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试探

林玉实难相信,自己苦读十一年终于留在了国子监,干的居然和乡里教书先生是一样的活。

谁能想到一个身长八尺的翩翩公子,连毛诗都没读过……

林玉在纸上拟好了课表,贴在了门口墙上,“从明日起,就按这个课表来学。”

“书法,算术,算术,算术,书法,礼仪,算术,书法……林先生,怎么一天都是书法算术啊。”骆岩在林玉面前已经收敛了不少,但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课表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怎么没有骑射?那乐理呢?”

“你底子这么差,先把书法和算术学好,再学学礼仪,至于骑射,你不是自幼就善骑射,还要来这里学吗?乐理么,我看骆公子平日在茶楼听了不少‘乐理’了。”林玉又在纸上写了几个书名递给他,“这是明天开始要用的,《仓颉篇》《千字文》《千家诗》,还有《九章算术》《孙子算经》,你叫他们买了带过来。”

“堂堂国子监都没有书给我用吗?”骆岩说着,将纸条收进袖中。

“国子监里没有启蒙书。”

骆岩挑挑眉不以为然,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先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恕我直言,你们国子监上上下下把先生和学生都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我一个。”

林玉没想明白一个人能干翻国子监所有人有什么可自豪的,而骆岩则挑衅似的看着他,还把手伸了了过去,大有说完这句就要挨戒尺的觉悟。

然而林玉并没有打下去,反而点了点头,“我朝自高祖平定九州,四海皆服,万国来朝,然黑山喀尔羌部依山川之险、贸易之利,暗中坐大,乃至南下进犯,边将竟无一人能守,朝中竟无一人有策,以致先帝北狩,岂非重文轻武之过?”

骆岩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意外,他倒是没有想到看起来文弱的林玉能说出这番言论,不禁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想听他还有何高论。

谁知林玉话锋一转,“骆公子,你自幼随叔父征战沙场,林某岂敢看不起骆公子,只是文韬武略相辅相成,若是胸中再有治国之策,骆公子自然如虎添翼,听闻骆家大公子便是从小文采出众,未及弱冠又兼有战功,深得丞相喜爱,三公子已有战功,只需补补才学,将来成就未必在两位兄长之下。”

骆岩愣了一下,转而笑了起来,看来自己不爱学习让林玉很是头疼,提他那英年早逝的大哥是假,拿二哥激他才是真,林玉想必知道自己不喜欢二哥,便暗示他二爷虽有文才,却没有战功,自己若是好好学,将来便可以超过他,得父亲青睐。

“林先生,好一招‘画饼充饥’,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饿呢?”骆岩抬起头仰视着林玉,眼神中有一丝桀骜,“我和你不一样,林先生,你从小就争,争当地保送京师的名额,争博士带学生的名额,争留在国子监的名额……所以你是不是以为,我讨厌二哥是因为在和他争我爹的宠?呵,其实他俩看不看得上我,我都无所谓,反正我是骆家的三公子,再怎么不成器,他们也不能让我太难堪了——就算不喜欢我,也要顾及骆家的脸面吧,保不齐,日后我求求我爹,让他给我找个闲缺,来你们这里做个司业,你们陈祭酒也不敢管我,而你,就得听我的吩咐了。”

到底是久经沙场,不是娇生惯养,三公子心情好了装装乖,心情不好了便露出一副獠牙。然而林玉被他这番抢白,神色却丝毫未变。

“三公子说的不错,林某确实从小到大,没有一次机会不是自己争来的,但并非我天生爱争,只是如若我不去争,便会被别人抢了去——这十来年里,我冷眼看着国子监的先生们有的尸位素餐,敷衍了事,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呆若木鸡,胸无点墨,难道我不去争,要眼睁睁看他们继续成为学正,成为博士?我虽不才,不能为国家分忧,但若是能教出几个济世利民的人才,也是功在千秋。所以骆公子,我争的,岂是自己的得失?”

