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松手放开缰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一日,杨过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当即施展轻功,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忽见一美貌少女匆匆骑马进城,马上少女唇若涂朱,眉如染黛,正是郭芙。杨过乍见之下,心中不知是怨是恨,呆在原地愣了良久,心中才恨恨地想:“好啊,我在路边立着,都不肯看一样,果然认为我死了,再回不来了!”当下便施展轻功,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路过花园,望见郭芙抱膝坐在花丛边的太湖石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杨过忙躲在树后,心道:“老天开眼,你一个人落了单,再无人能护你,我现下上前也斩去你一臂。”转念一想:她此时虽是一个人,但郭靖黄蓉尚在府里,自己若贸然出手,即便自己报了仇,也难以全身而退。
举棋不定时,见一个小丫鬟快步走到郭芙跟前,说道:“大小姐,老爷让你先回房去……”郭芙只不理,问道:“我爹还不肯见我么?”小丫鬟回道:“老爷说,想见大小姐时自然会见……”余下的几个字渐渐不可闻。见郭芙仍然不动,丫鬟又道:“已打过二更啦,大小姐请安睡吧!”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的着时自然会睡,你走吧。”丫鬟应是而去。
杨过心道:“这大小姐果然刁蛮,她爹不肯见她,拿丫鬟出什么气。”耳内又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眼见她低垂着头,月光下,一颗晶莹的泪珠闪过,滴在郭芙的手上。杨过不禁有些慌张,暗中揣测:“你哭什么,你断我一臂,难道还受了委屈不成?”又猜到:“难道她是觉得对我不住,所以才难过落泪?”想到这里,心砰砰直跳,随即又记起襄阳城外之事,否定自己:“这大小姐平时就眼高于顶,现下我成了断臂怪人,她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多半是在想她的妹妹,再不然就是会奉承她的武家兄弟!杨过呀杨过,你与这丫头有断臂之仇,怎可自作多情,可怜可笑!”念头至此,心中恨意陡升:“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便是败给郭伯伯,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心中热血潮涌,正要从树后转出,忽见郭芙起身,盈盈往郭靖夫妇居室而去,杨过忙随后跟上。
杨过躲在窗下,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长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见西首窗下郭芙身形一幌,接着矮了身子,快步退开。杨过心想:“且去瞧瞧这大小姐要去干什么。”当下蹑足于郭芙婀娜身形之后。突然身后一暗,房内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地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蹿高,上了她房外那株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从茜色窗纱向里面看,只见郭芙在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不一会,郭芙从房内快步而出,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她略略迟疑,回身看了看房间,又返回房间,在首饰匣中翻出一小小饰物收进袖囊中,才又出来。杨过一肚子好笑:果然是个草包千金,离家出走也不忘戴自己的金银珠宝。
此时郭靖脚步沉凝而来,见郭芙正在院中,奇道:“芙儿,你在干什么?”郭芙脚步顿立,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微带颤抖。待郭靖看清女儿身后背负的包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强抑怒火道:“这些时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又问:“那现在呢?你拿着包袱准备躲一辈子了?”郭芙抬起头,道:“不,我要去找杨过!”
这一句回答倒令郭靖和树上的杨过同时惊诧,半晌无言。好一会,郭靖才道:“芙儿你跟我来罢。”郭芙忙跟上郭靖,杨过稍一迟疑,仍蹑手蹑脚地跟在父女俩后面,向郭府最后面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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