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林漓打电话到蒋梅奶奶家,约好今天晚上在市内的一家饭馆见面。
“蒋梅是班花,性格比较孤僻,但熟悉以后会发现,人特别好”,这是外公的原话。说得更网络小说女主似的,很想去看一眼,林漓吵吵嚷嚷许久,让外公答应自己跟着去。
到约定的那天,外公不听劝非要穿一件西装出门。两人下楼截了辆的士,师傅告诉他们,车上的空调坏了。外公看着表,时间不够,顾不上换衣服也要准时到场,勉强上车。
的士最后停在饭店的玻璃大门前。林漓往车窗外瞥了眼,这饭店和上次的“岁月红”一样,土里土气的。
外公急忙拉着林漓下车,冲向饭店的大门,跑到落地式空调旁边站着,用手抹去脸上每一处的汗,喃喃地说:“越来越热了。”
“您这样要着凉的。”说罢,林漓把外公拉得离空调远些,把出风口的扇叶往上推。
这时候,两人身后的大门再次打开,传来另一股热气,外公忙慌地躲回刚进饭店时站在空调旁最近的位置。
而从大门走进来的两个人环顾四周后,往空调这边靠过来。
外公扭过头,她们逐渐移动到他的视线中。他眯着眼望这两人的脸,小心地问:“您是……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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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漓上次接通电话以后也想象过这两个老同学相逢的画面。他陪着爸妈外出工作的时候,用妈妈的平板看了很多她收藏的老片子。《少年梁祝》是其中一部,一个好久以前的台湾电视剧。每集刚开始的时候,片头曲响起,视频中仙雾弥漫,梁山伯和祝英台殉情后成仙重逢,在一道彩虹上慢慢地向彼此飞过去,握手,相拥。
林漓曾以为,这对几十年才相聚的同学,一男一女,或许可以像《少年梁祝》的片头那样温馨。虽然外公和蒋梅奶奶不是爱情的关系,但他不自觉地会联想起剧中那一幕。
林漓侧过身,看见那位奶奶——她那一头想要想盖住银丝的棕色染发之下,是满脸的浓妆,身上是配好的首饰衣包,看着很贵气,却总是浑身掩藏不住的积攒已久的世俗与疲乏。
那被外公盛誉的女同学,寡言但人好的班花,像仙女一样的班花,认出外公之后,上来就喊,声音洪亮且尖锐:“大宝!大宝!”
他觉得外公明显也是有些诧异的,虽然最后老人还是上前一步,笑脸相迎。
这一切的发生,在林漓眼里,相逢的画风突变,从“少年梁祝”换成“乡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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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很热闹,他们的包间和隔壁的其实是一个整间被屏风分成两边。四人进去以后,发现隔壁的烟酒气早已漫到他们这边。
四人坐在饭桌前。
头十分钟,是各种寒暄。
再十分钟,大人们翻菜单,点菜,聊菜。
和隔壁的热闹相比,他们这边的气氛有些尴尬。林漓把一双筷子含在嘴里,两手各分一只筷子,无聊地摆弄着。
而蒋奶奶的女儿打量着林漓,略带失望地说:“打电话过来的是你吧?我还以为是一个男人打过来的呢。”
林漓清了下嗓子,不好意思地笑。
这时候他特想溜。
挺失望的。那天他约好蒋梅之后,林漓特意又去看了眼集体照的。上面蒋梅的面容因为照片回潮变得模糊。他只能听外公“夸张地”形容着这个女同学。蒋梅是他们班的文娱委员和科代表,杨柳眉,大眼睛,樱桃脸,白肌肤,黑秀发束起高长马尾,十足的灵气。
尽管他不知道外公记忆中这些描述的画面是否真是如此,但林漓还是想得特美。青纱白光下,一切变得细腻朦胧,班花的黑发垂肩,露出的侧脸上肤白唇粉,视线从未离开过手下压着的书。她的眼中有世界,而你的世界都是她。美好而梦幻,留神一霎即是永恒。这是电影中的“班花”通性,抑或大家都为眼中的美女自行配上滤镜。
这点美,其实是象征性的,是性朦胧的初感,甜腻却又邪恶,似梦,是梦,却活不过一整个人生。花无百日红,再鲜嫩的香槟粉瑰,终究还是要凋谢的,万物皆如此,且只盼余香缥缈。
之前他听完外公的话,想着再怎么夸张,蒋梅也不再是天仙,凭着本应该的一贯的自律和精神,如今怎么着也能是一位有气质的奶奶。
可现在,他坐在饭桌前再想起“气质”这两个字,耳边不争气地响起那声尖锐刺耳的“大宝!大宝!”。
林漓不自觉地板起一张脸,转念一想:对啊,大宝是谁?
