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国子监(三十二)

“钧少爷回潞州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了吧。”林绥府上的门房如是说,接着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唉,误了自己的前程,还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孽啊。”

窈月没有在林绥的府门前多待,原路而返。

漫无目的的她撑着伞在路上走了许久,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正要将伞收起时,突然被个行人撞了一下,伞被撞离了手。那个行人诺诺道歉,赶忙俯身将伞拾了起来,弓着身子递还给窈月时,低声开口:“小越。”

窈月接过伞的动作微微一滞,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看向对方。眼前的人佝偻着背,身上穿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虽脏污不堪,却熟悉无比,是林钧。

“跟我来。”林钧说完,就埋下头匆匆地走了。

窈月装作整理伞柄的样子,借着眼角的余光四处张望了一会后,缓缓转身,跟上前方林钧的身影。

林钧将窈月带到一处深巷内的破败棚屋里,一边取下头上的斗笠,一边看向窈月笑道:“小越,你这样跟着我来,就不担心我设个要害你的陷阱?”

窈月哼了一声:“你打不过我。”

林钧举着斗笠作势要打窈月,笑骂道:“你这张欠抽的嘴啊。”

窈月扯了扯嘴角,但却挤不出笑容:“你……”

你真的是陆琰的人?

你在国子监是故意接近我的?

你就是杀了药童和沈煊的真凶?

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国子监?

来时的路上,窈月攒了一肚子的问题,眼下看着林钧那张笑脸,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她终究是不忍心将那个胆小怕事又整日热心肠的同窗,与陆琰手下那些冷血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窈月垂下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塞到林钧的手里:“我家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的,饯行饭是请不起了,就凑合买点干粮路上吃吧。不准嫌少,省着点用。”

林钧看着手里瘪瘪的钱袋,愣了须臾后笑了,也没推辞客气:“等你日后得空来潞州,我做东请你吃全羊宴。”

窈月一听,不禁咽了咽口水:“那说定了。”

“没出息。”林钧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窈月,“给。”

窈月托在掌心瞅了瞅,是个精致的白色瓷盒,上面细细地描着几丛兰花,仿佛还能闻见隐隐的花香。窈月虽然没用过,却也知道这里头装着的是女子用来上妆的胭脂,惊得差些脱了手。

“你抖什么,”林钧赶紧上前握住,又小心地放回窈月手里,“放心,不是给你的。”

林钧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可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苦:“帮我给江姑娘吧。我之前答应过她的,给她带盒红袖斋的胭脂。看来我是不能亲自交给她了,你若是有机会,就偷偷给她吧。”

窈月一边在心里痛骂林钧见色忘友,一边嘴里也不饶人:“就你婆婆妈妈的事多……还有吗?需不需要我转告她,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让她再等你几年之类的?”

林钧自嘲地笑了几声:“那倒不必,我自己都前途未卜,何必再耽误她呢。”

见窈月的脸色黯了下来,林钧又乐观道:“离开国子监于我而言,并非是最糟的一条路。旁人笑话我是七品官的庶子。呵,算他们高看我了,我的生母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但你瞧,潞州林氏只把我一个人被送来了京城,进了国子监。”

林钧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看着窈月:“我会回来的。”

头顶“轰隆”一声惊雷,雨又下了起来。

林钧将斗笠重新戴上,“城门落锁前,我必须出城。小越,别过了。”

“保重。”

林钧朝棚屋外走出几步,忽然停住,又转回身,贴近窈月的耳畔极轻地道:“当心裴濯。”

说完,林钧看了眼神色复杂的窈月,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就走进大雨里,迅速地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

莫非,林钧被赶出国子监,跟裴濯有关?

他能发现林钧的身份,那她的身份不也昭然若揭了吗?

那他为什么不也把自己赶出来,或者直接送去京兆府,反而还送她回家……

她爹?裴濯难道是想从她爹这里下手吗?!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窈月惨白的脸。

雷雨天气,入夜后的章台巷仍是车马如龙,梦华居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袭青衫的裴濯刚刚踏入梦华居的大门,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女就迎了上来,娇声如莺啼:“请问您可是裴濯裴公子?”

裴濯微微颔首:“正是。”

“公子请随奴家来。”少女脚步轻盈地领着裴濯穿过人群,越走越深越走越静,但异样的静谧中隐隐传来一支琴曲。他们仿佛是寻着琴曲传来的方向而行,曲音渐渐清晰,时而低回婉转,时而轻快高扬。

随着曲调渐高,裴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蓦然一停,走在前方的少女正好在一处敞开的房门前停下:“公子,到了。”

裴濯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

曲音戛然而止,女子的笑声响起:“你是第一个不愿多看我一眼的男人。”

杜卿卿缓缓起身,身姿婀娜地倚着门框,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年了,你难道就不想我这个姐姐吗?”

裴濯微微偏过脸,可仍旧没应声。

杜卿卿走到裴濯的面前,细细地打量着下颚紧绷的他,唇角勾起,笑颜倾国:“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啊,我的好弟弟。”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他的脸。

“你长高了,却瘦了很多。”

裴濯退后几步,目光宁愿落在长着青苔的地砖上,也不愿看着面前的美人。

“我不是来见你的。”

“我知道。”杜卿卿收回落空的手,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等再扬起时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容如常,“可你若是连我都应付不了,又怎么去应付他呢?”

裴濯抬起眼,声音很冷:“你在为他做事?”

“不,”杜卿卿笑着看向裴濯,一字一顿道:“我只为我自己做事。”

裴濯蹙眉,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出口。

“回去吧,继续安心地做你的富贵闲人,我可以当你今晚不曾来过。”杜卿卿朝屋里看了一眼,弯起唇角,魅惑入骨,“你无须担心,他那里我自有法子对付。”

裴濯顺着杜卿卿的目光朝屋里的帷幔深处看去,正欲举步走进去,却被她扯住衣袖。

见杜卿卿颦眉,朝他无声摇头。裴濯低下头,轻轻地拽下她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嘴唇翕动:“放心,阿姐。”

屋里茜色的帷幔重重叠叠,以致于帷幔后的人影像是被染上了层腥红,透着血一般的冰冷与残忍。

裴濯掀开帷幔,里头坐着的人也正好抬头,朝他扬眉一笑,仿佛此刻只是好友相聚的场面。

“昨夜一别,没想到竟这么快又相见了。”

裴濯略微弯唇角:“伯珪是嫌我烦了?”

“哈哈哈哈,岂敢!”陆琰笑声朗朗,“请。”

裴濯在陆琰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冒昧请伯珪来此,是想与伯珪做个交易。”

陆琰抬手为裴濯斟茶,礼数周全:“愿闻其详。”

在茶汤的腾腾热气下,裴濯的笑容有些模糊:“是伯珪三年前未做成的那笔交易。”

陆琰垂下眼,低头品茗:“明之的意思,陆某不明白。”

“伯珪若不明白,芳草汀内的那处深坑如何解释?”

陆琰放下茶盏,看向裴濯的目光冰冷,但唇角仍带着笑意:“想和我做这笔交易的人,他们的下场,明之你也都看到了。你不怕吗?”

“在我所求之物面前,生死不惧。”

“哦?”陆琰状似好奇地问,“明之所求为何?”

裴濯从袖中拿出那块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放在神色骤变的陆琰面前,微笑着道:“我所求的,与家父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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