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检阅顺利结束之后,发现广场上,遗漏了一只草鞋。追查到,是跪在大太阳底下的这位将领,因天气炎热,安排小队成员穿草鞋的。其余队伍,基本是行军短靴,甚至是防雨皮靴。而旁边的小兵嘛,就是草鞋的主人了。
女帝喝了清茶,神色缓和了些,开始抱怨不满,“别的队伍都不嫌热,就她们热的受不了?走路都能把鞋子走掉,上了战场怎么办?这怎么带的兵?”
刚被清茶压下去暑气,说到生气的地方,女帝又提高了嗓门,脸微微涨红,“我弄这个检阅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看看各军的报国志气嘛!这算什么气势?丢盔卸甲的气势!”
“国师你给我算算,这部军在未来的战争中会不会丢盔卸甲,举白旗投降,会不会大开城门,请外敌进来,会不会义旗一举,杀到京城来。但凡有一项,今天就把这两人杀了,这部军解散!充公!发配!我重新招兵买马,也不养这群混账玩意!”这喊声威震九霄,跪在高台之下的人抖了三抖。
被押在地上的人挣开束缚,向前膝行几步,磕头行礼,高声道:“陛下明鉴!今日丢鞋,纯属意外,是小人一人之失,与驻西军无关!与梁将军无关!驻西军女儿,精忠报国,气冲干云。丢盔弃甲岂是驻西军女子所为!如若兵临阵前,小人绝无退缩之心,苍天可鉴,愿以死明志!”
柳元心里喜欢这个小兵,惹了大祸还不忘帮同袍们脱罪。
柳元装模做样地掐了掐指头,又叨咕了几句咒语。
“回禀陛下,此次丢鞋,并不是丢盔弃甲之兆。这位士兵鞋子走掉后,并没有返回捡鞋,而是裸脚踏在这烫如沸水的砖石之上,忍痛走完了全程,才使得这次检阅顺顺利利地圆满完成。这是镇西军女子坚忍不拔,为保家国,不畏艰险,浩气凛然的使命感啊!”
坐在高台上凉棚阴影里有人扇扇子的女帝有点懵。“你是说这砖石烫脚?有何证据?”
“没错,夏日烈阳直射地面,地面砖石升温极快,附近又没有植被,也没有遮挡,赤脚行走,定然烫脚。为了检阅的使命,为了报国的信念,这位将士把刀山火海视若无物,是真正的勇敢和忠贞啊。陛下若不信,可传唤这位将士上来,抬脚一看便知。”
女帝真的不信。将士脚肿,已经穿不上那只遗落的草鞋,便赤脚一级一级台阶,爬上了高台。
这一抬脚,砂石混着血迹,烫出的水泡伴着多年的茧子,女帝看着都觉得疼,皱着眉移开了眼睛。
悄咪咪拉过柳元来,“我没仔细看,这也太惨了,走一次检阅弄得血肉模糊。是我错了?砖石真的很烫?”
柳元也低声答道,“检阅士气,怎么会是陛下的错呢?不过这次您真的错怪这位了,她可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惜自残的勇士啊。”
“我……我还是不信,你陪我下去踩踩试试。”
柳元:“啊?”
“陛下您千金之躯啊……”柳元的嘴被女帝捂住,女帝拉着拽着柳元,一齐走下高台。
“如果这次,真的是我错了,该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很尽力了,我真的就想当个好皇帝,为什么这么难呢?”女帝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
“赈灾的款项,我怕有人贪污,常常派自己的亲信侍卫去底层查;遥远的驻边将士,我怕有人伪造通敌证据,诬陷她们谋反,错怪忠良,便每年都喊代表队来检阅一下,设宴犒赏将士,与她们谈话,问她们的需求。”
“我费心费力,结果还是错怪了忠良之士吗?我罚她们贵了那么久,这该怎么安抚啊!我好歹也是个皇帝,要我道歉认错,我的脸往哪搁啊?”女帝委屈得,眉毛都快拧到一块了。
柳元浅笑,“陛下您这是染了暑气,心急了,才会一时没有查清真相。罚跪不算罚,您还没有真的降罪,还没真的下令,也没有不可逆转地大开杀戒,改口发个奖赏,不丢人的。”
柳元掏出清热解暑的香囊,给女帝闻了闻,女帝的确觉得清爽了很多。
“真的不丢人?”
