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第二个周末,幸德光带上部里的所有人,一起去冲绳赏樱【1】,庆祝他们终于搞定了关东大部分地区的税收问题。
新日本魔法部成立后,其合法性虽然获得了巫师联合会和国际社会的认可,却在本土饱受质疑。
日本人质疑的重点并非幸德光靠杀人上位,是否能够领导魔法部。而是幸德光领导的新日本魔法部,是否有权管理日本全境的所有法师。
在日本,普通人世界的战国时代在十七世纪就结束了,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土御门一统天下前,日本魔法界依然一直处于割据状态,盘踞在日本各地的各大家族,仍然将他们的所在地视为领土。
虽然1856年明面上建立了魔法部和许多党派,可在土御门接手前,日本魔法界的构成方式,跟战国时期差别不大。盘踞在地方的各大家族相当于战国时期的各地大名,魔法部相当于只吃供奉但没有实权的天皇。所谓的“各党派”,也只是不同地区大家族换皮上阵。
比如说,高知市的关西阴阳师联合进步党,就是由当地的阴阳师大家族西森家组建并领导的。其成员也都是西森家的成员,或是西森家的家仆。
其他党派的情况也基本相同。
那时的日本魔法界不仅在政治方面沿袭了战国时期的传统,经济上也是如此。
各地掌权的家族管理其领地内魔法界的事务,并向居住在此的魔法界人士收税。这些家族会给日本魔法部上交这些钱中的一小部分,充作自己上交的税款。还有一小部分,会用于一些地方设施和阵法的维护。但其中的大部分,都抛洒在了这些家族奢侈的日常生活上。
土御门晴景当权后,强逼地方家族上交征税权、教育权和地方矿藏的开采和经营权。一开始反对者甚众,组织了一个涵盖全日本头部家族的联盟,还效仿三国,将这个团体取名为“酸枣同盟”,想搞一出日本魔法界版的十八路诸侯讨董卓。
然后日本魔法界的十八路诸侯,不但像原本的酸枣同盟一样,各自心怀鬼胎,内部斗争不断,还被土御门晴景这个董卓杀了个七零八落。最后只能乖乖交出诸多权利,并自此安分了下来。
土御门一死,诸位诸侯想自立为王的心就又动了。但他们不确定,现在这个日本魔法部,有没有跟土御门相媲美的能力,会不会使用跟土御门一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作为试探,在幸德光及其同伴忙着整理土御门家的经济和政治遗产,以及各种资料的同时,日本各地的大家族不约而同地重新开始自行收税,并且拒绝向幸德光领导的日本魔法部交税。
此外,在幸德光宣布要将魔法部的办公地址移至东京后,留守在京都的文教处、通产处及大藏处在当地大族的授意下,公开拒绝搬家,称幸德光这是在掘日本魔法界的根。
幸德光当即发表声明,称因这几个部门违抗魔法部的决议,它们的领导班底及所有雇员立时清退,部门就地解散。日本魔法部将不日在东京总部,重新组建这三个部门。
新建的文教处和大藏处将分别改名为文部处和财务处,通产处则会被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会被命名为经济产业处,主要负责制定经济产品相关的政策,并对它们进行管理;另一部分则命名为农林产业处。
她还给那些作乱的京都人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在一周内整理好个人物品,离开办公室。那些都是魔法部的财产,她将派人去对那些产业进行接收。
那些原京都魔法部的雇员都以为她在虚张声势,所以迟迟没有离开自己的办公地点。
谁都没想到,一周后幸德光的人如约而至,将还在办公室里喝茶、吃点心的原雇员们一锅端,贴着禁止使用魔力的符咒,一路押解回了东京。
更让这些人想不到的是,幸德光一一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后,就向他们所属的家族发信,说他们因触犯法律被扣押,需要有人来交罚金保释。五个工作日内不交钱,就会以“妨碍魔法部工作”的罪名被拘捕。
这些人的家族自然选择了交钱了事。
发现魔法部实质上再次失去赋税权后,刚刚走马上任的财务处处长松本凉子立刻亲自带队,前往各地进行商谈。
经过无数的会面、交谈,和几十次大大小小的冲突,关东地区的家族经过慎重的考虑,同意与新魔法部平分收上来的税款。魔法部也做出了适当的让步,原定每个月都会对地方账目进行全面审计,后来改成了每季度一次。
两方都不太满意,但两方都知道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
关东既然已经屈服了,关西还会远吗?
盛放的早樱下,松本凉子边喝啤酒,边给自己同事们讲她这一阵跟大家族斗智斗勇的经历。
“他们作假帐怎么办?”朝仓行宣吃了一块炸鸡,问。
松本凉子哈哈大笑:“他们当然会作假账!所以到时候,我会带上日本魔法界最好的审计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他们的账目查个底朝天!”
