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百余年的修真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压不下的流言蜚语被无数世人在茶余饭后引为谈资。

玄道主周晋闭关结束以后，孤身杀上天机阁，封锁补天处，无人敢近。

直到一月之后，天机阁门人强行破阵。才发现玄道主周晋已然自戕。

关于玄道主与上代天机阁阁主苏杳然的往事也被重提。

传说二人少时结为至交，情谊深厚。怎奈世事弄人，百年前补天一役中，苏杳然以身殉道，魂飞魄散，周晋也伤重濒死，性命垂危。

本以为百年以后，再怎么深重的情感也该渐渐淡去，却不想周晋时隔百年的首次出世竟是为殉情而来。

实在是令人惋惜。

千愁百苦或是万般隐情，也不过随着世人的话口舌流入市井的谈资。

最终一切都将在时光的洪流中逐渐淹没，彻底消散——

假如，这个世界的时间被允许向后流动的话。

……

周晋本也不想在补天处大动干戈，毕竟这里是那人最终殉道之处。

只可惜，天机阁的家伙们，并没有给他和平踏足此地的机会。

他看着如临大敌的年轻弟子们，无奈地暂且停下了脚步。

周晋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锁定在了领头那还有几分熟悉的长老身上。

周晋没什么礼貌地开口说道：“老东西，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应该清楚得很，确定还不把这群没用的弟子遣散吗。”

长老恨恨地望向他，咬牙还是让弟子们离开了，他色厉内荏地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周晋轻描淡写的一剑差点削去一臂。

“周晋！”长老暴怒地高声喝道，“你休要这般无法无天，阁主马上就到，你等着……”

长老突然止住了声音，他面色憋得通红，如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倒也不是长老突然不想争执了，而是周晋的剑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

对上周晋淡漠的目光，感受到那股冰寒的剑意之后，长老毫不怀疑周晋是真的想杀了他。

见长老终于不再聒噪，周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这次来，只是打算上一趟补天处，天机阁怎样我也并不关心。”

“但若是你们执意挑衅，我也不介意再多杀那么百十个人，”周晋持着剑往前走了几步，长老被逼得不得不随着周晋的动作而后退，“有什么不满大可让你们阁主滚过来找我。至于，你这条命——”

他故意来了个大喘气，见那长老被彻底吓老实之后，才慢悠悠地接道：“我姑且允许你再多留一会儿。”

铮然一声，周晋归剑入鞘。

看着跌坐在地的长老，周晋轻哂，继而通畅无阻地踏入了补天处，周围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天机阁补天处，这里是苏杳然最终身死之地。

百年前，天裂倾崩灵气消融，而最终仙盟给出的解决方法却是逼迫苏杳然以身殉道，换取灵气复苏。

不过，也说不上是逼迫。

周晋想了想，诚恳地承认他颇具主观色彩的形容，还是有那么一丝冤枉了仙盟的。

哪怕当时苏杳然表现出那么一丝抗拒，哪怕他愿意在意自身多过这所谓的修真界。

哪怕既定的世界线再多出一个选择——

周晋都不至于无力阻挡这所谓的“殉道”。

他都不会只能再一次看着苏杳然死去。

周晋打量着早已无主的补天处，这里本是苏杳然的居所，最终却也成了他选择的丧生之地。

周晋已无从得知这一次苏杳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定去死的。

他是否有那么一丝留念或是不舍，他又是否曾在最后一刻稍稍想起了他呢。

当年于此处布下的阵法也已然倾塌，周晋走过满目断壁残垣，最终停留在了一处月台。

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亲手植下的桃树竟然仍然活着。

自苏杳然丧生以后，补天处的灵气便充裕到了惊人的地步，就连这凡间移植而来的桃树也格外生机旺盛。

桃树碧绿繁茂的枝叶自由地伸展，遮蔽出一片阴翳。

周晋轻轻抚摸着桃树深浅交织的灰褐色树干，神色略微有几分恍惚。

他又一次记起当年，那时他二人便常在此处饮酒谈心。

不过事实上，喝酒谈心一般也只是他在单方面进行，苏杳然更多时候只是沉默着听他诉说，在他喝多了想借酒发疯时加以制止。

他那时嫌弃补天处孤高清寒，缺少意趣，大费周章从凡间搬来了一颗桃树，往庭院中就是一种。

苏杳然也随他施为，好像周晋折腾的不是他的院子似的。

只是在周晋设想着之后要来补天处偷桃子时，苏杳然对天机阁这贫瘠的土壤能否种出桃子报以担忧。

周晋想到这儿，不由失笑。

他打量着眼前这郁郁葱葱的桃树，只可惜时节不对，确实是摘不了桃子了。不过观此树繁茂之态，想必苏杳然也不会再质疑桃子究竟长不长得出来了。

周晋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知晓，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一人愿意陪他等桃子了。

