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网红桥依着自己的频次不断变换颜色,通亮的公路上车流争逐赛跑,高层的射灯为树底送去几块毫不违和的不规则昏黄。
钱喻出来吹风,左手从正面捏着右肩,脸又枕在左胳膊上。本来想着趴一会,结果在水泥扶台上差点睡着。
一天进入尾声,肩膀因为劳累变得酸痛,如果不是还有两次的英语正式本没写,下节自习一定找好姿势美美睡上一觉。
正想着,他被人拍醒。
没到上课时间,但老师提前进教室。走廊上别的班同学还在打闹,他们班门口已经没人了。
“你们高中确实辛苦,再坚持两年多也就熬出去了。这两节自习上完,回宿舍赶紧洗漱完睡。”语文老师怀着理解与期待的眼神这样说,怀里一厚叠的卷子与神色违和。
钱喻点头,跟在她身后步入教室。
没多久,许星灿和陈嘉赫踩着铃声悠哉游哉赶来,在门口抢着进来,差点被对方绊倒来个仰面摔。
老师随便说了两句,后在黑板写下本节自习的任务,大册子和预习什么的。
许星灿掏出笔和作文本,笑着对同桌说:“老师不讲题,这节刚好来下五子棋。”
“不下。”钱喻拒绝,掏出练习册。
“咱俩不都写了吗?你还拿册子干嘛?”许星灿不解地问。
自习布置的这些作业,没记错的话,他俩在下午的一节历史课上已经提前写了。
看着钱喻再翻出英语本,许星灿一摸脑袋,才想起来这茬。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晚四再写呗,不急这一点半点的。”
“这节下课就收。”钱喻将本子压到练习册下,英语课本塞进桌兜。
语文老师就喜欢突然下讲台巡视一圈,一来抓一抓不认真的和干其它事的,二来就是威慑一下蠢蠢欲动的。
所以不得不防。
“怎么提前了?本来不是明早才收吗?”许星灿翻找自己的书和本,问了句。
“晚二下课说的,”他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老师正低头认真备课,“你和陈嘉赫楼下逗狗去了。”
是了。生物老师牵了一只才学会跑的小狗在校园玩,下课时刚好到他们教学楼下,他俩想都没想就冲下去逗狗了,快上课才被老师骂回来。
“半节课写完后半节下棋。”许星灿规划好,兴致勃勃地提笔抄题。
钱喻头也没抬回答:“嗯。”
许星灿刚抄完两次的题,准备找教材全解上的答案,语文老师却快速起身走下来。
两人收拾英语的同时,周围明显开始吵闹的书本翻页声不绝于耳。
像是倏然刮起十级台风,听取“哗啦“声一片,大家将语文册子翻上桌,忙乱地埋头写。
“我去……”许星灿双目圆睁看着这一幕,不免感叹。
“这节自习大家看来都忙得很嘛,”老师压下心中不快,叉腰调侃道:“团伙作案?”
“我是不是打扰到大家了?”
“两只手用得过来吗?”
“也不知道哪科作业要得这么紧张。不像语文,就是作业少,自习都有空写写其他的。”
满朝文武默然无声,老师语毕,教室里众物此时仿若开了静音,唯独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兀自悠扬。
“老师该不会加作业吧?给班主任告状怎么办?”许星灿用笔指着练习册上的题目,早已神游天外,他心想,“不行,答案还没填,要在下课前写完。”
不然耽误一会加餐。
现在离下课也不远了,晚去一分钟连舔馅饼包装袋都得舔二手的了。他保持着写作业的姿势,左手伸下去搜寻书栏里的全解书。
手刚摸上书脊,抽出一半,老师不知不觉就已经转到他们这组的后排了。许星灿只好放弃,继续装作认真研读题目的样子。
老师擦过身侧,许星灿余光瞥见她走上讲台,翻了两下刚才的备课成果。
书在右边,他又换右手去拿书,老师抬头,又一个扭身,走上三四组过道。
“……”许星灿还以为她要继续工作了。
英语全解书编得十分有序地凌乱,翻找答案还得好一会,动作也不小,老师再转两圈就真下课了,他喟叹一声。
蓦地,身侧一只手抽走了他册子之下的正式本,许星灿抬头,并没和钱喻对上视线。只见他拿走本子垫在自己的书下,盯了几秒题后拿笔写了什么。
许星灿心下了然,钱喻在里面坐的,相对隐蔽,他在外打起掩护并时刻关注老师动向。
看老师快要过来,许星灿刚准备咳两声提醒同桌,就有学生留住了老师,拿着本不知道什么试题询问问题。
“天助我也,今晚算是老天奶喂馅饼吃。”许星灿冁然而笑,想想都饿了。
问问题的是语文课代表,老师又叮嘱了她几句以后收发作业之类的话。等老师再过来时,钱喻已经为许星灿填完答案了。
钱喻凑过来低声说:“不保对。”
那咋了?全错了我都高低称你一声蹈锋饮血、胆大包天,呸,胆识过人。
“没关系。”许星灿目光坚定又崇拜。
“下课我帮你一交,你加餐顺便帮我带个饼。”钱喻说,“没问题吧?”
