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佩尔妮乘坐轮船离开德国前,她递过来一份假期时间计划表。
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手挽鬓发,拎起脚边的行李箱,狡黠一笑:“我说过要帮你把上学前的行程安排满的。霍格沃茨九月开学,特意给你留了两个月休息。满打满算还剩下的五个月,就按照上面的日程来吧。”
克曼德特战战栗栗地接过那叠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直往眼睛里钻,他颤抖道:“老师,倒也不必如此。”
“好好学习——”佩尔妮挥挥手,往开始鸣笛的轮船走去。
“好吧。记得写信给我啊——”克曼德特也开始朝佩尔妮挥手,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靠轮船跑近,嗓音拖得长长的,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多回荡会。
佩尔妮一直保持着微笑,美丽如阳光,但是她始终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喊话。
“呜——”又是一声响亮的鸣笛,这艘途径亚细亚的轮船在向岸边送别亲友的人们通知自己即将启航。
“开了!开了!”同样拥挤着的人群发出呼声。
他下意识地踮起脚尖,用眼睛向上摸索,只可惜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如玉的身姿。
轮船排水留下的涟漪,在河面上慢慢淡去,就像一块甜美诱人的黄油蜂蜜面包落入不知名的深渊巨口,嘴巴一闭合,就砸吧砸吧兀自夺去了面包残留的甜蜜。
克曼德特久久伫立在河边,摩泽尔河波光粼粼,阳光如同撒了一把金子到河面上,跳跃着闪烁着。
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已身在特里尔市。
佩尔妮走之前提出要带克曼德特去特里尔看看。于是两个人在告别拜罗伊特以后,便直往西面而去,以期冀在剩余的日子里,尽可能多地游览这座诞生了德国最伟大哲学家的古老城市。
初时他们一起拜访了城北的冯·内尔酒庄,在种满葡萄藤的坡地上瞰尽摩泽尔风光,啜饮临近立春的晚冬里白葡萄酒的独特醇香,满目山河无限好;后来又到布吕肯街观摩马克思故居,灰白的墙、棕色的窗楣,肃穆的色彩浸透了哲学与葡萄酒的氤氲,这时在心底寥寥升起前,再去对面的酒窖餐厅吃一顿特色风味的午餐,看那风雪夹带穿梭进半开的窗扉,一股脑吹起乳白色的帘,同时吹起的还有克曼德特那颗快又稳的心。
一连小半个月,他们将自己的足迹遍布了特里尔。这也许是他为数不多能与老师并肩的日子了,所以克曼德特比佩尔妮想得还要珍惜这段时光。
他在特里尔的人群里重新变回了那个如沐春风的克曼德特,拜罗伊特镇里张狂桀骜的克曼德特被藏了起来。从旅馆老板的小女儿到偶遇的洛可可淑女,无人不被这位英俊年轻的少年打动。
阳光尚且不及他明媚的金发,阴影无法遮盖他耀目的容颜。
突然一阵狂风自河面吹来,人呼马惊声不绝于耳。他听此垂头一笑,往下按了按被风吹得自由的黑色爵士帽,另一只手插进风衣口袋里,转身大步向前迈去。
正如老师所说的,他应该过自己的人生。
六月初的日子里,罗弗敦之墙的山峰积雪未消,初夏的步履总要晚点才能到这个北部的遗落小岛。
此时距离佩尔妮离开欧罗巴已过了四月有余,但是克曼德特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她的书信。
或许真如老师所说那般,需得赛里斯时局稳定后才有余力尺素相传吧。
克曼德特百无聊赖地拿起挂在墙上的格拉姆,准备开始今天新一轮的计划实施。
罗弗敦岛人烟稀少且位于北极圈内,可是自然奇妙地又将两股暖流布置在岛屿周围,这给气候寒冷的小岛带来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植被。
克曼德特腰佩宝剑,漆黑坚硬的魔杖藏在袖子里,最外面披件米色薄风衣,脚下的余雪和落叶被他的龙皮靴踩得咯吱咯吱响,令人忍不住牙酸发抖。
他在雷诺布林根山上攀岩着:每天清晨的剑术练习都需要在一个半山腰、树影憧憧的无人处进行。
在到达被圈定起来的训练地后,克曼德特将外头罩着的风衣脱下来挂在身畔尚且稚嫩的树梢上,露出底下的黑色毛衣,腰上的格拉姆被他从羽毫石剑鞘中抽出。
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清晨空气,没有那些资本主义的工业污染,挪威乡下的空气确实要比德国的甘冽些,心下不由神清气爽。
猛然右脚往前一踏,左脚后引,右手腕稍侧,格拉姆凌冽的寒芒闪闪发光;左手平肩后移,右手腕在这期间轻轻转动,剑刃的方向也随之变幻,仿佛一只静待时机的豹子,只待全力扑食被盯上的猎物。
心中幻想着不同身高体型的敌人,想象他们脆弱的心脏位于何处,他必须将剑尖永远对上猎物的心房,才可能全权执掌局势。
克曼德特不喜欢品尝失败的味道,尤其是失败可能带来死亡。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老师教给他的道理。
他闪电般朝前刺去,横扫、竖劈、斜刺,每一式进攻都狠辣刁钻,如毒蛇般阴狠、游蛇般穷追不舍。一连二十多招,每一次都狠狠地命中了假想敌的要害,如果前面真有个高大雄壮的敌人,恐怕也抵挡不住这个十六岁巫师的攻势。
克曼德特已经十六岁了。在一个多月前的四月二十七日,克曼德特一个人过了自己十六岁的生日。自从八岁时,佩尔妮被奥西吉安排做了他的家庭教师以后,他就已经习惯生日有人陪伴的滋味了。
