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苦雨不解长别离

江焰琅咬着唇,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血腥味和水腥味都让他不好受,他的左手也在逐渐脱力。

来救他的人有四个。

江焰琅在心中默默算计——慢半拍的师兄,凑热闹的老乞丐,跟了他一路的小傻子,还有他的便宜师父。

他很难说清怎么凭借一根绳子就知道是于惊川,他了解这个人么?要是真的了解,就会知道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走了吧。

可他就是知道于惊川在这里。

江焰琅既恐惧又愤怒,他在痛感中一阵恍惚,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描摹出一张哭脸。

“于惊川!”

水流吞没了他嘶哑的叫喊。

“别叫了别叫了,都神智不清了就省着点力气吧。”

老乞丐不紧不慢地拽着绳子,丝毫不怕摘雨桥被冲塌。

“于惊川!咳咳、咳……”

“都让你别叫了,真是见了鬼了,喊魂呢?”老乞丐把他提起来,走得一瘸一拐,却颇有力度,“于惊川于惊川,遇到点事儿喊得倒是响亮,有那劲儿自己都爬起来了,没用,还是没用!”

“拿人手短,我救你一次算还你五十两,倒欠我二百两下次来还。”

他把江焰琅往桥下一扔,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叶离观赶忙扶他起来,转头发现老乞丐没了踪影,但眼下无暇顾及其他,他拍拍江焰琅的脸,问道:“师弟,感觉如何?”

“你看我现在这幅模样,能感觉好么?”尽管气若游丝,江焰琅还是用力瞪他,“师兄啊,扔绳子的人在哪儿?”

“……我哪顾得上看,”叶离观道,“你还是先想想惹了谁吧,怎么会遭此毒手。”

他扳过江焰琅的身体,手按在右肩膀伤处将血逼出来一些,雨水很快冲走泛黑的血液,受伤的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不断念叨某个名字。

“看样子是毒。”红喜半跪在地上,语气迫切又内疚,“二位公子,先随我们回住处吧,百家山庄对毒法研究颇深,我师兄刁满客又是其中好手,有他在大半的毒都不用怕。”

叶离观看她一眼,帮师弟答应下来:“也好,我们师兄二人此行空拳赤手,还要仰仗姑娘帮助了。”

“是我该做的,若小公子不来帮我,也不会挨这一下。”

“姑娘可有见着对我师弟下黑手的人?”

“说来惭愧,方才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红喜只懂卦算,其他功夫是一点不会,不过此事是我们疏忽,于情于理也该查清。”她叹了口气,“百家山庄……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能觅得一席,我这次算错了上桥时机,好在小公子为我解围才没害更多的人,等他好转我就去领罚。”

叶离观扛起江焰琅,小师弟可怜巴巴地蜷着,找师父找不到,只能无力地攥着手指哼哼。

叶离观眉头紧蹙。

江焰琅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刚离开那位深藏不露的师父来浮金城,不足一日就遭暗杀,还引来另外不知底细的二人出手相救。

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江焰琅,但多少受到倾盆暴雨和混乱场面的阻碍,没来得及追杀手不说,就连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桥头绑了绳子都没察觉。

杀手藏在这几人中?

或者……

和江焰琅在水里发现了什么有关?

红喜催促了好几次,百家山庄的人叽叽喳喳跟在身边,把两人围了个严实。

虽然都是和红喜差不多大的姑娘,在清理闲人上却毫不含糊。她们住的客栈离摘雨桥不远,一到地方立即封了门,连雨丝都没能跟进来。

叶离观被带去上房,刚把江焰琅放地上,红喜就噔噔跑来猛敲房门。

她身边的刁满客似乎没睡醒,没个人样倚着门框揉眼睛打哈欠,又在看见开门的人那一瞬猝然站直:“叶、叶兄……什么情况!?”

“你们认识?”红喜只狐疑了一瞬就松了口气,“真是巧了,看在二位都是师兄的份上,快救救躺在地上的小师弟吧。”

刁满客脸色变幻莫测:“好……好,好好,救,我都可以救。”

他捞起袖子探向江焰琅颈侧,对方浑身发烫,湿衣裳仿佛被煮过,带着惊人的热度。

刁满客伸手,红喜心领神会,摸出匕首递给他,而后转身唤人打水。

江焰琅的衣袍被割开,右肩的伤处经雨水浸泡,又让叶离观放了血,一圈黑色染在狰狞的血肉上,触目惊心。

刁满客没有迟疑,搬了蜡烛烧热刀尖,麻利地剜去坏肉,观察许久再无黑色斑点出现才坐起身喘气:“还好,此毒为寒织,你……师弟福大命大避开了要害,用它的人下了死手,再往上一些毒素很快便会进入心肺,等五感皆失,人也可以下葬了。”

“我师弟叫江焰琅,”叶离观望向刁满客,“你听过这名字么?”