柳元赶紧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嘴,哪里是不丢人啊?您赏罚分明,嘉奖勇士,有如此英勇的镇北军,这是佳话啊。”
“驻西军!哪来的镇北军。”女帝被逗笑了。
“哎呀,哎呀,天太热了,都把我热糊涂了。还是女帝清楚,毫不含糊!”柳元捡着好听的说。
女帝刚听完这顺耳的拍马溜须,也走完了高台的台阶,站到了广场上。
广场上的热浪扑面而来,女帝一阵眩晕,连忙抢过柳元还没来得及塞回去的香囊,吸了几口。神色才慢慢缓过来。
“真热啊。”
“是啊,这么热,咱摸摸地面,”柳元蹲下,手刚碰了一下地面就跳起来,疯狂抖手,“哎呀烫手!”施个礼,“陛下,是真的烫,检验完了,我们回去吧。”
“那不行,我要脱鞋试。你也脱,你陪我一起脱。”
柳元摆上愁眉苦脸的难看面容,女帝不买账。
柳元见逃不过,便弯腰蹲下先帮女帝脱鞋,再自己脱鞋。女帝穿的是白色金纹锦靴,靴里缠了棉质袜布。
“陛下,要不,隔着袜布踩吧。这袜布缠得精致,我拆了,就不一定能原样缠回去了。”
“别找借口!”女帝高高地俯瞰蹲在地上的柳元,瞪了她一眼。
柳元屏住呼吸开始拆袜布。
女帝今日仿佛开启了话痨模式,“满朝百官,也就你能陪我来做这种事。有好多事情我想体验,到最后做到的,总是比设想的打了折扣的。就比如说,吃粗粮,厨房总是把粗食做得跟宴会上的山珍海味一样好吃之后,才端上来。可是我吃粗粮的本来想法,只是体验寻常百姓家的饮食啊。”
“从我带兵围住了你梨杀门总部开始,我就觉得你这敢跟皇帝耍赖的性格非常难得。以后,我有什么想体验的生**验不到,就找你帮忙,行吗?”
柳元被日头烤的直流汗,袜布难拆也在流汗,听了这句话简直汗如雨下,“陛下饶命啊!”
“就你了!我问别人的时候,别人喊的饶命都是带着恐惧,你喊的饶命带着不耐烦和不情愿,哈哈哈,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柳元抗议无效,心里吐槽,这女帝怕不是被太阳烤傻了。
袜布拆完,女帝把脚重重地踩在砖石上,脸色剧变。
柳元见状,一把抱起女帝,冲到高台下的阴影里坐着。
女帝爱好锻炼倒是爱好锻炼,可是没走过远路,也没被大日头晒过,这脚底没有茧子,双脚细嫩得就像双腿的肌肤,如何受得了这滚烫的砖石路?柳元心底默默哀叹,抬起来查看一下,索性并无严重烫伤,不然“伤害女帝”这罪名可不好背。
女帝边看着柳元帮她穿鞋边发呆,回到高台之上,便重重赏了这位士兵,极力夸赞了带队军官,也不顾之前“改口之后面子往哪搁”的担忧了。
等封赏完,今天广场上的活动算才结束,女帝要去设宴犒劳将士,柳元在被逮住拉去陪酒之前,偷偷溜回了家。
回来却看见青子手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在天权阁门口徘徊。
柳元喊住她,青子回头,又望望亮着灯的天权阁,一副没想到国师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半分惊讶半分慌张地把盒子藏到背后。
柳元心里大致猜到了,便问在这里做什么。
青子本来因为不肯巴结方初而备受师父冷落,这次等级有了空缺,她在犹豫要不要给国师意思意思,改善一下在国师府的处境。
可是平时她就看不惯方初那贪钱好财的样,心里鄙视这样送礼走后门的自己。都走到了天权阁附近,却又迟迟不敢进去面见国师。
不送吧,可她又不能真正做到云淡风轻,视等级待遇如无物。按说,有所求,就要拿出相应的诚意来。
送吧,那岂不是跟吴锐,阿白她们没什么两样?今后还如何心安理得地鄙视她们巴结师父?岂不是与她们同流合污了?