“嗯嗯嗯当然没问题。”
实在是,太没问题了。
只是钱喻,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为了吃,帮人帮到这份上。
—
也就在此时,老师清了清嗓子,出声打破现在的平静:“看到大家写作业这么辛苦呢,我准备了两套语文试卷,以资鼓励。”
众人:“……”
甚至连哀嚎的、埋怨的,或者叹气的都没有,一片静默,将老师刚才的声音衬得突兀古怪。
但老师并没有在意,再度出声:“两篇作文随便挑一篇写,其它题都要写,放假前没写完就成周末作业了。”
“够可以,还不如告班主任,顶多挨几句骂。”许星灿写下纸条塞给同桌,随后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钱喻盯着纸条上魑魅魍魉般的两行字,细细辨认了许久,才将话语不完整地凑了起来。
笔已经在钱喻手指间跳了套广播体操,被向下磕了下桌子,反作用力使笔尖跳了出来。他又很神秘兮兮地回了个“确实”。
许星灿打量着返回来的两个字,这么长的时间,还以为钱喻回了篇八百的作文。
他回看了下自己连笔写的两行内容,有几个字像是要飞离纸面,本人都有些认不清,想了想,才想起那写的是什么。
写得确实带了点个人情绪。
脑中的什么东西骤然清晰,原来并不是钱喻烦倦敷衍,而是这字,本身就很终结人的聊天**。
“但还是高估了,”许星灿心想,“以为当这么久同桌会心有灵犀的。”
钱喻辨字的时候,想不通平常工整又有力的字,也会有如今这幅泼猴般的面孔。
许星灿平时的字,写得确实漂亮,也得过学校组织的书法类奖项。不出意外的话,初中楼的某个展示栏上,还贴着他的作品。
都是因为小时候的字实在是过于跋扈,哭着被妈妈拖进书法教培机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知道写完写好字帖就有零花钱。
就在两人发呆愣神耗时间中,老师拍了拍讲桌,“大家把前天的基础题拿出来,有个知识点需要补充一下。”
钱喻被拉回思绪,翻找桌兜的卷子。许星灿翻了两下课本,里面夹了十几套试题,拨了两下,没见到基础题的身影。
看同桌找出来了,许星灿干脆收拾了课本,对他说:“放中间,我的不见了。”
钱喻习惯了,发的卷子做后再讲时,许星灿能找到的几率是百分之四十,讲后再要时,能不能找到就只能随缘了。
同桌将试题推过来些,许星灿看着那张错对号勾画清晰,笔记在题旁孤独点缀的卷子,不禁连连感叹。
“看第九小题,上次这里有个修辞手法的作用没给大家强调,”老师手抱胸前,凑在班长的卷子前一起看,“都拿出来了没有?”
老师语毕,学生还未作出应答,眼前事物猛地消失,视野毫无征兆暗成一片。
—停电了。
周围响起几处疑惑的声音,隔壁教室却传来震天响的尖叫。几秒后,应该被老师喊停,怪叫才无影无踪。
钱喻望了眼窗外,对面教学楼楼道亮着应急灯,空中的月光惨淡地照进来,教室还是暗,但依旧伸手可见五指。
“算了,大家桌上趴着睡会吧,这节课也快完了。”讲台的老师划开手机,屏幕的光亮直冲天花板,有些刺眼,她将亮度拉低,“通知说是电路故障,下节自习应该就来电了。”
许星灿将桌面收拾干净,枕在胳膊上休息。几乎才闭住眼,就感知到了光亮透过眼皮。
黑夜又切换成白昼般,他睁眼,发现电又来了。
隔壁班又是一阵哀嚎声,仿佛也是所有学生们的生动写照。
“那要不……咱们继续把这题一说?放明天又有人该找不到卷子了。”老师笑起来眉眼弯弯,抬手将垂下来的头发重新别去耳后。
放今天也找不到卷子了……许星灿在心中大肆嚎叫了一通,才将凳子又往钱喻那边移了移,很自觉地从对方桌上取走试题,铺在两人桌中间。
还有几人表情难堪、手忙脚乱地继续在每本书里寻找试卷,有的甚至拿的数学书在翻,看有没有夹在里面。
陈嘉赫就是拿数学书找的那位。
许星灿大概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班里知道的人也绝不止他一个。
他才借读来富中时,班里只认识陈嘉赫一个,所以最初和他当同桌。还记得那时讲物理卷,许星灿才来没卷子,陈嘉赫是试卷早无尸首。
要不是老师说后面改完会收,陈嘉赫也不会费劲去找。光讲题的话,随便拿张顺眼的试卷,冒充两节课也就过去了。
因此,许星灿就过分悠闲地撑着头,看着陈嘉赫找。
翻了共计十一本书,最后在地理图册里找到了夹着的物理卷子。
陈嘉赫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当时是在地理课上写完的物理卷,下课直接和了书就出去玩了。
只沉默半刻,他露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举起试卷说,“找到了,明天记得给我端茶倒水洗脚丫。”
物理老师当然不知道他们俩发生的事,毫不留情地说:“这套要讲的题就这些,大家再把热练卷拿出来。”
陈嘉赫:“……”
许星灿笑意盈盈地问:“打赌这套卷子又在哪本里塞着吗?”
