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京城乍暖还寒,但林玉脚步匆匆,又提着两口箱子,额上已是起了一层薄汗。
“哎,怀瑾兄!”
两个穿着玉色襕衫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将林玉手中的两口箱子一人拿了一个过去。
“怀瑾兄……”其中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刚开口,被另一个高个子的男子笑着打断了,“怎么还叫怀瑾呢?当是林学正才是。
林玉笑着摇了摇头,那矮个男子一拍大腿道,“你看我这记性,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往后林大人留在国子监任职,还望多多关照愚弟……”
林玉正好空出了手,朝二人头顶一人拍了一下,“还不快帮我送去,否则月底学分定要扣你们的。”
一高一矮两个人笑起来,说“果然这就立起官威来了”,三人不徐不疾往国子监北门对面的巷子走过去。
晌午阳光正好,林玉心里也是一片快晴,方才他们叫自己林大人,他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也喜不自胜,在国子监苦读多年,如今终于能留下来当个学正,林玉觉得这辈子都稳了。
当年他是山东济南府精挑细选送来的贡生,山东省学生众多,又都是苦学之士,林玉能在其中崭露头角,可见幼时便聪慧过人,更兼年纪轻轻便生得颀长俊秀,因此在济南府贡院被点为第一名保送来了国子监。到了京城在国子监里先学了四年通识,又学了三年儒经,最后专攻了四年历史,都说莘莘学子“寒窗十年”,林玉足足寒了十一年。
期间好多同学中途参加了科举,去地方做了小官,也有读了几年书回乡当个训导,或者干脆在民间做教书先生,甚至将圣贤书抛到脑后选择经商的,像林玉这样一路坚持下来的少之又少。
国子监上上下下的先生都很喜欢林玉,一直想将他留下,若是十年前,在国子监学完儒经便可申请留用了,可近年朝廷重视经史,吏部便规定所有监生须再修四年历史方能留用国子监,林玉只好又读了四年,眼见着四年历史也要修满,无奈国子监空缺太少,连年向吏部申请增加也得不到批复,林玉还以为没机会留下了,幸好半年前皇上选了几个五经博士去太子府里做参赞,国子监便升了一批助教补了博士的缺,又有一批学正补了助教的缺,终于空出了几个学正的名额,林玉才有机会留了下来。
方才帮他拿行李的,是他在国子监读书时同监的室友,因为林玉读书读了太久,室友也是换了好几波,但林玉为人温和友善,在学生中颇有人望,因此大家听说他当了学正都来贺喜,还帮他将行李搬到国子监先生的监舍去。
林玉虽然读了十来年的书,但因为他素来勤俭倒也没什么行李,全部家当也只有两个箱子,两个室友将箱子提到他的新宿舍,虽说是专为国子监的先生们准备的宿舍,但其实并没有比学生住的监舍好到哪去,甚至还比监舍离学堂更远了,唯一的好处是这次终于是单间,林玉不必和其他人合住了。
“学正大人的屋子怎么也和咱们监舍似的,这么破?”
矮个子叫王利,一边抱怨着一边拿出抹布帮林玉擦桌子,京城开春了还没下过几场雨,桌子上的灰尘立刻扬了起来。
“一看你就没干过活,先去把抹布弄湿了再擦啊……”高个子的叫赵锦,他一边用袖子扇走灰尘一边看了看四周,算是赞同了王利的话,“这屋子确实……”
林玉摆了摆手,无所谓地笑笑,“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我一个九品,还指望住什么样的呢?”
国子监的学正是正九品,这个官职在林玉的老家,面对那些平民百姓的时候可以呼风唤雨了,但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是小之又小,说出去都没人正眼瞧一下的官职。
其实按理说林玉读了十一年的书,留用的时候至少应该能给个从八品的助教,可惜生不逢时,去年吏部刚刚定了新规矩,无论读书年限多少,都得从正九品录用,而且两年内不能晋从八品,林玉也只好先从学正干起。
但林玉的心态不错,想着两年后以他的能力必定能晋上从八品,当了助教之后再过五年,便可以申请晋博士了,那时候便是从七品,只要这一路兢兢业业不出差错,二十年之后升个正六品,给祭酒大人当个副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林玉正在心里算自己升迁的年限,忽然那破旧的监舍的门被人咣当一声撞了开。
“林、林大人,祭酒大人找您呢……”来人是个去年刚来的贡生,想必是被抓住来跑腿的。
林玉吓了一跳,今日司业大人刚放了他一天假,叫他收拾一下东西,作身官服什么的,怎的忽然祭酒大人急匆匆找他?
“什么事?我今天告了假,要不,待我将这里收拾停当……”
新来的贡生虎头虎脑的,气喘吁吁打断了林玉的话,“不行林大人,陈大人点名要你,而且要快……说是什么,罗大人家的公子来了,要引荐给你……”
林玉和王利赵锦面面相觑,这贡生年纪尚小,传来的话也颠三倒四,先不说“罗大人家的公子”是谁,祭酒大人怎会将什么大人家的公子引荐给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呢?