终究是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触处思量遍。

这次实在是停留太久了，竟连他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他长叹一声，席地而坐，从纳戒中拿出一壶酒两只碗，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

周晋将两只碗都倒满了酒，仿佛他的面前还有人陪他对酌。他端起面前那碗酒，碰了碰另一只碗，笑道：“最后再陪我喝一次吧，反正你也拒绝不了了。”

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令他找回了些许从前的感觉。

周晋缓了缓，又慢慢为自己倒了碗酒。

他边品着酒，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仿佛面前还有人听他诉说。

“抱歉啊，这次为了处理些事，多留了一百来年。不过，我马上就能再见到你了。”

“说来，我也很少能有机会看到百年以后不加干涉的状况呢。”周晋说着，微微笑了笑，“确实是如你预想的那样发展了下去，修真界灵气恢复，鼎盛如昔。”

“只一样不好，”他还维持着笑容，语气平静，轻轻地说道，似是怕惊扰了什么，“我见不到你了。”

周晋缓缓闭眼，他感受着微风拂过，树叶微微作响，远处群山间有鸟儿振翅飞过，天机阁的弟子们还在修习，凡尘间熙熙攘攘。

芸芸众生仍旧进行着这样安稳如一日的生活，仿佛百载的时光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睁开眼，补天处的惨状却映入眼前。

满目破败，不复昔年。

他恍惚间记起苏杳然死前样子。苍白的面孔，失了血色的唇瓣，虚弱到仿佛一碰即碎。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次。

苏杳然在他眼前生机尽失，阖上眼眸。

但那最后一眼复杂的情绪到底又是什么？

坦然？释怀？

自觉无愧于天地了吗？

那我又算什么呢？

你想要就这般摆脱于我吗？

无法接受……

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不论历经多少次轮回，周晋都无法坦然地接受苏杳然的死去。

幸而，对他来说，只要拒绝认同这一局面，他便依然有改变一切的可能。

哪怕已经记不大清这到底是第几周目了，哪怕上一次面对何种无解的局面。

周晋依然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拖着整个世界一同回溯。

只为寻求一个苏杳然存活的可能。

他绝不允许，这所谓的圆满结局，必须要用苏杳然的性命来换取。

明明最初只是将这一切当做游戏的，周晋喝了一大口酒，试图将那点儿苦涩一同咽入腹中。

最开始时，他只是想着打通关就算了，何必去追求什么对他而言的最终的圆满结局呢。

【天命不可违。】

系统，或者该说这个世界的天道，当时是这样说的。

苏杳然注定要作为“祭品”换取灵气复苏。

这是他开始游戏之时，就已成定局的背景。

不同于其他可以随意改动的部分，苏杳然的结局从始至终便彻底定死。

不会有人真正去问过苏杳然是否愿意，他只是被架在名为大义的高台之上，被裹挟着前往既定的命运。

最开始只是带着几分试图弄出点bug玩玩看的心态，周晋接近了苏杳然。

谁知，他竟彻底陷进去了。

自认为“玩家”的高傲荡然无存，他也随着无数他曾不屑一顾的npc们，一同挣扎在这泥泞的世界之中。

实在是……太难看了。

喝完了最后的一点酒，周晋愣愣地看着空碗。

他随手将碗一掷，站起身来，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际。

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开口了。

——“开启下一周目。”

随着周晋的话音落下，世界骤然停滞。

风不再吹动，鸟雀骤然滞于空中，耳畔若有似无的噪声也一同消散。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仿若整个世界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有他一人。

此方天地的虚假感在一瞬间扩大到了极致，令他无法忽略。

【系统】投下了注视。

它冷漠地说道：“再停在此处的话，你便真的无法离开了。”

“知道了，”周晋无所谓地回道，“我对那边本来就没多少留念，快点开始下个周目吧。”

系统没有再试图阻拦，周晋停留与否似乎对它来说并无意义，先前的阻拦劝阻只是在做个样子。

系统利落地进行了重置——

“第一百四十五周目结算中……”

“累计成就点……”

“残留率计算中……影响因子……”

“即将开启第一百四十六周目，祝玩家游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