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野》/Chapter.13

老天爷就像是受了什么巨大委屈，不停地掉豆大的雨，砸在屋顶青瓦上，沿着斜面缝隙迅速流到屋檐，稀里哗啦地汇成一条雨线从房檐下垂直坠下来。

七八十年代风格的客厅，电视墙贴满了港星海报，老式木桌木椅虽然陈旧，却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

沈岚正在电视柜抽屉里翻找药箱，找了老半天，没想起放哪儿了。

而陆寒深就代替沈岚在厨房忙做饭，云阳则是被沈岚“无声胜有声”地好好训斥了一顿。

唯独只有云织心里泛起了嘀咕：突然闯入的少年，究竟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沈岚招呼他，云阳厌恶他，至于陆寒深……从始至终他都没主动说和少年的关系。

圆桌，五人围坐在一起，难得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

饭后，云阳被陆寒深关在屋子里“教育”去了。

而傅燃，吃过饭，就没看见他的身影，或许是离开了。

云织端了脏盘子走进厨房，见沈岚正撸起袖子站在水槽边洗碗，佝偻身躯，眨眼间，外婆也慢慢老去。

云织放下碗碟，拿过沈岚手中的碗，打上洗洁精：“外婆，我来收拾，您去客厅休息。”

沈岚作罢，很贴心把云织的长袖子往胳膊肘上撸了两下。

她愣住了。

白炽灯下，云织的右胳膊弯处的横了一道丑陋的疤痕，长达五厘米，在她那白嫩光滑的肌肤显眼极了。

水哗啦啦从水龙头里潺潺流出。

云织在沈岚面前从来没有避讳过自己身体曾经遭受过残忍的待遇。

她看到沈岚红了眼眶，低眉耷眼。

云织故作轻松，安慰道：“外婆，这伤早就好了，没事的。”

沈岚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外孙女儿受了莫大委屈，她也没办法弥补，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划：“织织，是外婆没用，对不住你。”

云织露出温暖沁人的笑，张开沾了满手洗洁精泡沫的双手，抱了抱沈岚：“外婆，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沈岚轻轻拍了拍云织的背，心里不是滋味。

“外婆，您和今晚一起吃饭的那个男生认识吗？”云织继续把剩下的碗筷都一并放到了灌满水的池子里。

沈岚想了想，比划：“你是说阿燃？”还朝着厨房外指了指。

云织余光顺手指的方向望了眼，漆黑黑的夜晚，风习习吹得门外的树叶飒飒作响，空荡荡的，只有屋檐顶上亮了盏暖黄的灯。

默默收回眼，她浅浅嗯了声，问：“他姓什么？”

“傅。”沈岚牵过云织的手，把她手心朝上摊开，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手心里写下歪歪扭扭的一个字。

云织怔忪半秒，讶异地看向沈岚。

没读过什么书的沈岚，竟然能正确清楚地写出复杂的字。

原来他叫，傅、燃。

云织屈起五指，把虚无缥缈的字握在手心里，默了默：“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啊？”

沈岚眼神还恍惚了下，回答：“我和他奶奶以前是老朋友了，两家是住隔壁的，70年那会儿闹饥荒，街上都有饿死人，他奶奶家比较有钱，给咱家提了一大袋米面和一块腊猪肉，才没有被饿死哩。”

“他家住咱家隔壁？”

“嗯。”沈岚点头。

而后，她又想到什么，张开手指：“不过，他爸妈结婚后，就搬去城里了，老房子没人住空了，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他爸妈刚离婚那会儿，被判给了他爸，他爸天天喝醉酒就打他骂他，阿燃那时候才上初中吧，脾气暴躁，街上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又没人管，我看着可怜，就经常让他来家里吃饭。”

云织就这么认真地看沈岚在她面前比划，她一字不落地看懂了。

脑海里逐渐浮现出那张嚣张跋扈且张扬吝色的脸。

很难想象他的家庭背景是如此悲惨。

云织把碗筷都洗好放在橱柜里，问：“那您今天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然，她也不会在陆寒深的车里见到他吧。

沈岚拿了张干净的毛巾，递给云织擦手，她比划道：“今天呐，我打电话让阿燃这小子过来帮我换个卧室的灯泡，早知道你和你表哥要来，我就不打电话麻烦人家了。”

哦，她想错了，沈岚一开始就找的傅燃，想来这少年在沈岚心里的位置还是很重，很特别的存在。

怪不得吃完饭就不见人影，原来是让他去换灯泡了。

云织点点头，然后把毛巾挂在架子上，很亲呢地挽住沈岚的胳膊，撒娇温柔地说：“外婆，我今晚不回舅妈家好吗？想和您一起睡。”

两人走出厨房，沈岚顺手关了灯，笑意盈盈点头：“都好。”

云织的脑袋靠在沈岚的肩膀：“外婆真好。”

