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关山语气还算平静,但神色看得出是在强压着怒气。
事到如今,一切也该结束了,老道叹息,开口道:“领着你拜祖师爷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过阴人可窥天机,通阴阳。”
“她总不能是去了阴间吧?”莫关山问。
老道不答反问:“《过阴方术》第一百零八术是什么?”
“豢阴兵?”莫关山脱口。
老道感慨:“你果然记得。”
《过阴方术》正是老道第一次见面时丢给他的那本书,莫关山后来又翻过很多遍,不知道为什么,其余都在,唯独这第一百零八术的那页纸不翼而飞,但他相信自己的记忆。
莫关山眉头皱起来:“我以为您把那页撕掉是因为这个法子过于恶毒。”
即使只背过一遍,他也很清晰地记得,豢阴兵这个法子是真真正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简单来说,只有你杀死的活人才能转变你的阴兵,杀的人越多,兵力越强大,这些人会成为你的私兵,不受阴差掌管,在死后也为你鞠躬尽瘁。
“确实恶毒,”老道神色平静,“但有时候可以救命。”
这是数命换一命,莫关山还没开口,又听老道问:“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阴兵既然不受阴差掌管,那它们去哪里了呢?”
*
小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海里。
关裴的目光落在手上,手指搭在不知道什么做成的船边,不冷也不热,没有温度,她无法确定船有没有在行驶,因为没有水声,深不见底的水面也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一切都是空虚茫然的。
这里好像是个很冷很寂寞的地方。
唯一的亮色就是女子身上的绛裙,但那不是裙子本来的颜色,而是被鲜血染红的,还能看见未染色的地方有雪白的纱织。
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低下头,轻轻抚平裙袂的褶皱,“这是很多人的血。”
“也有你的吗?”关裴听见自己有些不安地问,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很奇怪,感觉不到振动,也没有回音。
“是呀,”女子轻轻巧巧地答道,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情,裙子被揉开,她旋身坐下来,歪头俏皮地眨了下眼睛,“你看起来很疑惑,来说说看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活人聊天了。”
“我见过你?”对方刚刚说又见面了的时候,关裴朦朦胧胧想起一点片段,泊停的小船、永暗之地、相似而不同的面容,但对话的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见过的,”女子道,“三年前,你循着未知而来,我们聊完以后我洗掉了你的记忆,希望你忘记这一切,没想到三年后你还是来了。”她说着吐了下舌头,“果然算无遗策这方面我还是比不过师父他老人家。”
原来那不是梦啊,关裴望着无声无息的黑暗,“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师父是谁?”
“这里是须臾间,”女子抬起手,食指和大拇指靠近在一起,“阴与阳之间的夹缝,阴差也找不到的地方,在这里,时间是停止的,或者说,在这里的人,时间是停止的。”
“至于我师父……”她停顿了下,忽然促狭地眨眼,“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吧,师弟妹?”
*
“所以你把她送进了须臾间?”莫关山不敢置信,“活人不可能进去的!”
老道摇摇头:“她的魂魄本来就有一部分在须臾间里,只需要一点点引子,就足以假乱真。”
所以关裴缺少的那一魂二魄就在须臾间里。
“引子是什么?”莫关山问,但他没等对方回答就很快想到了,“是蛇毒?”
老道颔首。
蛇毒让她的生命体征降低,陷入假死状态,再加上本就缺魂少魄,足以让须臾间把她当成一个死人。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关山最终问。
*
“当时发生了什么?”关裴满心疑惑。
“你知道楼兰灭国这件事情吧?”女子问。
关裴点头。
她看见了幻境,也看见了壁画,记载的故事只有那些,但现实里的故事好像远远不止于此。
“师父把我从血海尸山里挖出来的时候,我还剩下一口气,衣裙都被鲜血染红,自己的、他人的,”女子悠悠望向远方,瞳孔映照着漆黑的水夜,语气带着惆怅,“师父想救我,但我快死了,这时候摆七星阵已经来不及了,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
*
“我杀了她。”老道平静道。
莫关山沉默着,他不意外这个答案,人之将死,药石无医,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对方以别的形式活下来——以阴兵的方式,以过阴人的手段,能勉强保留一魂两魄并不奇怪。
只是……这样真的称得上是活吗?