蒋奶奶的女儿向自己的方向望过来,脸上的表情是在问:你怎么了。
林漓索性走到那位阿姨的旁边坐下,开始聊天。
蒋奶奶大学留学,两次婚姻,现和未婚的女儿回到以前老家的房子生活。简单的几句,概括这个女人的大段人生。
林漓不好说什么,只能礼貌地点头响应着。他回到座位的时候,朝外公那边望过去。很奇怪,相谈正欢的两人,脸上一下阴沉了,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和交流。他们说得很小声,林漓听不到什么,只看嘴型,像在说哪个老师还是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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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四人站起离席的时间。
外公和林漓送两位女士坐进一辆的士。关车门之后,蒋奶奶说:“找到他们,一定要告诉我啊!”
爷孙俩在热浪中站了一阵子,手机叫不到的士,路上的车也少很多。
外公终于肯脱下西装,露出被汗浸湿的白色短袖衬衫,用手扇扇凉,说:“要不散步回家吧,不算远。”
“确定?您不怕累?”
“慢慢地走吧。”
林漓关闭叫车的订单,把手机放回口袋,陪外公往东走。
夜渐深,一盏盏黄色路灯往爷孙俩的身后退去。
“外公,魏老师是谁?”
“不认识。”
“文还是魏,老师还是教室,差不多嘴型。”
“哦,文,文老师。蒋梅问的。”
“教什么?”
外公深吸一口气,摇头说:“我记得……是个走后门来的,主任的亲戚之类的,男老师。让他代过我们班的一些课,后来转走了。”
饭席谈笑间那两张一下阴沉的脸,依然让林漓印象深刻。但不过只是个代课老师,他想来觉得和这次同学聚会没什么关系,也不问下去。
还是想想自己纠结的事情。他想到个能先问的:“欸,蒋奶奶为什么喊您大宝?”
“呃……就一个称呼。”
“班里其他人也这样喊您吗?”
“嗯。搞不好他们连我原来叫什么名字都给忘了。”
“这不是一个……润肤露的牌子吗?”
“你怎么知道?”
“我奶奶让我给她跑腿的时候买过。您还没说蒋奶奶为什么喊您这个名字啊?”
“以前我不爱喝水,皮肤很干,冬天裂了特别疼,写不了字的。我妈妈给我买这么一瓶东西这个回学校用。在同学们面前用的次数多,他们就这样喊我。”
挺有趣。林漓低头笑,又问:“今晚您和蒋奶奶聊什么呢?”
“你坐在旁边听不到吗?那你跟过来干嘛?”
“我是……打算来看班花的……”
“你怎么是这种心思?”
“您说得太神了,我想见见是不是真的……”林漓说完叹了声。
“怎么,你觉得我骗人?”
“如果您没骗人,这蒋奶奶的变化也忒大。”
“我们都老了呀!”
“我倒不是在说外貌……”
“蒋梅婚后的日子过得不太好。在我们班群里发生过一件事。我当时工作太忙没留意具体情况,只是偶然看群里很多人在说蒋梅,才发现她到处找同学借钱。”
“经济困难?”
“我也以为。可她借钱以后,会给全部好友发一个警示微信被盗号的留言。群里一同学被借钱以后发现蒋梅还不了,在群里告诉其他同学,事情闹得挺大。等我给蒋梅电话的时候,号码已经是空号,微信上也把我删了。同学群里八卦几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但是蒋奶奶看着……对聚会很期待的样子啊!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聚会上大家见面的话……”
“嗯,都是些无能为力的时候嘛,都过去了。借着同学聚会能说清楚也好,她是这样想的。”外公咽着喉咙,没再说了。
林漓看着外公,没再问了。
迎面走来一对学生,手上揣着零食,身上是校服,肩上背书包,看起来很重,但两人仍是嘻嘻哈哈,相互打闹,与爷孙俩擦肩而过。
“这是高中的吧?”
“大概吧,是高三。”
“高三这么早就要上课么?”
