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与县衙不过一墙之隔,夜间不见灯火,黑暗浓稠,浓烈刺鼻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月光,四十三余具未来得及入殓的尸体整齐躺在门前,虽身盖白布,但此地临溪,气候潮湿,尸体**迅速,部分渗黄液体已浸湿白布,在地面聚成恶臭的滩渍。
褚赋尘略微皱眉,掩下嫌恶。陆庚却很轻松,吹着口哨,蹲在一具尸体旁,撩起袖子系在身后,掀开白布。尸体的皮肤散发着不自然的青色,蓝紫色血管根根分明,脖颈处触目惊心的四个血洞,正渗着汩汩黑血。
褚赋尘在他身旁附身:“有何发现?”
陆庚伸手捏开尸体口腔,舌头上果然泛起皮屑。他又接连翻开几具尸体:“掐死的、咬死的,还有这具,胸口破损失血过多而亡,你觉得像是灵物所为吗?”
褚赋尘摇头:“不是灵物,乃是尸毒。”
陆庚闻言,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正色道:“你可还记得,我活着的时候,东边曾发生过一起尸乱,一夜之间,整个村子成了一座尸村。”
褚赋尘面色一沉:“不错。”
人若含怨而死,胸中郁结,必会起尸,而活尸出世,只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尸毕竟是没有灵智的死物,若是不及时平息其怨气,安魂养魄,只怕受难的不止洛家。
陆庚勾了勾唇:“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若是再有人死,你又得替别人伤心了,你说是不是,褚哥哥?”
面对他的胡言乱语,褚赋尘已经习惯视若无睹。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洛府,只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屋内阴森之气浓重。
几个神婆垂立在廊下。洛老太爷端坐在前厅圆椅之上拧眉合眼,身后乃一副红漆牌匾,左右分别立着两人。其一,是白日方才见过的洛夫人;其二,乃是仪式开始之时,跟随洛夫人身后的年轻公子。
陆庚环视一周,也不同几人客气,拽过另一条圆凳,大马金刀地坐下,身子往前略探,道:“老头儿,你们府上,如今活着的还有几人啊?”
洛老太爷忽然睁眼,锐利鹰眸向来投来:“还有几人,你难道不知?”
陆庚:“此话何解?”
洛老太爷厉声道:“你未出现之时,淮临镇一切太平,现下你刚出现便有此大乱,岂非你所为?”
陆庚点头:“有理。”
褚赋尘道:“现下不宜多言,烦请世翁下令,将宅中所有幸存之人聚集于此。”
洛老太爷冷嗤:“我为何信任你们?”
陆庚懒懒道:“老头儿,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有得选吧!”
廊前,几个青衣道姑忽而齐齐抬头,一双双黑漆视线汇聚于他身上,陆庚笑呵呵地回看过去,“若想用刚才那招,你们大可试试。”其中一个年岁最小的道姑举起手中红鼓,正欲拍下,陆庚闪身,一脚将鼓踢飞,快速点下几人穴位,几人顿时无可动弹。下一刻,陆庚已经重新翩然落座,对众人道:“去把所有人叫来,我不想说第三次。”
年轻公子瑟缩一下,朝洛夫人身后躲了躲,洛夫人下意识将他揽到身后。陆庚随意扫过他,这青年约莫双十年岁,生得油头粉面人模狗样,想不到竟还会躲娘怀里。
不多时,洛家所有活着的人都被召集到了屋内。前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陆庚坐在众人面前,环视一周,厅中围了六人,抛开那三个,新来的——一个是身着粉衣的圆脸姑娘、第二个是年过四十的中年夫人,最后一人,则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见人到齐,陆庚厉声道:“从现在起,谁若是离开这座院子,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我就管不上了,自求多福。”
褚赋尘:“别怕,他是在救你们性命。”
陆庚莞尔,朝他们扬了扬下巴:“说说吧,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圆脸姑娘先是飞快扫了洛老爷,而后颤巍巍道:“我叫翠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另两人见状,也道出自己的身份,一个是洛府的管事,另一则是厨房的庖子。
陆庚:“你们昨夜可都在府上?有看到是什么?何物在作祟?”
翠云脸色变为惨白,吞了口唾沫,才道:“昨夜,我去小姐房中掌灯,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我太怕了,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进花坛里,醒来时,醒来时——”
女管事安抚的将她拉进怀里,拍拍她的发顶。陆庚却不为所动,追问道:“这人是出现在洛小姐房中?你可认得它是谁?”