老道低头凝视着自己苍老的双手,捧过温热的血,那是生命逝去的温度,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他最骄傲的徒弟,公主生母早逝,聪明伶俐,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倾囊相授。
只是世事难料……不,明明算到了的……
自此以后,一夜白头。
“我把二魂和五魄抽离,借极阴之法瞒过了阴差的眼睛,送她去投胎。”
“但你保留了一部分在须臾间里,”莫关山一针见血,“因为失去全部魂魄的她也会失去全部记忆,那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老道默然。
须臾间活人进不去,过阴人亦然,他就这样以此为借口逃避了数千年,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待在那种冷清黑暗的地方,小公主是不是恨着他的呢?
*
“你的师父就是楼兰祭司,”关裴说得很慢,“你被他关在这个不见光也没有生机的地方那么多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恨他吗?”
女子莞尔一笑,神情里露出些许无奈,“师父他是个很固执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啦,他或许是觉得亡国这件事情他有责任吧。”
“当然啦,他是楼兰的祭司,有责任是正常的,只是我、我的父王、每一个臣子,责任都很大吧?他想要扛起所有人的命运,他想要在千百年以后也留下些什么,他算天算地算无遗策,正是因为太依赖于‘算’了,所以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连自我都不剩了。”
“人要学会在天命和人算里寻找平衡点。”
女子歪了下头,轻快道:“这方面,我学得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哦!”
关裴在慢慢消化这段话,或许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她三年前的记忆也渐渐浮出水面:“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是因为那封书简吗?”
出乎意料,女子思考了会儿,摇摇头,“不一定,我不知道那封书简的内容,但我知道师父的答案,那不是能让他犹豫一晚上的事情。”
*
那天晚上,将军找他算了一卦,卜的是能不能守住这座城,他看着披甲戴胄、风尘仆仆的将军,面色疲惫但目光如炬,满脸写着宁战死三个字。
双方的兵力差了不止一倍,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不用卜也能知道结局,但是仅仅因为天命如此,就合该抛弃掉城里那几万条人命吗?
他对着卦象沉吟不语,最终提笔沾墨,在书简上留下一个字,随后呼出一口气,放下笔,转而凝视起桌上摊开的书籍,那一页正是豢阴兵,上面用红色标注了两个字:慎用。
这才是让他犹豫的事情。
这里的阴兵指的是不受阴间掌管的私兵,必须由过阴人亲手杀死,纳入须臾间之中,这场战打完,能活下来的人十不足一,结果都是死,若是成为阴兵而战,至少不会亡国。
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而这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可他迟疑了。
如果整座城的人都变成了阴兵,楼兰真的还能算活着吗?
他在祭司殿里枯坐了一晚上,在天光亮起来之前,他终究是伸手握住了那三枚铜钱。
那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卦,他年轻气盛,这么多年来从未算错过任何一件事,便自以为有些本事,能改天换命,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告诉他轻慢天机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卦象给了他八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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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卦象有些含糊,不过也是,事关一国之运,不可能占卜出太详细的内容来,从结果来看,须臾间里只有一人,莫关山问道:“你觉得这个法子算不得好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我当时是那么认为的,”老道叹息,“我以为是天道在告诉我,不要做有悖轮回的事情,于是我就放弃了,因为卦象从来没有出过错。”
“直到……直到那一日,”他略有些失神,千百年过去,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空气是腥臭的,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血色的哀鸿和尸殍,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尸体堆成的山里,只有在被扒出来的时候才动了下眼皮,轻声喊师父是你吗……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从来都不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莫关山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见老道忽而惨然一笑,和同龄人相比年轻许多的眉眼终于显出几分上了年纪人的颓败来。
“而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啊!”
这句话犹如一颗惊雷坠地,继而整个墓室里陷入了沉默,莫关山无言,棺中人微笑,只有老道平复呼吸的声音。
他全身心地相信着卜出来的结果。
而天道告诉他:做你想做的吧,不要再问未来了。
多么讽刺的事情。
老道微微仰头,目光凝视着穹顶,那是一张自嘲苍老的面庞。
那么多年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枯坐的死夜,那晚风沙很大,影子在帷幕上似鬼怪爪牙般舞动,蜡烛燃到底了,于是唰地黑了下去。
这片夜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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