“越早开始复习越好啊。我们那会儿,高二要赶完全部课程。高三的重点是尽早准备高考前的复习,有三轮呢!离高三开学还有一俩周的假期,老师还能给我们留作业,挺绝的!放假又贪玩,经常到最后的几天时间里才开始赶作业的,可是怎么都写不完那些眼花缭乱的卷子和练习册。加上这些东西到高三其实都没什么用,所以我索性也不打算做完,顶多挨顿骂吧。”
林漓转校频繁,假期作业经常都是上一个学校的。他向爸妈保证成绩,这些无用功也从来不做。他去到新学校,总能看到周围新同学都在轰轰烈烈赶作业的“盛况”。现在居然会觉得这种事好笑。
他说:“有谁会把作业写完才回学校啊?”
“蒋梅啊!她坐我后面,第一个晚自习全班都在做题,只有她坐在位置上慢慢地翻书。刚跟她比较熟的时候,还是一直不爱说话吧。说来也很奇怪,高三上学期突然请假几周,回来人就变了,开朗很多,还会跟刘颖、林晓英凑到一起。下课以后,她们爱站在走廊嘻闹,总有什么事特别有趣似的。她人好看嘛,加上成绩也好。性格活泼,人气变高了。”
林漓嘟囔:“我以前的班里,有些比较好看的同学,不管男的女的,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不知道是故作姿态还是本性如此。”
“谁知道呢?你不知道别人的故事就妄下定论,这样可不好。如果不是蒋梅的父亲早逝,母亲再嫁,新家庭条件不好,很难顾得上她,不会有她以前这么冷漠的性格。还好后来变开朗呀,年轻时候多一些‘傻乐呵’,总比过早地‘看破红尘’好吧。”
林漓记起和蒋奶奶见面时,其实现在感觉还是很爽朗的声音,自知自己以貌取人的决断过快,特别愧疚,便问:“我们和蒋奶奶住的地方离得远吗?”
“还行吧,不算远。”
“那我们可以常去看她呀!”
“我听她说女儿常让她陪着相亲,蒋梅很忙。小琪是蒋梅一个人养大的,做妈妈的也不放心。”
走着路,外公停下来,脸上很严肃,转身对林漓说:“小子,你好好记住一句话。”
“您说。”
“无论生活变得如何,绝对不能动手打家里人。”
林漓先是愣了愣,很快想明白,对外公点头。
两人之间,任凭内心思绪万千,相伴亦无言。沉默如浪潮,盖地铺天地包围着爷孙俩。
那一晚,那一路,特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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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外公昨晚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林漓,便伸一脚将他的二郎腿踢下去。
林漓端正坐姿,抓起桌上一个叉烧包。不知道外公哪里买的好包子,肉馅爽嫩多汁,甜口柔滑,做包子的面皮不黏牙,还含带甜甜的面香。
外公没吃包子,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林漓,说:“你吃完早饭,帮我打几个电话。”
“这是谁?”
“昨晚忘说了,你小琪阿姨认得几个微信公众号的文案编辑。你给打上面的电话,找人家帮忙登几个找人的消息。小琪都打过招呼的。”
“还不又是大海捞针??”
“这几个公众号都挺火……这不一时半刻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试试。”
“那这个内容要写些什么?或者您写好,我再打电话?”林漓端起另一个叉烧包,啃口大的。于是外公走进书房,拧开钢笔,在白纸上作好姿势。林漓在饭厅,吃完盘里的包子,喝完鲜牛奶,玩一阵子手机,又走进卧室翻地上的书。
挺久了,外公还没有出来。林漓走进书房,发现外公并没有在写字,而是望着窗户栏杆上的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林漓突然出现的身影惊吓到,扑腾着纤小的翅膀,一下飞走。
可外公没有动,还望着麻雀原来站着的位置。
林漓走向书桌,看见桌面上干净的白纸。外公右手握着钢笔,一点也没碰到纸,却抓得很紧。
“最后那会儿我也坐在窗口的地方。”
“最后?”