“日本魔法界最好的审计师?是谁?”
“我。”松本凉子说,对朝仓行宣绽开一个兴高采烈,但不怀好意的笑。
看着年轻人们在樱林里又笑又闹,根本融不进去的长野大介难免觉得自己老了。
还觉得有些吵闹。
再说了,他也从来不喜欢赏樱。
所以,他抱着自己带来的食盒和酒,在樱林里转来转去,想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跟好友一起喝喝酒、吃点东西、聊聊天。
他往左看,幸德光跟外务处处长小泽千树和总务处处长千仓美久坐在一起,脸色凝重地捂嘴讨论着什么。他们身边,立着一个端茶倒水的纸人,几只纸鹤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不时将落在他们头发上和肩膀上的花瓣叼走。
他往右看,警备处处长田丸信雄、交通处处长金子博之和厚生劳动处处长伊藤茂在拼酒。看金子的脸色和举止,他应该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长野再往后看,几个部门的年轻雇员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热播的电视。
看来看去,长野发现,似乎只有前田真理附近比较清静。
这位苦行僧孤零零地在一颗樱树下打坐,面前没有摆酒,只有一壶清茶和一碟梅干。
“一个人?加我一个怎么样?”长野对前田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前田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前的空地。
长野嘴里嘟囔着‘打扰啦’,就在前田的对面盘腿坐了下来。他变出一块大大的野餐布,将它铺好后就把带来的食盒、餐碟、筷子和酒杯一一摆了上去。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跟我一起喝一杯?”
“我喝茶就行,谢谢。”前田微微弯腰,谢绝了长野的邀请,给自己的茶里扔了一颗梅干,之后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长野哑然失笑:“都三月了,你才喝大福茶【2】?”
“不是大福茶,我没放昆布,”前田向长野的方向微微倾过杯子,向他展示里面的茶水。“你想试试吗?”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长野学着前田的样子,给自己泡了杯梅干茶。他啜了一口带着咸梅味的温热茶水,看着眼前如落雪般倾洒下来的花瓣,突然觉得肩上一轻。自新魔法部建立以来一直绷紧的心弦,也在这场樱吹雪中,逐渐放松了下来。
“古都奈良城,今朝香正浓。八重樱烂漫,光照九重宫。”抬头看着樱树,长野叹道。
前田紧跟着朗咏:“烂漫樱花放,遥遥最顶峰。山峦霞霭起,莫向眼前横。”
长野指指它们周围还有些稀疏的早樱,惊讶地说:“这哪里算得上‘山峦霞霭起’?”
“现在也没有‘光照九重宫’啊。”前田对他举起了自己的茶杯,“敬您。”
长野拿自己的茶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放观樱与柳,互植亦何匀。”
“红绿相辉映,都中锦绣春【3】。”
他们相视一笑,捧着各自的茶杯,在舒适的沉默中,观赏起樱花来。
过了好一会儿,长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这个味道,让我想起来以前的日子了。”
“什么味道?樱花?”
“不是。是这个梅干茶,”长野干脆往地上一躺,脑袋枕在交叠的双手上。“茶和梅干,这才是正经日本料理的味道。现在的小孩儿,一天到晚的吃什么蛋糕、巧克力和牛排。茶泡饭和秋刀鱼不好吃吗?非要吃那些。”
“啊。”前田意味不明地附和了一声,用手指在茶壶上轻叩几下,淡淡的白色蒸汽就从壶嘴飘了出来。
他给自己添了点茶,浅浅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说:“我可能再在这里待一周,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长野歪过头看他:“这么急?你不能留下来吗?我前几天还跟部长说,想长期聘用你做我们部门的顾问。”
“感谢您的邀请,但我前年就跟我师父说好了,今年四月要开启千日回峰行【4】,所以短期内无法胜任顾问一职。等我完成了这次修行,如果魔法部还愿意请我,那我一定会接受您的邀请。”
“我记得你好像好久以前就完成过了一次这个修行了吧?”
前田没直接回答长野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他的食盒,做出了无声的询问。长野欣然点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起了自己带来的食物。
僧人从里面夹起一块煎蛋卷,配着茶慢慢吃了起来。吃完后,他才慢悠悠地说:“这是我的第六次千日回峰行了。”
“多少?”长野猛地坐了起来,“这么多次?你不要命啦?!”
“师父说我执念太深,必须放下,不然没法继续修行。”
长野无言地盯着他的茶杯,浅绿的茶水掩映下,红色的梅干看起来如同一块凝结的血块。几片粉白的樱花花瓣随风落下,掉在茶杯里,盖住了那一块暗沉的红色。
他抬起头看着前田的眼睛,问:“你忘不掉,是吗?”