陈嘉赫面色如灰:“……”
—
底下学生进没进入状态不知道,但老师已经准备就绪,自动屏蔽掉极个别“不合群”的,开始讲题。
“这个第五题的A项,修辞手法叫做顶真,就是上一句末尾的字词是下一句开头的字词。”语文老师板书了“顶真”二字,看到众同学清澈的眼睛后,略显无奈地笑了笑。
“之前有遇到过的,我也讲过,”她又转回身拿起粉笔,“顶真的作用就是层层承递、语势贯通,使音律优美,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钱喻老实用红笔在卷子上补充,许星灿连草稿本也没往出拿,因为下次也不知道是用哪个本记的了,就在挑战用脑子记。
“这次之后就把这个记死了,再看B项……”
“啪”一下,头顶的电灯又不识抬举地灭了。
许星灿很清楚地听到有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老师轻啧一声,没人看得到她气得都红了脸,“这下真不讲了。”
此时离下课也就六分钟了。
下课没铃声,静坐了会,外面愈渐吵闹,“行了,大家外面活动会儿,注意安全。”
老师离开,走廊上的应急灯眨了眨眼,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过,好像远处还有谁唔唔地学了几声猴叫,在学校停电,好像就是件令人很亢奋的事。
加餐的事情因为停电而泡汤,许星灿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弯,多亏了钱喻提醒,不然他真就摸黑去餐厅了。
前年冬天的某个下午停电,天空黑云泼墨般暗沉,到五点多的饭点,餐厅点了几十根蜡烛,还有不少老师用手机的手电筒打着光照顾学生吃饭,所以他潜意识里以为餐厅还会这样畅通无阻。
班里出去的人不少,只剩了零零散散十来人,或补觉,或三两闲聊。
钱喻百无聊赖地翻着英语点读笔里拍的校园照片,像素真的不怎么样,但又出奇地自带一种特别的感觉。
许星灿毫无困意,所以并没补觉,而是挤过来同他一起看。
照片有不少,上课时偷拍的同学,还有落日,有树有花。
“这张是我拍的欸。”他指着一张从五楼俯视下去的雪景照片,画面里,堆积的白雪压弯了枝干的脊梁,地面被脚印踩出一行东去的踪迹,教学楼底有几个黑影,大约是玩雪的学生。
钱喻“嗯”了一声,随即觉出不对劲来:“咱俩那时还不认识吧?”
许星灿眼睛略微睁大了点:“对呀。”
“那我的点读笔里怎么会有你拍的照片?”
许星灿答非所问:“原来谢诚瑞说借笔的那个人是你。”
“什么?”
许星灿忍住笑之后才开口:“毛毛啊。”
钱喻:“……?”
许星灿想拍下学校的雪景,无奈没有工具,谢诚瑞立马想到了有人的点读笔可以拍照,因此借了过来。
许星灿顺嘴问了句是谁的,谢诚瑞答了句钱毛毛的。后来他发现,班里没有这个人,但确实有个姓钱的。
就想着应该是这人的外号吧,但班里又没人喊钱喻这个外号。
今日,总算是拨云见日,证实了许星灿认为最坚定也最怀疑的那个猜想。
“就说这么久了班里也没人叫什么毛毛啊,还以为转走了,原来真是你。”
钱喻大概能想来是怎么一回事,眸子染上了一层怒气,骂了句:“谢诚瑞是死不下了吗。”
“钱毛”这个外号,源自于他和谢诚瑞还是初中同学的时候。有一天,在同学拉的闲聊群里,学委诈尸般问了句这次的班排第一是谁,谢诚瑞敲字敲得过快,秒回了他的问题。
不知道的还以为班排第一是他,激动成这样。
结果就是误将钱某打成了钱毛。
意识到了后,慌张撤回,又把删除键看成了撤回。
……
自此,钱喻痛失本名,覆水难收。
他现在还记得,初三和转校生是前后桌,过了将近半个月,公布期中考成绩时,那女生才知道钱毛并不是他真名。
钱喻当时只是佯装镇定地淡淡笑了笑,其实内心已经想好了在哪儿买无色无味的毒药比较便宜。
中考后,一半高中一半职中,各奔前途。“钱毛”都被从自己的记忆中淡化,渐渐成为一个陌生的词汇。除了罪魁祸首谢诚瑞私下还会偶尔喊两声,但这一星半点的都无所谓,钱喻任他爱咋咋地。
于是乎,当年的打出的子弹,一个回旋再度向钱喻飞来,正中眉心。
他还想垂死狡辩两下,但又无可奈何极了,断断续续的话,犹如僵尸在蹦:“不是……你别、别……”
只是许星灿再也听不进去,状似点头应答,实则在想,以后该如何理所当然地喊钱喻这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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