翠云怯生生:“不知,房里太黑,我没看清,我只记得它虽然高,却应当很瘦,身型倒像女子。”
洛老太爷厉声喝道:“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吓糊涂了,哪来什么邪祟,分明就是有人入室杀人。”
陆庚翻了个白眼,本想再讽两句,褚赋尘却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无妨,我们且在此处等候,它今夜还会回来。”他心中的气顿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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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发深沉,阴风阵阵,这般情况理应是个不眠夜,可不知是不是连日惊吓的缘故,活下来的几人熬到半夜,便是哈欠连连,告辞后,各回屋中休息。
陆庚提了板凳,靠在花几旁小睡,迷迷糊糊间,被一阵打更声吵醒。
红雾弥漫,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再细看去,街上笑语盈盈,马啼声不断,比白天还热闹。
更夫提着铜锣,锣绳是乌黑发亮的头发编的,白衣野鬼依次飘过,头顶插着灯笼,左摇右晃、幽绿幽绿的,八腿鬼手脚并用在房顶上爬,被咬掉半边身体的冤魂,抱着头蹲在街角哭的无名女鬼。
陆庚还从未在人间见过如此多的鬼同时出没,真是蔚为壮观。
褚赋尘负手立在门前,一名青衣女鬼打着白色纸伞从他身边经过,头突然飞起,蛇一样的脖子绕着陆庚盘了两圈,亲昵地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吹气一口气,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褚赋尘的鬓发微微拂动,他本人却无半分反应。
鬼不会平白无故地靠近活人,如此这般,多半是要吸食阳气。以褚赋尘的性子,这姑娘怕是下一刻便会被他打得魂飞魄散。陆庚想了想,还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把这位姑娘请走为好。他深吸一口气,手中聚起灵力。
褚赋尘突然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颗姜梅子,剥开油纸,却没有吃,递到肩头,对女鬼说了什么,女鬼张开血盆大口,梅子咕噜噜滚进它喉咙里,它还伸长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末了“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是证明二人关系般,在他面颊上贴了贴。
陆庚的手僵在半空:这厮,怕不是被夺舍了!
“多谢,”只听褚赋尘对女鬼道,女鬼娇笑着消失不见。他拍拍手,来往鬼魂的目光都朝他聚拢,其中有贪婪有渴望,更多的却是怯生生地探头,好像是在忌惮他身旁的陆庚。褚赋尘淡淡道:“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们的。”说罢,从衣服里抓出一大把糖果,朝天空一扬。
“呜——”鬼群亢奋起来,瞬间围拢过来,趴在地上哄抢,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像饿了十几天的疯狗。无数半透明的白影笼罩在他头顶,褚赋尘脸色苍白如纸,身上三团阳火被鬼气扑得忽明忽暗,恍然间似乎也成了其中一员。
陆庚心中不由一颤,客死横死者不入地府,长久以来就成了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有后世子孙供奉,入不了轮回,久了也就彻底消散不见。此地野鬼这么多,想来少不了他的喂养。
常年阴气侵体,就算是狐仙也撑不住,怪不得他的身子这么差,如此行事,居然还能有条命在,不知算不算奇迹。
一炷香后,群鬼才四散离去,只留下褚赋尘站在原地。
他的身型晃了晃,陆庚下意识上前揽住他的肩头。明明是成年男子,整个人像是空心的,摸到的全是骨头。他伸手想探他的脉门,却被褚赋尘轻轻拦开:“无妨,我心里有数。”
陆庚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仙君这般好心,我也是死物,可有我的一份?”
“你真是……”褚赋尘很是无语,在褡裢里翻找半天,却发现里头什么也不剩。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半块桂花糖,剥开纸衣,送到陆庚嘴边。
陆庚只是随口一说,见他这么郑重,颇为无语。皱着眉看着被压成薄饼似的糖,桂花香气已经散去,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他不愿细想这香味来自哪,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吃下去。
看来是他多管闲事了。也对,人都是会变的,以前褚赋尘憎恶邪魔外道,是因为他是名门修士,自然正邪不两立。只是现在这幅模样,怎么看怎么渗得慌,就好像真的被脏东西上身了。
忽然,褚赋尘似是后知后觉:“我方才是问那姑娘——”
“无妨,我都懂,”陆庚摆手,颇为赞赏道,“狐鬼也算殊途同归,那姑娘一看生前定是个美人,仙君,你眼光不错。只是,要当心身体。”
褚赋尘:“……”
正在这时,洛府中忽然乱成一团。有人慌慌张张地冲出来:“不好了,洛小姐起尸回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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