骆岩被他这番正论说得哑口无言,他也知道自己抬出骆家的后台便已落了下风,果然林玉一番话说的高风亮节,倒显得他对林玉有私人恩怨了似的。但骆岩确实也想看看林玉的“底子”,毕竟世人皆对骆家趋之若鹜,只有林玉和他对着干,让他忍不住想杀杀他的威风,可惜,林玉的威风没有杀到,骆岩有些莫名的沮丧,他正打算打个哈哈,谁知林玉的尺子已经打在了背上。

“方才约法三章已说得明白,课上不许说笑,骆公子不仅高声说笑,还敢咆哮课堂,目无师长,按监律罚跪半个时辰——原本应当在太学大门口跪,让来往的学生都引以为戒,但骆公子玉体比不得他人,若是太阳底下跪上半个时辰贵体有恙,林某也担待不起,特许你跪在这里便罢了。”

“你看不起人?别说是太阳下面跪半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我都不可能跪出什么毛病!”骆岩气不过,拔腿要冲出去跪着,忽然反应过来好像着了林玉的道:原本林玉要罚他跪,他应当反抗才是,怎么林玉激将了一下,他反倒上赶着要出去罚跪了?

“我、我就跪这里好了。”骆岩自知这番交锋自己已经彻底败下阵来,心里又气不过,站起身来瞪了林玉一眼,林玉身材颀长,但骆岩比他还要高出半头,骆岩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俯视着林玉,发现对方那张冷脸上好像有个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骆岩狠狠撩起袍裾,赌气似的跪在桌前,林玉原本站在旁边,见他跪下反而坐在了桌边椅子上,让骆岩正好跪在自己跟前。

骆岩恨恨看着他,但林玉根本不为所动,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坦然接受他的“跪拜”,甚至拿出纸笔不知写起了什么。

其实方才林玉心中多多少少捏了把汗,怕真把这位少爷惹急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但他少不得要试探一下骆岩来国子监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目的。林玉自打来了国子监,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王公权贵家的少爷,虽然有一部分确实是烂泥扶不上墙,但也有很多有真才实学,再加上家学深厚,世代蒙荫,光是举止谈吐就优于常人,在国子监学几年之后去参加科举几乎没有二甲以下的。

骆岩再怎么看着放浪形骸,到底是从小南征北战,胸中自有一股正气,且习武之人好胜心更强,难保这位少爷日后不想与二少爷一争高下,若如此,林玉还真不敢蹚这趟浑水。

但几番话下来,林玉发现三公子确实没有争权夺利之心,虽然急了有些口不择言,但他冷眼看着,倒觉得以骆岩这样桀骜的性子,就算骆家真的为他找好了出路,他也未必会领这个情。

至于脾气火爆容易被激,林玉又有些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了,这三公子虽然顽劣,心思倒还是单纯,甚至有几分可爱。

既如此,林玉觉得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倾囊相授,不必考虑背后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利益得失了。想着,他偷偷瞥了一眼骆岩,发现少爷正对他怒目而视。

“林玉!你让本少爷跪着,自己在那里悠闲……”

“直接叫先生的名字啊?再加半个时辰。”林玉说着,伸手将笔尖蘸了蘸墨。

骆岩忽然后悔答应了他的什么约法三章,最后一条简直有理说不清,反正都得听他的。这里的破地砖又冷又硬,跪得他膝盖直发疼,骆岩审时度势赶紧服了软。

“先生……林先生,就别再加了,不然今日的进度岂不是赶不上了?”

“今日本来也没有什么安排,我正好写篇策论,你跪着就是了——表现好了就按一个时辰吧。”

骆岩气得眼冒金星,但又怕他加罚,只好将未曾出口的狂言嚼碎了咽进去,恶狠狠盯着林玉,舔了舔后槽牙。

不过林玉确实在忙正经事,凡国子监的先生,每年需向六部至少呈送一篇策论,而且必须被采纳了才算有效,否则年底考评是不可能得优的,而且他想要进助教的话,两年内更是得被六部采纳三篇策论,经六部尚书呈送至丞相,丞相若也觉得很好,便呈至圣上处,策论以带皇上批红的质量最佳,丞相批复的次之,实在不行,六部尚书批复的,对于林玉这样的学正来说倒也够用了。