“哦……快高考的时候,都是自习课,班上很静,”外公咽了咽喉咙,说:“我在看生物吧,我那同桌推了推我的手,让我朝左边看去,在窗口的地方也看到这样一只麻雀。”
林漓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外公是青年模样,还坐在他的高三教室里;位置旁边的窗户开一点点,微风吹进来,掀起桌面薄薄的空白试卷;那只麻雀停在窗台,“吱吱吱”地叫。同桌的手往它一指,它往旁边横着跳几步,小脑袋动来动去,看着闷热的教室,转过身望向窗外,心急地飞走。
“外公,”林漓轻轻地拍外公的肩膀,说:“我给您写吧。几行字嘛,不难。”
这时候,客厅的固话响起。
林漓笑着对外公说“估计又是我妈,您接招吧,我在这里给您写寻人启示。我记得在微信瞄到过一个类似的……”他拿出手机摆弄。
外公放下笔,站起来,走出书房。
等林漓合上笔盖,客厅电话已经挂了,外公大声地喊:“欸,你妈妈要在外面多待上一两个月……”
人脉决定效率。没过几天,林漓在那几个事先关注好的公众号上看到显眼的寻人启示,配上一张模糊的高中毕业照和几百字的煽情的文本。他刷了刷公众号里闪动的彩色文字,想到蒋奶奶,对贩鱼摊子前专心挑鱼的外公说:“我们要不给蒋奶奶打个电话?谢谢人家帮忙之类的!”
“你给蒋梅打个电话吧。”
“您为什么不给打给人家?”
外公摇着脑袋说:“小子,你去打电话,显得你有家教,那我有面子嘛。”
回家以后,外公在厨房做饭。林漓挂掉给蒋奶奶电话以后走进来。
“她说谢谢您。”
“好。”
“怎么不是谢谢我呢?”
“我们俩关系比和你们俩好呗。”
“您……”林漓又不禁八卦:“怎么会和班花熟起来呢?”
外公认真地在做自己想吃的糖醋鱼,没听出林漓嘲讽的意思,说:“都一个班的,能不熟吗?”
林漓撅着嘴念叨:“我就不熟。”他低着头,靠在灶台边的墙上,摆弄自己的鞋子。
外公扭头看一旁表情失落的林漓,岔开话题:“我和你蒋奶奶,一开始也很生分的。”听到这句,林漓还是抬头想听。
“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不住校的,上课放学都是要骑自行车来回的。我和蒋梅高二的时候都没有住校,顶多是偶尔会在停车房碰到……”
“好俗套的剧情。该不会哪天您的车没了,蒋梅和您一起骑车回家吧?真这样,你们俩不是情侣够浪费的。”
“还要不要听……”
林漓拿手轻拍自己嘴巴。
“我的确是有一天找不着我的车,中午回不了家。”
“我说吧……”林漓又被外公瞪一眼,连忙闭嘴,摊手顿了顿,示意外公说下去。
“凑巧蒋梅也在车棚,看我满头大汗地在地下室跑来跑去,问我怎么了,跟着还帮我找了会儿,不过还是没找到我的自行车。”
“接着你就用人家自行车载着她一起回家……”
“小子,我手上是有菜刀啊。你可以再插嘴试试!”
他常觉得外公说话和过去的录音机一样,他单击开关,停了,再单击开关,又说几句。逗外公还挺有趣的,不像爷爷只会摆出长辈的架子。
“……我身上没带钱,她把自己的饭卡给我。她最后自己骑车回家,而我在学校的饭堂吃午饭,回教室自习睡觉,下午上课的时候再还她卡,第二日又还现金,一来二往,成朋友了,就这样。”外公两手一摊,手里从油锅里抽出来的一双筷子挥到林漓这边。
林漓连忙躲开,问:“就这样?”
“嗯!”外公把筷子收回,往油锅里捡出鱼肉。油纸上渐渐染湿一片,鱼肉上皮的粉末被炸得鲜黄色,滋滋作声,散着花生油的焦香。鱼快好了,捞出来放在长椭圆形的盘子上以后,外公拿菜刀准备切西红柿、洋葱和灯笼椒,吩咐林漓拿来食醋和生抽。
林漓把两个玻璃瓶子放在砧板旁边,喃喃道:“没道理啊!”
