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军师不会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这件事就此揭过吧?”
傅衡阳看了对方一眼,道,“若按照江湖刑堂的规矩,就算阿狸不杀他二人,他们也是要被剜眼剁手关押十年的。如今人已经死了,且又是皇庄百姓,便就此作罢。”
阿狸很想笑,傅衡阳这宽宏大量的口气着实让对方噎了噎,一时倒分不清是谁想要纠缠。
台下不知哪位正义之士愤然出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吾儿枉死,天理何在啊……”阿狸心想,这老太太大约是职业哭丧的,声情并茂那叫一个动人。
随着老太太的痛哭不止,各种“阿满哥”、“铁牛哥”、“爹爹”此类哭喊交错纵横,加之吃瓜群众的热议伴奏,好一出无赖的交响曲。
阿狸耳朵有点痛,想着调整姿势偏个头,用肩膀遮一遮耳朵,却忽然察觉到一道十分怨毒的目光。不,她应该是先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呼吸声,那是一种急促又间歇屏息的紧张,像猎场的野兽捕食前的小心翼翼又充满企图。
她看不见也开不了口,就算能开口,在这乱七八糟比市场还闹腾的沸腾声中也无济于事,她模糊的视线侧面阴影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本该被带下去审讯的人影。
“贱人,去死吧!”寒光划过眼前,灯下黑的地方,傅衡阳安排的守卫来不及反应,就连距离最近的江二小姐也只是堪堪拔了一半的剑,而程氏手中的利刃已经到了阿狸面前。
这样的速度和距离,即便阿狸没有内力也能正常躲开,然而她现在双手被吊着,又被喂了软筋骨的药,实在是没办法。
那极其普通的黑铁短刀触及她裹覆心脏的衣襟,刺痛感并不明显。
很短很短的瞬间,阿狸的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也不敢相信乌鸦嘴小蓝猪说的变数,竟然是这么窝囊又离谱的结局。
她闭上眼,垂在阴影中的双唇微微开合,默念那个刻进灵魂深处的名字。
李莲花。
像一句专属的护身咒语,任何时候护佑她化险为夷。
只听那利刃叮的一声被弹开,耳畔传来一声惨叫,阿狸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东西从她耳边飞了过去。
惊惶复又安心的表情变换在傅衡阳和江二小姐脸上转变清晰,众人张大嘴巴惊恐的看着被狭长剑鞘穿腹而过,钉在身后立柱上的程氏。
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开外,马蹄声飞驰停驻下来。
这剑鞘能够穿越百米的距离,以精准的角度、强大的力道穿透立柱,着实让人狠狠心惊,出乎意料。
众人被一袭红衣丰神俊朗的男人迷了眼,一时竟暂时屏蔽了来人身份。
无人出声,亦无人上前。
李莲花没有用轻功,也没有看任何人,他执剑行过众生相。
过往种种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足下是坚实的地面,步履坚定且踏实。
好像这一刻,胸中多年阻碍的最后一层可见又不可及的障碍彻底被打散,行至窄路山巅,复又豁然开朗,满眼春光无限。
围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给这满身磅礴的气势凛然让道。
在这番冷冽气场之下,时间仿佛被定格,众生仰望神祗等阶,缓缓立于高台之上。
马蹄声再度阵阵,还未停稳,方多病便急切翻身下马,身后亦扬起大片尘土,受封的盟军众人放心不下,追随而来。
人群再度活过来,从窃窃私语到高声欢呼的“剑神”亦如排山倒海。
当看清被困在梁柱之间的单薄身影时,他心下大恸,生生吞下胸腔激出的一团血,提剑走向她。
清风微拂,一阵清脆的铃响清晰无比地钻进阿狸的耳朵,那是挂在他剑柄上的玉玲兰。她抬眼努力往前看,大红衣袍翻飞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轮廓也能一眼认出。
阿狸感慨万千,她现在要怎么解释,让他立马安心?方才她还希望李莲花能来救她,可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想他看见自己这幅刻意为之的鬼样子。
模糊的场景与脑海中出现数次的梦境交叠重合,原来如此,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阿狸在心中咒骂不已,这预示的梦堪比天气预报和下集预告的断章取义,简直缺德冒烟。
李莲花站在阿狸面前,双目含愁嘴唇泛白,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还带有轻微的颤抖。
双眼牢牢所在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上,此刻她正仰着头,挂着温暖柔和笑意看向他,和过去一样,从不怪他的迟来。
抬手,扬起陪伴自己无数场厮杀的少师剑,头一次面对心爱的人。
“李莲花!”方多病惊悚的呼喊很快被群众亢奋的高声淹没,老友旧部的声音亦此起彼伏。
阿狸始终未改表情,她欢天喜地的仰望她的神,对她举起长剑。
人们不绝于耳的“杀了她”十分聒噪,李莲花忽而讽刺地笑了起来。
他们都在逼他,逼他匡扶正义。
逼他,逼他重拾江湖。
逼他,逼他屠戮自己的女人以正道心未改,矢志不移。
他从不可一世的狂傲少年走到心如古井的人海浮尘,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囚禁自己,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他打碎李相夷碾进泥土里,自心牢种出一朵李莲花,最后在真相的摧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他遇到了她。
一个满身疮痍却企图治愈他的笨拙小狗。
她为了留在他身边做了很多努力,哪怕只做一只小狗。
她从未得到过爱,却以真心对待每个给她哪怕一丁点温暖的人。
说她是妖女,那这些叫喊的众生芸芸,又算什么东西?