这次十六岁的生日对他而言都不算是生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一直没有寄到他手里。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以后只能独自一人摸黑探索魔法之路了。
其实,他对家中那些黑魔法藏书倒是垂涎很久了,只可惜自己被严令禁止在成年之前触碰那些高深的黑魔法典籍。
剑术练习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终以森林里又断了棵树、世界上又多了个伐木人为止,告一段落了。
克曼德特身上出了些许薄汗,英俊的面庞浮现健康的运动后的红晕。他往旁边拨了拨刘海,随后拿起一旁的风衣搭在左手臂上,往雷诺布林根山顶爬去。
这座海拔并不算高的陡峭山峰,对于寻常习惯依赖魔法的巫师来说,恐怕难以徒步攀爬。可他年轻又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加上从小开始的体力锻炼,这座小山峰对他而言游刃有余。
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克曼德特就爬上了积雪的山顶,而手臂上的风衣也被他重新披上了身。他没有给自己上保暖咒,只是孤零零地站在白茫茫艳阳天里。
多孔细密的白雪不断反射着光线,那些紫外线肆无忌惮地灼烧着克曼德特的眼角膜。他轻轻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轻微的炙烤感,眼前似乎出现白色的光圈。他尽力将精神的触角往那圣洁的光里探去,突然脑海传来微弱的刺痛感,头皮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穿过光圈,是广袤无垠的宽阔大海,是深不可测的海沟,是绵延不断的岛链。
罗弗敦之墙矗立在挪威的边际,就仿佛这块土地的尽头一般,这是天然的长城与天堑,横亘在大陆和大海之间,不为时间所动。
这就是罗弗敦岛。
阳光直射着,渐渐地克曼德特察觉到如有人拂顶之感,就像古犹太的加冕习俗欲向继承人香膏涂首,又似乎是有人用融化的铅汁灌顶。他欲伸手去试探,刺痛感猛然加重了,烧焦头皮的真实感传向神经。
那种精神和天地联系的一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文字涌上脑海:
“火由于其形式具有向它在其自身的物质中持续更久之处上升的倾向而向上升起。”
魔法是如何诞生的,巫师又是如何将魔法引导出的,这些自巫师发现魔法的远古时代便有研究。但是其中的原理,便是如今也尚且无法阐述明白。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魔咒的强度与巫师的情绪息息相关。
自从他的厉火咒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无法随意控制以后,他便不敢再使用这个虐燄燔天的黑魔法了。
这也导致,若是他施展本来驾轻就熟的火系魔咒时也会变得滞涩异常。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几个月他一直会在练剑完毕,身体尚还处于兴奋的状态下(老师说这样,更容易进入杳冥状态),攀爬到雷诺布林根山顶,在这个视野足够开阔、阳光能直达的地方,以期冀通过精神联系心有所感。
这是一种赛里斯方术士感知术法造化的方式,也是老师提出的解决思路之一。
在未知的自然伟力面前,一个渺小的人类又有何惧?你对于自身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片云能遮住天狼星的光芒吗?狂风总会在这里或那里撕开一条云缝的。”在易卜生的戏剧里,曾借用哲学家之口这样隐喻那位“离经叛道”的朱利安皇帝。
克曼德特深以为然。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试图撕开云缝——拾起勇气、克服恐惧、战胜自己。
那段莫名涌现的文字,正是但丁于《神曲》中,借用火焰暗喻何为爱。
古代人认为地球与月天中间有层火焰界,所以火焰之所以向上升,是因为它本质促使自己与火焰界重新结合。
那句话后面还有半句:“被俘虏的心灵就向往起来,这是一种精神运动,它永不平静下来,除非被爱的事物使他喜悦。”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绽放在自己眼前的透明火焰,那团自他手中诞生的能够焚烬阴尸的火焰,彼时却在他手下柔软乖巧似被驯服的猫咪。
他找寻着那个时候的感觉,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使用厉火咒时的喜悦,手中魔杖已经伸出,直指雪地上一块凸起的石块。
“地狱恶火。”他慢慢吐出厉火咒语,一股庞大的毁天灭地的能量直奔石块而去,无色之火瞬间融化了石块。
这时他又道:“收。”
那股能量又猛然收缩身躯,如一点雪花融于指尖,消失不见了。他看向被厉火咒烧出一圈的裸露山石,紧紧握了下右手中的魔杖,吐出一口浊气。
魔法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唯心。
巫师重新相信了自己,如同世间的数理公式一样,魔咒崇焕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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