos」签约作家、编剧,影视评论人…..

沈一逸正认真扫着后缀,屏幕突然弹跳出微信消息。

【沈一逸,舅舅过两天要去上海,舅妈跟你说过了吗?】

她心烦意乱的打开微信,在家庭群里回:

【说过了,我到时候请假去接你们。】

她关掉家庭群,看到《她杀》剧组的制片助理在下午发来的两条微信。

13:12

【沈主任,如果您有剧本上问题反馈,麻烦您添加一下编剧老师的微信吧,直接与秦老师对接可以吗?】

14:33

【沈主任?】

15:45

【沈主任,麻烦您添加一下编剧老师的微信,因为您微信设置了,我们编剧老师加不上您~~】

沈一逸看了眼表,晚上十一点了。

她还没想好要和秦落说什么,于是她起身将手机塞进警裤口袋,装作微信里无事发生,带着资料下楼参加研判会了。

她需要点时间,容她在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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