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前的池塘边,林绥擦着头上的汗,问道:“阿濯啊,你刚才在里头也看过了,当真、当真是时疫吗?”
裴濯不答反问:“江郎中怎么说?”
“江郎中说,十有八\九是的啊。”林绥见裴濯貌似认同地点点头,脸瞬时就垮了下来,声音虚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这这这……倘若当真是时疫……这些监生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夫子莫急,那几个染病的监生,学生方才也瞧过了,病状并不甚严重。学生相信,以江郎中的医术,定能药到病除,您无须多担心。”
“你举荐的人,我自然信得过的。”裴濯的话让林绥安下些许心神,但又忍不住多想了想,“可是就怕万一啊,毕竟监里的人这么多。眼下只是四五个,可哪知道明日又会不会添几个,唉……真是难啊。”
裴濯看着满脸焦急的林绥,缓缓道:“以学生拙见,为免病症在国子监中蔓延,不如,让这些监生先暂时离开。”
林绥仿佛醍醐灌顶,连连称是:“对啊对啊,正巧这不是快到中秋了吗……放假,让他们都放假回去!他们到家后是病是死,可就不关国子监的事了。好好好,我这就去请示祭酒大人,就不多陪你了。”
裴濯微微躬身:“夫子请便。”
等林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裴濯侧身回头,正好看见从医馆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郑修。
“裴夫子,”郑修朝裴濯简单地行了一礼,便昂着脑袋,语气生硬地道,“有一事已困扰学生多日,且一直无解,还请夫子不吝指点,为学生解惑。”
裴濯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国子监监生上百人,夫子为何偏偏挑中了张越?她无才无品无德,连朽木都算不上,如何能入夫子您的眼?”郑修说着说着,脑袋越昂越高,“学生不才,却自认为比张越更有资格做夫子您的门下弟子。故而,学生想知道其中缘由,方能服气。”
“那你以为,原因为何?”
郑修直视着裴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张越她与我们都不同。”
裴濯脸上的笑意渐深:“是,她的确与你们这些长于京中的官宦子弟不同。但我收她入门下,只是因林司业所托,你多想了。”
“夫子此言差矣。”郑修梗着脖子,上前两步,越发咄咄逼人,“难道林司业所托的,是让夫子您带着张越去青楼抓人,还是让您三更半夜背着她四处瞎晃,这根本就是……”
裴濯蹙眉,出声打断他:“郑修。”
郑修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垂首歉然道:“夫子。”
彼此间沉默了片刻后,裴濯才又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进国子监是为何?”
郑修愣了一会,随即高声回道:“金榜题名,为君分忧。”
“很好。那你再想想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可是……”郑修还欲再争,但裴濯已经转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年末考核,你们的试卷都将由圣人亲自过目,你好好把握吧。”
“是。”郑修目送裴濯的背影远去后,猛地回过身狠狠地踹了几脚身边的树干,惊起两三只夜宿的鸟,抖落下数十片的枯叶。
气息不平的郑修倚着树干,低头看了许久满地的落叶,又抬头望了眼灯火如昼人声不断的医馆,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再回医馆。
常生听到院门传来的脚步声,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抱着刚进门的裴濯的胳膊,一副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语无伦次道:“先生,您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刚刚刮了阵风……然后,然后屋里、屋里就突然出现了个人,不不不,应该算是两个……”
裴濯轻声安慰着惊吓过度的常生:“没事的,那是我的客人。时辰也不早了,你回房去睡吧。”
常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却在准备离开时,发现裴濯的衣服上满是泥土和皱痕,连腰带都不翼而飞了,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先生,您……”
裴濯也低头看了一眼,苦笑道:“在外面遇上了些事,我自己收拾就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哦。”常生一边应声回房,一边默默在心里暗想着,哼,肯定又是被张越那个惹祸精害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裴濯轻轻一推,便看见里头一站一躺的两个人。
站着的是盛方,躺着的是林钧。
盛方上前,朝裴濯拱手:“先生。”
“找到了?”
“找到了。”盛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囊,慢慢展开,现出里面无数根极细的银针,在房中的烛火下闪着寒光:“都在这里。”
裴濯点点头:“由你处理吧。”说完,他才看向闭眼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林钧。
“他怎样了?”
“先生放心,装死而已。”
说着,盛方就上前踢了林钧小腹一脚,喝道:“再装,信不信我就让你从装死变成真死!”
林钧痛得闷哼了一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狠狠地剜了盛方几眼后,才咧着嘴角看向裴濯,冷笑道:“裴夫子,您这样,可是有失师德啊。”
裴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偏头:“孟然,你先出去。”
“是。”
林钧看着应声出门的盛方,脸色大变,“他、他不是盛方?!”
裴濯神色自若地在林钧面前坐下:“监生盛方在沈煊死后的第二天就告病假回家了,不是吗?”
“可他当晚就回来了……”林钧的话语猛地一滞,恍然道,“怪不得那天夜里,他寻着借口要与我同住,哼,这些日子扮的还挺像。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怀疑我了,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裴濯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杀沈煊。”
“是他自找的!”林钧嗤笑道:“我是七品官的庶子又怎样,他这个出身高贵的嫡子还不照样横死在我手里。”
“你的出身,不是你杀人的借口。寒门士子照样能位列公卿,又何况是你。”
“寒门?你指的是郑遂吗?嗬,郑相爷他可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等只能望其项背。”林钧嘲讽地哼了一声,却不愿多说,又转眼看向裴濯,“不说旁人,就说裴夫子你吧,若非你父亲的高位,你能那么轻而易举地高中入翰林院吗?若你如我这般的出身,要么有幸得个微末小官,要么早就尸骨无存了。”
裴濯笑道:“你说的有理,跟你们比起来,我实在是差劲得很。”
林钧歪着躺在地上,斜睨着裴濯:“这次所谓的时疫,也是裴夫子您的手笔吧?是为了逼我现身?还是想寻机会解决了我?啊,让我猜猜,你不捉我送官府,而是私下绑来……莫非,裴夫子这是要放我一马?”
裴濯没有回应,只是起身,从房内的一处暗格里取出一物,在林钧的眼前晃了晃:“这东西,你应该很眼熟。”
林钧瞪大眼看着面前的墨色玉佩,是朵六瓣的梅花。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裴濯:“你怎么……”
“告诉你的主人,我要见他。”裴濯将玉佩收入掌中,脸上的笑容如常,但眼里却没有笑意,“还有,今后在国子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当裴濯走出房门时,徐孟然已经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朝裴濯很是恭敬地拱手行礼:“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裴濯往身后的房门看了一眼:“把他带出国子监后,你就速速离开。眼下的京城已不宜久留。”
徐孟然似乎有些不甘心:“先生,我……”
裴濯靠近徐孟然,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等时机妥当,我自会再派人来寻你。”
徐孟然会意:“如此,先生保重。”
裴濯这厢人来人往,窈月那厢亦不冷清。
因为医馆里挤满了人,到处都闹哄哄的,江柔很体贴地给窈月挑了处安静的房间。
一进屋,窈月首先就蹦到床榻前摸了摸,嗯,很好,比上回的那张床要软了许多。她很满意地朝江柔笑了笑,身子一歪倒头便欲睡,却被江柔给拦住了。
“公子,您还未沐浴呢。”江柔指了指窈月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掩嘴轻笑道,“小女这就去替您准备。”
“诶欸欸……”窈月的话还没说完,江柔就像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她的脚又走不利索,追不上去,只好倚着床脚叹气。这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当调戏良家妇女的恶棍吗?
唉,想做好人真他娘的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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