沈岚握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满眼地宠溺温柔，她心里想：孩子，苦了你了。

云织想在外婆家多待几天，陆寒深第二天还有工作，就让他把云阳载回去，她特别嘱咐云阳要好好学习，不要经常玩游戏。

云阳依然冷脸一副，敷衍随意。

云阳的冷漠排斥，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沟通，也不能打电给陈素薇说明情况。

要是陈素薇知道云阳不配合，甚至是玩物丧志，她又该失望了吧。

只好循序渐进，慢慢来。

后来，云织以为傅燃早就给沈岚换好了灯泡，屋内没见人影，心里突然也静了下来。

沈岚去卧室换干净的被褥，洗了水果给云织，让她在客厅看会儿电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燃从后院走到客厅外，站在外面低头抖了抖身上淋到的雨，未抬眼看客厅里坐着的人，语调轻快说：“沈奶奶，卧室的灯泡给你换好了，后院的鸡棚也给你安装了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盘腿坐在沙发上的云织手里正在削苹果，听见门口的动静，偏头，和傅燃打了个照面。

他再一次惊讶于云织那副清纯模样，清澈见底的眼眸，干净。

余光地落在她微微挽起的袖子，疤痕映入他眼帘，刺眼得很。

“还以为你走了。”云织没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胳膊看，反倒是难得主动和他说句轻声细语的话。

“今天谢谢你，帮我外婆换灯。”出于礼貌，她浅浅说。

长长的苹果皮掉在了果盘里，云织朝傅燃莞尔笑了下：“吃苹果吗？”

傅燃对于云织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眸光晦暗难明，冷言冷语：“……留着自己吃吧。”

云织鼓了鼓腮帮子，是挺傲的。

傅燃心里莫名起了一股烦躁，转身就抬手往自己头上兜住黑色卫衣帽，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双手抄在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向漆黑夜幕里。

与此同时，云织忽地想到什么，立刻放下苹果，套上拖鞋：“等等。”她拿过旁边沙发上的白色帆布包，抬脚追出去。

“喂，傅燃！等一下！”

她清脆细腻的声音，划破黑夜，传到了少年的耳朵里。

傅燃脚步停下来，背对她。

云织站在他身后，呼吸有些急促。

天空雨停了，屋外的灯光亮在他们身后，少年的脊梁骨挺拔，周身包裹的戾气却被暖灯染上一层浅浅暖黄色，柔和了不少。

“傅燃。”

她喊他。

这一声，他心动了，也麻了。

傅燃转身，寡淡的表情：“有事？”

“刚才云阳不是故意打你的。”

她解释说。

“嗯。”傅燃没和她犟嘴，他微眯起双眼：“所以呢？”

只见云织低头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布艺收纳医用小袋。

“你脸上和嘴角的伤没有处理，后面要是发炎了，挺难受的，还是处理下吧。”

她说道，拉开拉链，袋子空间不大，里面却装满了各种医药用品。

她熟练地从里面掏出一块儿医用贴片和创口贴。

傅燃垂眼瞧云织熟练地撕拆医用止痛贴片，黑色卫衣帽下那张清俊的脸，下颌线收敛干净锋利，眼尾布上寒意，他安静地看她一会儿，倏尔冷笑：“不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太高了，你低头。”云织抬眸看他。

她没有正面回答傅燃的问题，直接忽略掉。

良久，傅燃嗤笑了声，最后还是难得听话地照做了。

他站在云织面前，微微弯腰低头。

云织为了方便看伤口，腾出手把他的黑色卫衣帽子弄了下去。

少年正值青春，额前的碎发戳着他冷峻的眉，他五官轮廓如刀刻般锋利，鼻子高挺，薄薄浅粉唇色有股禁欲感，尤其是那一双深邃幽吝的眼睛，充满了野性和放浪形骸，眼尾微微扬起。

云织耳根子一热，紧了紧手指，仓促低眼，目光又落在了他白皙的脖子上挂着的一根黑绳上。

“不说话？”傅燃声音散在风里。

“没有。”

云织轻声“咳”了下，缓解尴尬，抿了抿唇，自顾自把医用止痛贴片贴到他颧骨处青紫地方，视线下移，他的嘴角破了，结了暗红色痂。

云阳下手也是重。

但是这样你一拳我一脚的仇恨，要怎么才能停止呢。

两人气息隔得很近，云织屏气凝神，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贴好。

她往后缩了缩脖子，自己终于能呼吸上周围的气息，而不是令她面红耳赤的皂角香味。

“手。”云织浅浅呼了口气，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清晰血痕。

想必是他换灯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吧。

闻声，傅燃抬起自己的右手，果然手背留下一道血痕，他没那么脆弱矫情：“不用。”

“还是处理一下吧。”

“没你娇气。”

“……”

既然不领情，云织就此作罢：“好吧。”

说着，她装好收纳袋，转身就往屋里走。

“云织。”

“怎么了？”她回头。

傅燃浅淡扫了眼云织黑色头顶，从衣兜里掏出一条阿尔卑斯软糖，递给她。

“要学会自己吃甜的。”他说。

云织心头一滞，猛然抬眼：“？”

傅燃轻笑：“没苦别硬吃。”

“拿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云织纠结片刻，接过那条浅蓝色包装的软糖。

傅燃插兜挺直腰杆，立在黑夜晚风里，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云织身上，他凝看她一会儿，没所谓地扯了下薄薄的唇，说：“从前，不是挺喜欢吃甜的么？”

云织忽而抬眼。

她看他，讶异。

他看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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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