方才他提起喀尔羌部的事,忽有所感,想趁着灵感还在的时候先写一篇策论呈报兵部。虽然一年打底一篇得到批复就够,但实则很难达成,先不说六部自己的人就占去一大半名额,还有那些送礼的,人情的,都排队等着批复,因此如果什么后门都不走,投十篇出去也只怕难有一篇得到批复,需要早做准备才行。

林玉趁着文思如泉涌,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就了一篇策论底稿,他将底稿收进袖中,打算回家誊抄在奏折上,过几日便呈报兵部。一侧头才看到骆岩还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林玉见他如此乖巧也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好了起来吧,也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骆岩忿然看了他一眼,又怕他反悔,忙站起身来,谁知他养尊处优日久,一时跪久了,起来竟然有些没站稳,踉跄着伸手扶住了林玉椅子后的墙壁。

林玉还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骆岩如座玉山一般朝他倒了过来,堪堪停在他头顶上方,他一时心慌抬起头,正对上骆岩俯视的目光。

“……”饶是林玉伶牙俐齿的,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没有先生罚完学生还要赔不是的,但他又怕真的把这少爷的身体罚坏了,“骆公子,既然你这样禁不住罚,以后可长个记性,千万别再犯了。”

骆岩忿忿“哼”了一声,“只是好久没挨罚了而已,以前叔父罚我跪几个时辰都没事的。”

林玉依旧不明白被罚跪了几个时辰有什么可骄傲,但看起来骆岩并没有娇生惯养,至少不会把罚跪之事迁怒于他。

“唉,只是我今日刚来国子监,就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先生立得一手好威风啊,可是我现在腰酸腿疼的寸步难行……回去若是我爹问起来,我该怎么回呢?”

林玉抬起头,发现骆岩在他头顶不到三寸的地方戏谑地看着自己,林玉轻轻叹了口气,知道骆岩在报复自己,但想想今日确实也有些过火,只好说道,“明日我自会上表请罪,还望骆公子高抬贵手,不要迁怒于国子监,要怪就怪林某做事欠考虑吧。”

骆岩摇摇头,似乎对此并不满意,“这样吧林先生,若你陪我去买书,我回家就不和任何人说,怎样?”

林玉还以为他要怎样,原来只是带他去买明日用的书,不禁松了口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骆岩撑着墙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膝盖,“既然今日并无其他安排,林先生的要紧事也做完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林玉想了想,早去早会,自己回家还要收拾屋子,于是欣然和骆岩出了博士厅,往国子监南门走去。

小春正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人,见骆岩出来了忙站起来迎接,又看到林玉也跟了出来,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方才他发怒的样子还在眼前,小春对他有些发怵。

“春儿,自己拦个马车回去吧,把马留下。”骆岩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也没看多少,朝小厮扔了过去,小春一把接住银子,问道,“三爷,小的可不敢自己回去,三爷要是想和林大人逛逛,不如我给您二位雇个马车,小的在旁边骑马陪着便是。”

“年纪轻轻的这样啰嗦,要你回你就回,你不敢回,就找个地方听听曲儿,等太阳落山了再回——那时候我应该也到家了。”骆岩说着,自己已经上了小春的那匹马。

小春正是爱玩的年纪,又从少爷那拿了些银子,果然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寻思着少爷既然跟着林先生一起出去,想必是万无一失的,于是谢了少爷的恩,拿着银子美滋滋地走了。

林玉推辞了一下,骑上了骆岩的马,他刚抓住缰绳,看到骆岩已经驱马向前,路过他的时候还用力拍了一巴掌马屁股。

那马忽然受惊,嘶鸣着撂了个蹶子,逃也是的窜了出去。林玉吓了一跳,只好死死握紧缰绳,两腿紧紧夹住马腹,才没掉下去。

“林先生,现在已经不在国子监了,得按我的规矩来。”骆岩留下一个坏笑,策马向前扬长而去。

林玉:好险,差点教学事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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