真想杀光他们,杀了所有愚昧无知的蠢蛋。
慈悲神佛和地狱恶鬼仿佛只在一念之间,面对面拉扯,于一步之遥徘徊。
疲惫,倦怠,厌恶…他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这江湖。
可是阿狸只动了动双唇,便将他从崩溃的悬崖拉了回来。
少女白皙的面容被阳光洒满温柔的容光,她笑着张张嘴,对他说【我不疼】。
三个字,轻飘飘的,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却能让他体内横蹿的杀意温顺下来。
他手腕微动,众人眨眼来不及看清,剑刃利落削下来,两声锵响后,捆住阿狸双手的粗壮镣铐应声而断。
没有了牵扯的力道支撑,阿狸于惯性下往前倒去,毫不意外的倒进熟悉的怀抱里,或许她真的是一只小狗,鼻间瞬间被熟悉的气味充盈,立时安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高台正中,红衣翩跹的战神接住恍惚无力的妖女,俯探倾身。
“啊——”突然间,一声尖叫惊扰了此间死寂。
那管事的只觉肩膀微刺,侧目才发现一只手臂颓然落地,和自己的肩头分离。
只一剑便斩断双锁,还要他的一条胳膊。
在人人畏惧的强力面前,道理又算什么东西。
李莲花眼中盛不下其他,他一只手轻抚阿狸的脸,眼中是阿狸看不清的红色泪光,另一只手握着阿狸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三分委屈,“可是我很疼。”
阿狸想摸摸他抱抱他,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努力歪头,用脸颊蹭他的掌心以示安慰,仿佛变回了莲花楼里的狐狸精。
李莲花垂眸,日光正好,微风不燥,盛大的登场与完美的谢幕都刚刚好。
方多病终于挤了过来,身后跟着四顾门曾经的核心旧部,以及从北域到皇城并肩而行的众人。
满座宾客到齐,亦有天地江山见证,再不可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成礼制。
他取出一枚纯净透明的环圈,上面的宝石在阳光下异常刺目。
不是都希望他与妖女划清界限么?不是都想要他重回所谓的正途么?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自以为是,在欺辱了他所爱之人后还敢期望他的庇佑?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亲手打碎他们的希望,从今往后他只为阿狸。
李莲花嚯的撩起衣摆,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
阿狸虽瞧不真切,却依旧震惊地张大嘴巴,圆圆的海蓝宝透出满满的不可思议被后知后觉的泪光覆盖。
“阿狸,你愿意嫁给我吗?”
倘若预言之梦是这段场景该多好,阿狸心里很无奈也很着急,早知道李莲花会搞这么夸张,今日就不该答应傅衡阳的破提议,好不容易收到世所罕见的顶尖浪漫,可惜她却说不了话,也不太能动,实在是太狼狈了。
正当她懊恼不已时,蓦地想起第一次以人形跟他面对面的情形,在簪花楼里的时候李莲花跟她说,听得懂就眨两下眼。
原来到了最后,又回到最初的情境里,怎么不算另一种圆满。
阿狸吧嗒吧嗒眨了两下眼睛,却是眨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好在李莲花也记得初遇的安好,他替她擦擦脸,笑着将戒指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然后俯身,于万千惊悚、羞赧、好奇、震惊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的亲吻她柔软的唇。
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瞬间盖过了李相夷与李莲花前半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风流韵事,此后的野史与话本中,江湖前后数十年都无人能够比肩的除却剑神的剑,更有剑神与那异域美人的旷世爱情。
小心翼翼地又珍惜无比的吻过两瓣柔软,李莲花缓缓离开阿狸的唇,众人眼前一花,那原本伏地的妖女竟被李莲花安安稳稳抱进怀里,瞬身来到高台边。
他只想带着他的阿狸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给她做饭吃。
阿狸脑子还有点懵,不过她素来心大,又天生反骨,丝毫不会吧别人的评价当回事,她完全无视议论与流言,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被欢呼和掌声簇拥,像花园神坛里的爱丽丝,与心上人宣誓完毕即将步出教堂的大门,迎接下一段人生。
李莲花蹙眉,顺着阿狸搭在他臂弯的小腿看见她染血的脚踝,没有再用婆娑步,而是稳稳的走下高台。
最后一阶前,傅衡阳终于开口,只可惜刚出声一个“李”字,李莲花托在阿狸双膝窝下的手聚气提剑,而后以迅雷之势将剑柄送出。
这一剑速度极快,傅衡阳躲闪不及,好在被方多病的剑鞘抽的后退半步,李莲花的剑才擦着他颈侧头发飞了出去,径直射进高台石柱中,那石柱应声均匀碎裂成十几块。
众人这才从惊险中回过神,这一剑李莲花用了十成功力,他是当真要杀了傅衡阳。
这个认知占据脑海,再无人敢拦。
方多病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生出比在雍州时更强烈的预感,十分确定他不是要走出这里,而是要走出整个江湖。
兜兜转转画了好大一圈,终于接到了一个圆。还有一点伏笔的揭开,比如李莲花和新帝的交易,以及阿狸慢慢治愈的温馨片段。谢谢耐心包容没有放弃的大家,后续会慢慢写番外,再争取修改一下不太顺的地方。我们江湖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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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226.剑神一吻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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