他撑着半张脸摇头:“没有,我说你——”

“我师弟是否安全?”叶离观打断他。

“你若是问他的毒清了没,那我说不准,寒织一旦入体就开始污染他的筋脉,剥离五感的程度有轻有重,全看个人造化,它既无药可解,也可以不用解药。”刁满客捏着鼻翼思索,“你看我削他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反应,估计这会儿也感觉不到什么,我说你——”

“寒织并不常见,你觉得它出自何处?”

“我说你真是明知故问!”刁满客被打断两次,自然知道叶离观故意回避,虽然心中闷闷,他还是顺着回答道:“凌云燕行门咯,你不是挺了解他们嘛……”

“啊!你们就这样把他扔地上!?”

红喜此时端了水进来,看见半死不活趴地上的江焰琅惊得差点掀翻水盆:“真是!好歹让小公子躺在床上呀!”

“男女授受不亲,小红和我走,师弟就麻烦师兄照顾了。”刁满客朝他拱手,目中似有千言万语,“等打理好小师弟,不妨来我屋中一叙。”

江焰琅:“……”

等等!你们有什么大秘密!

还没听够呢!

他现在眼不能睁口不能言,但意识清醒得很。

可惜叶离观此后一言不发,给他处理完伤口把人搬到床上就离开了。

四周没了人声,江焰琅仅剩的听觉异常灵敏。

伤口疼得发麻,没了解闷的人,他只能让各种细微的响动放肆入耳。

这里能听到河水的奔流声,如此急切,随时都会漫过来一般,雨敲打在窗檐,落入耳朵的响声发闷,客栈将一切隔绝在外,分外静好。

他有了倦意,思绪微沉,又在烛芯噼啪声中惊醒——

有人在他的房间!

江焰琅呼吸微沉,下意识想去拿刀,然而连指尖都动不了分毫。他的情绪都藏在不受控制的躯体之下,看起来和睡着的人无异。

百家山庄的人?

讲不通啊。

整座客栈都是他们的人,何必偷偷来看他一个伤患。

也不像杀手,这时间够他杀三个躺在床上的人了。

江焰琅凝神去听,空气里流动着沉重的风声,再刻意掩盖也无法抹去那人淋过雨的事实。

他的心跳仿佛对方的步伐,轻不可闻的风掠至脸旁,江焰琅迫切地想要睁眼,喉咙压抑着几声呜咽无法发泄。

对方帮助了他——

冰凉的药水进入口腔,漫过唇舌,让他无意识溢出了哭腔。

“我好像没教你遇到点事就找师父。”

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江焰琅一刹那慌了神,他想去摸额间的小石头,又想去抓于惊川给他的刀。

他突然不想问于惊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把他也带上。

他不想让于惊川再说下去。

可于惊川不给他机会,床畔是他压低的声音:“贸然行事的苦果尝了,滋味不错?”

江焰琅妄图捏紧拳头,又在他的低笑中展露一副无害睡颜,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正濒临失控,好在这具身体不给他机会。

“百家山庄是个不错的地方,有哪些值得结交由你自己分辨,莫要因今日祸事做违背心意的决定。”

“几年前我带你去望三思,其一缘由是你死缠烂打,其二是你天赋极佳,我想看你是否有才学继承我的刀法。”

“阿琅,这刀法为你带来的究竟是福是祸我也不清楚,这是作为师父失责之一,未能与你郑重道别,是失责之二。”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江焰琅感觉疼极了,脑中阵阵嗡鸣,可于惊川的声音那么清晰,一个个字砸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于惊川,你不要走。

——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于惊川停在床沿,久久未动。

雨渐小,他静静听着江焰琅失速的心跳,注视他平静的神情,无声地弯了唇角。

“断绝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提起师父。”于惊川的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不要再找师父,不要妄想师父再有任何回应,你有自己的长路要走,你该去寻你的长路。”

他听到了这句话啊。

江焰琅心底五味杂陈。

——可我还有没说完的话。

他没等到回应。

江焰琅的四肢百骸都在颤抖,他双目刺痛,温热的泪没入鬓角,很快濡湿一片。

他毫无察觉,只是一遍遍寻找于惊川的痕迹,直到烛火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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