“怎么没道理啊?这钱一借一还,讲讲话,开玩笑,朋友这么来的啊。”
“难道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嘿,我记得有件很好玩的事。”外公停下刀,砧板上的一片西红柿还未被切落,半块薄片像折腰的人,缓缓地蜷缩着,活了一般。
“那天下午的语文课,要学诗词。我们高一的老师干了一件特别好的事情,某节课上让我们自己选好一首诗或者词,放进流行音乐里面。什么样的歌都可以,只要能上台唱出来。我们上台之前要自己准备旋律和搭配好的歌词和拍子。我记得有个同学把李清照的《声声慢》放进周董的那首《甜甜的》。”
林漓一时没听懂,想说点什么,外公立刻又说:“诶诶,还有还有,化学老师曾经把我的名字读错。哈哈……特好玩!他觉得我和班上化学课代表的名字,中间一个字读音是一样的,有一次在上课的时候问我们是不是亲兄弟啊。很好笑……”阳光从灶台前的窗户洒下来,外公上本身原本深谙色的衣物被照得发亮,一如外公脸上明朗的笑容。
“真的好笑吗?”
“不好笑吗?”
“蒋奶奶呢?”
“我没说她啊。”
“别跑题呀,你和蒋奶奶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还有呐,我们化学老师比较胖,走到哪儿都在腰间皮带上绑着一条起毛又发黄毛巾。他上课的时候,一出汗,有一个很经典的动作,一只手摘下眼镜,一只手抓起毛巾使劲地往脸上一圈圈地蹭啊擦啊,课代表还模仿过这个动作,也特别好笑,哈哈——”外公这下说得飞快,一边说,一边给林漓动作示意。
这一刻,外公的眼睛更加明亮、闪烁。林漓没再敢打断他,任外公回忆。他的语速快,表情丰富,犹像个激动的学生。
“我化学成绩不错,还有生物也是,但是物理特别不好。我所有的物理老师都不喜欢,尤其是高三那个物理老师。可是奇怪的是全班人上他的课,都特别认真,只有我坐在最后一排咬牙切齿,因为他那些公式、定律讲得我一头雾水,而且他长得特别像超级玛丽,你知道吗?换成这个老师之后,我从来没听过物理课,高三全凭自学。我记得有一个下午,他是第一节课,到最后的十几分钟里,我满脑子里面都是怎么把脚上的回力鞋脱下来,往讲台的位置砸过去。最后真忍不住,手都朝桌底下伸过去了,同桌用力按我手臂,我才没有真的把鞋砸出去……我记得他的脸都吓白了,不然当场真就这个动作……”外公边说边做,手一滑,把右手的菜刀甩出去。幸好前面是个小阳台,菜刀最后插进花坛一个盆栽上。
外公淡定得很,不做声,走出小阳台把菜刀拿进来,手上还有一小段顶端恰好长出花苞的青竿,是外婆种的白菊,被菜刀压折一段。看了又看手中的青绿小杆子,心疼极了。
林漓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他掏出手机,看见屏幕显示着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接通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吐字清晰,内容明确,洪亮的声音表达着自己来电的目的。林漓边听边朝外公笑,要完信息便问:“李章文?”
“欸,咱们文体委员!”
林漓再说一会,挂电话,问:“文体委员不是蒋奶奶吗?”
“你蒋奶奶是文娱委员。”
“这俩称号有什么天大的区别吗?”
“这文娱委员是属于班里的,文体委员是属于校团的。”
“你们以前当学生好无聊!”
“哪里无聊?高一高二的文娱活动还很多哒。李章文和蒋梅还一起带大家参加什么唱歌的比赛,是我们高中一常规活动。全班一下课就要练歌。活动办得很盛大。练歌的时候,每个班一到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都要传出来参差不齐的歌声。而且,要么全级都在唱歌,要么几个班唱歌,几个班自习,这样。我们自己不唱歌的话,还能听到隔壁班唱什么歌,看他们唱得好不好。每到这个时候,上着自习,班上压根静不下来。”
“那你们班最后唱得怎么样?”
“呃……我觉着唱的不错啊。我们唱了北京奥运的歌,很好唱。”
“第几名?”
“我们那时候高二,快高三,马上要高考。谁记得名次?”外公将青竿小心放在一旁,低头洗菜刀,继续切西红柿,边切边讲。刀一落,西红柿被压出红汁黄籽,没了靓细的薄片。
“嗯,然后呢?”
“我们班比赛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呢?”
“可惜麦克风坏了。”
“你们……不会最后一名吧?”
外公转过身,一脸怒气,像个孩子般喊着:“第八名!我们有三等奖!”他一边说,一边举出八根手指比划着,几乎要贴上林漓的脸,使劲地摇晃着手势。
林漓拨开外公激动的手指,问:“那全级几个班,或者奖又有几个呢?”