前田没有回答,而是又吃了一块煎蛋卷。
怎么可能忘掉呢?
怎么能忘掉呢?
前田真理的刚出生时,还不叫这个名字。
他是他妈妈生下的第三个男孩儿,也是家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那时候他家还没有姓,他爸爸因为他排行第三,所以叫他三郎。
他家时代都是农夫,祖祖辈辈都在种田,但种出来的粮食基本都交给了大名,从来没能填进他们一家人的肚子。
为了活下去,他记事起就会在干完家里的活后,跟兄弟姐妹们一起去树林里和海边找能吃的东西。
后来,他的兄弟姐妹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出去找食物的人也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有一年,地里的收成非常差,但大名却在这个时候加了税【5】。家里半颗粮都没剩下,他们连地里的草都吃了个干净,但总也无法驱走那股如附骨之疽般的饥饿感。它在他们的胃里熊熊燃烧,舔舐着他们削薄的食道和胃壁,缓慢但坚决地吞噬着他们的生命力。
他的父母还有他,那时饿的面黄肌瘦,四肢特别纤细,但肚子都涨得非常大。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的大肚子是极端营养不良引发的腹积水造成的。
当他因为饥饿而瘫在床上无法动弹时,他在心里绝望地想,如果他现在能去海边抓鱼就好了。
下一秒,他突然出现在了海边,一条条鱼从海里飞出来,掉在了岸边。骤然出水的鱼剧烈挣扎着,它们宽而肥的鱼尾重重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兴奋。
他们有吃的了!他们能活下去了!
因为害怕炊烟引来麻烦,他们一家三口生吃掉了三郎带回家的鱼。未经过任何处理的鱼肉腥而韧,还带着海水的咸涩味。但他们都觉得,这是他们这一生中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餐。
他的父母认为,这是神明的垂怜。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前往海边,祈祷那位好心的神,再给他一些鱼充饥。
每一次,他都能带着鱼回家。
直到有一天,一位像月亮一般美丽的少年带着一个伴天连敲响了他家的门。
“我们不请自来,打扰了,”那少年说,对他展开了只有天神才会有的美丽笑容。“被天帝眷顾的兄弟,你好啊。”
【1】日本的赏樱季一般从三月中旬开始,持续一周到十天的样子。每年的具体日期都不太一样,但总体变动不会特别大。冲绳因为气候温暖,所以樱花会开得早一些。有一个品种的樱花,是在二月开的,也有人会专门去赏这种早樱。反正日本人春季赏樱,就是跑到种了很多樱树的地方,坐在树下野餐。
【2】也叫皇服茶,在绿茶里泡梅干和昆布结做成的一种茶水,传说曾经治好过天皇的病。现在日本还有些地方的人,会在过年的时候喝这种茶。有兴趣的话可以在家试一试,各种材料也都挺好买的,但好不好喝就不一定了;
【3】三首都是和歌,前两首出自《小仓百人一首》(也叫《百人一首》),最后一首出自《古今和歌集》。都是写景的诗,没什么别的大意思。我倒是想用和歌打打机锋来着,但打机锋要写的东西就多了,没办法在12点前更新,所以就算了;
【4】是天台宗的一种苦修方式,要求僧人全靠步行,参拜山里所有的山峰。一旦开始修行,无论身体健康与否、天气晴朗与否,都不能停止步行参拜。停止就意味着修行失败。因为这种修行方式难度极大,所以很少有人去挑战。有兴趣可以查查相关的资料。
日本佛教有好几个宗派,关于前田真理的宗派,我原本是想让他当真言宗的和尚。因为真言宗是(疑似)咒死过人的,详情可以查日本四日市事件。但后来我查了一下真言宗的资料,发现真言宗有猥亵、□□男童的传统。具体我就不多说了,就说一点,真言宗有个“稚儿灌顶”的恶臭仪式。到底怎么回事,看名字应该就都知道了。
关于真言宗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杰尼斯那个喜多川,他家在美国不是开寺院的吗?他家的寺院就是真言宗的,他爸从小就在真言宗的名山高野山修行,受真言宗的高僧指导。他爸修行的时候,日本和尚还没开始肉食妻带,还不能吃肉娶妻近女色,所以他爸是肯定被灌过顶的,也会觉得这种行为正常。So,喜多川把杰尼斯当自己的后宫,其实也算是,家族传统,吧……真就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然后把糟粕当传统文化代代相传;
【5】岛原之乱就是因为农民连年收成不好,但大名为了修房子还连年加税造成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