可是不送的话,万一吴锐和阿白都送了,不是又平白无故把机会让给她们俩了?她们俩年轻,万一一直在国师学徒的位置上坐着,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当小学徒?
如果真的送了就能改变结果,送了就能当国师学徒,是不是同流合污也不亏?
可是就怕,即使同流合污了,国师收了好多人的礼,比自己的还贵重,结果还是让人家抢了位子,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也不是拿不出比这个更贵的礼了,可是又不敢把礼物准备得太过贵重,万一太贵重了国师不敢收,再反手把自己举报了,怎么办?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加艰难?
柳元看着支支吾吾的青子,觉得这种人好笑。
非常想要一种东西,就不惜一切手段去拿到它。非常想遵守一种原则,信奉自己的信条,就放弃一切物质回报去遵守这条原则。这两种人,彼此看不惯,但是到生命终了之际,都可以坦然地说,此生追求,我已尽力,虽有些许遗憾,但我无愧于心。
可是青子就夹在这两种人之间,既给自己制定了条条框框的原则来束缚自己,又给自己定了奇奇怪怪的目标要去实现。
这种人有两种可能的结果:要么,处事圆滑懂得变通,心中的原则大体上不违背,想要的目标也追得了大部分,大概差不多四舍五入约等于无愧于心;要么,不停地退让牺牲,却只能在求而不得的炼狱里煎熬。
“盒子里装了什么?”
“一盒东珠。”
柳元对着直爽的回答感到意外。“在这等谁?”
“等您。”
“有所求?”
“有。如果国师学徒之位有竞选,青子想求得一个竞选的机会。”
柳元心想,这回答得如此顺畅通透,莫不是放弃了心里的枷锁,选择了权力追逐?也好,这种人有这种人的用法。
“你的所求我知道了,东珠就不必了。关于国师学徒的位置,我暂时还没有想法。有了思路之后,会在例会上说与你们听的。”
柳元背着手走了。
青子垂头丧气,哎,收了不办事,确实让人头疼。可是这压根不收,更是让人摸不到头脑啊!这是清廉正直呢?还是说我干脆没戏呢?
柳元走进天权阁,下人禀报,吴锐和阿白送的礼物分别摆在了这两处。
呵,大大小小的箱子,这是“总有一款适合你”啊。
“乐崖呢?没来过?”
“还没有。”
“杨学的弟子,就是稳哈。”
李默白天跟着柳元去检阅广场上溜了一圈,也见了犹犹豫豫的青子,接话回道,“说不定她是算出来你暂时不打算安排国师学徒,所以才没送礼呢。”
“哈哈哈,送或者不送,都没用。像这种强送的,我就收着,但是我心里国师学徒的位置,只是留给一个人的。”柳元边翻礼箱边说。
“你心里有人选了?是谁?”李默惊讶。
“你啊。”柳元答得理所当然。
“我的事全国师府都知道,那个位子我回不去了。”李默有些烦躁,急忙否定。
“那不一定,总有办法。易容,改头换面你接受不?或者把府里的人大换血。或者琢磨让你立点功绩,让女帝给你恢复自由身。或者白天戴面具做国师学徒,晚上摘了面具当一会贱奴透透气。文章就是改个名字嘛,照样发表啊。名字符号而已啊,不管名字怎么改,文章都是你的。”柳元天马行空。
李默一言不发。她何尝不想继续做国师学徒,半夜睡不着思絮乱转的时候,都快想疯了。可是每种方法,都不简单,稍有不慎,被人发现,就连国师府都呆不下去了。
柳元看着李默的神情,心里暗暗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先把方初赶出府再说。方初不在,李默的自由范围就大很多了。
然而生活带来的惊吓,总是猝不及防。
柳元:东珠没意思。说不定你送点别的我就收了呢。
青子:真的?国师大人需要什么?
柳元:咳咳,哈,嗯,我开玩笑的。不用送,送了位子也不给你。
李默: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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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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