但是听起来确实挺急,林玉只好交代给王利赵锦,让他们帮忙简单归置一下东西,自己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看着面熟,叫什么名字?”林玉问那个年轻的小贡生。
“我叫李年,林大人。”
“李年,你跟我说说,那个罗大人是什么样的?今日为何事而来?”林玉想让他缓一缓把话讲清楚,他虽然这十来年都在读书,但自幼练达人情世故,陈大人找他自然是要紧事,既然是要紧事就得提前了解原委,心中多少有些准备,最怕就是来传话的人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到了陈大人面前露怯不说,他这刚录了学正的缺,第一印象总得留下个好的才是。
“那位罗大人看着二三十岁,很有威严,不苟言笑的……至于何事,我彼时在屋内念书没听真切,好像是说什么那位公子性格顽劣,又不通经史,想要祭酒大人亲自教习……”
林玉点了点头,心中稍微有了些底,虽然还不知道罗大人是谁,但既然是二三十岁的年纪,那他家的公子应该不过七八岁,再大些的早就应该读书了,而且特意送到国子监,不在府里的家学,想必是这个孩子不服管教,但又能请得动祭酒大人亲自教习,看来这位罗大人在朝中有些地位。
只是林玉在心里过了一遍,没有想起朝中有哪位罗大人请得动他们祭酒陈大人的,是了,想必是祭酒大人的私交。
这样一想,林玉心中便有了底。他们国子监中,自助教以上的先生都有资格单独教习学生,只不过每年有定额不能超过,因此想要得到助教、博士的单独教习,要么学业出众,要么家底深厚,要么和先生有些渊源,方能争到那几个名额,当年他专修历史的时候,也是运气好正好平日里交好的助教补了博士的缺,手里的学生名额多了两个,便带上了他。
一般的学生有博士先生带就已经烧了高香,祭酒大人亲自教习的人,林玉这十来年里都没见到几个。
陈大人私交家的公子要来国子监,陈大人出于情分肯定要亲自教习,但他日理万机实则只是挂名,具体教习的工作自然交给下面的博士、助教去做,那么为何要找林玉就很明显了,看来是要林玉来做那个实际教习的人。
林玉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他还只是个学正,祭酒大人竟然就如此器重,将私交家的公子托付与他,想必对他平日的学问和人品是认可的了。
心中有了底,林玉便加快了脚步随着小贡生一路走到国子监,国子监中轴是几个大讲堂,两侧是先生们平日办公的地方,林玉进去见陈祭酒正和一位公子聊天,便行了礼,又多看了那公子一眼,那位公子确实看着二十七八的年纪,虽然十分俊俏但又有种不怒自威的风格,林玉总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林玉啊,快来见见骆家的二公子。”陈祭酒抬手招呼林玉,旁边那位公子对他微微颔首,缺并无笑意。
等等,林玉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骆家……
原是那小贡生听得不真切,说成了罗家,怪道林玉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如果是骆家就说得通了,当朝丞相骆和,位极人臣百官之首,还是太子太傅,不仅深得皇上信任,连下一任皇上都是他教出来的,而且骆家几百年前起便是官宦世家名门望族,改朝换代多少人掉了脑袋,唯独骆家历经多少朝代更替屹立不倒,可见其本领与手段之高明。
林玉方才的从容少了几分,而且想不通的事更多了:既然是大名鼎鼎的骆家,祭酒大人亲自教习一点都不奇怪了,奇怪的是居然叫他一个学正来,难道不是太薄了骆家的面子吗?
骆公子将茶盏放下,对林玉道,“林先生,我们家老三自幼不爱读书,以至性格顽劣,有辱家风,故托陈大人亲自教习,但陈大人平日公务繁忙,又兼与我家世交,只怕狠不下心来管教,听闻林先生为人端方,学问渊博,还望林先生不辞劳苦,对他严加看管,为骆家多费费心。”
林玉忙回礼口称自当尽心,心里更加疑惑起来,听闻骆家嫡长子深得骆和心意,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家外琐事都交给二爷处理,但是二公子性格有些古怪,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一房正妻,一直没有个一男半女,但二公子也不纳妾也不再娶,就这么到了二十七八仍然膝下无子无女。
既如此,那他说的老三到底是……
“小春,还不快去叫你三爷出来见见林先生,没有规矩。”二公子眉头微蹙,朝跪在一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忙进去叫人。
“三爷,三爷!别睡了,先生来了。”
那小厮的声音传到这边,二公子听了面色不善起来,林玉有点尴尬,还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后堂慢慢悠悠转出来一位公子哥,林玉只觉得眼前一亮——是真的一亮,因为那公子穿得过于鲜亮,晌午的阳光洒在他那月白色点缀着银丝暗纹的衣服上,仿佛给他身上罩了一层贝母似的珠光,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风光无限,这位美男子似乎刚刚睡起来,一双杏眼还泛着慵懒的水光,他微微眯起眼,打量了林玉一下,嘴角勾起一个轻浮的笑意,懒懒道了句“林先生。”
林玉深深吸了口气,想要重重叹出来却又不敢,只好恭敬回了一礼,来时路上的雀跃一扫而光,林玉只觉得肩上好像压了千斤的担子,连仕途都黯淡无光了。
还以为是七八岁的小公子,原是十七八的登徒子。
林玉没有山东口音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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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留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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