“二十个班啊,我们排名足够靠前!”
“才二十个班,你们才全级第八名,靠什么前?”林漓在一旁捧腹大笑。
外公红着脸,嘟囔着嘴。
“行啦行啦,我不笑。人家李爷爷约您晚上吃饭。”林漓走出厨房,想象外公唱歌的样子,忍俊不禁。他到书房的电脑中搜出外公说的那首歌,插上耳机,点开视频。
还挺好听。林漓把耳机拿开,调高电脑的音量。
很快地,外公拿着还冒着热气的大汤勺走过来,站着旁边和林漓一起看。
视频播完之后,外公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我们班为什么第八名。”
“怎么?”
外公举起汤勺指着视频说:“尖子班有钢琴!”
外公站直,左手合拳,往后背捶了捶。于是林漓站起来,给外公让出椅子。外公摇头,却说:“高中练歌那会儿,每天站几个小时都没这么累。”
“你们在哪里练歌还要站着?”
“我们学校有个两层的体育馆,最后排练阶段都是大家抢着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排练的,培养场面感嘛。可是五月份早就是夏天了,那个体育馆都不开窗户,又不开空调,排练的时候人都闷傻了。”
“不可以穿一些凉快点的衣服来表演吗?”
“欸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一三五还要穿校服的啊,校服够闷的,死不透气,站在体育馆扯嗓子,怎么能不热?有些班还穿上各种民国服装、旗袍和西装来排练,什么都有。如果舍不得价钱,订来的衣服布料不好,也不透气。我高一的时候,班里的文娱委员是主唱,特别喜欢紫色,还非要给自己弄个晚宴服,所以全班为衬托她都必须订紫色的衬衣和裙子,还是二十多块钱一件的那种布料,不透气也不吸汗,还丑得跟塑料茄子一样。上台的时候,我们都热疯了。啧,那次还是全级倒数,领唱变成个‘红烧茄子’冲我们飙火!也不想想同学心里都不好受吧,大家的妆还热到全花了……”
妆花了?林漓记得自己年幼时见过一次,是妈妈脸上的妆花了。那一刻不明所以地刻进记忆里。那时才四岁的他,手上缠着绷带,跑进卧室找妈妈撒娇。房间没开大灯,仅借着化妆台的黄灯光,林漓看到她的眼下有黑色的一摊,湿腻腻的化妆品挂在疲惫的脸上,令人心疼。
“……都特别辛苦,好吗?排练都要几个月以上的时间。比赛的晚上,先化妆,穿好礼服,大家拿着自己凳子排好队,准备下楼。万一楼梯哪儿被堵上,还得在体育馆外面站好一阵子。你想啊,上千号人都在体育馆外面,夏天没有风,穿的又难受。我感觉那晚上所有人都跟鬼似的。”
“有没有留下表演的视频?”
“没有了吧。本来学校有集中录像,我忘记下载。而且……学校的网站服务器大概被清理过……”外公无奈地耸耸肩,却发现手里还有勺子,喊着跑进厨房:“哎哟我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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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外公出门。
林漓没有跟着去,在家点了个外卖。他已经没了见蒋奶奶那会儿的激动和好奇,干脆留在家里看外公电脑里多年珍藏的恐怖电影。
他吃完饭,洗碗,走进卧室取来最薄的笔记本电脑,开机之后没有密码,屏幕显示电量还足。系统和电脑样式完全不同了,林漓用得不太习惯。他翻找着,点开内存文件夹,跳出的窗口里面有密密麻麻的视频。
他注意到唯一一部预览画面是黑白的文档。
林漓还没看过黑白电影,于是点开视频。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会儿,手机短信铃声的青蛙叫,“呱呱呱”紧凑地响两回。林漓以为是外公,赶紧脱下手套,拿出手机。上面有一条短信,是一条是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几句话,写明:您好,我的父亲是10届高三四班的郭锋,他看到您的公众号上的寻人启事。如果方便的话,明天约个时间和您见面可以吗?
林漓回复:您好,我和外公商量好时间,再给您回电话,您看可以吗?
陌生号码回复:好的,谢谢。我的父母很期待这次见面!
这时,客厅的挂钟敲九下。林漓给外公打电话。
外公没有接。
林漓又给李爷爷打电话。响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但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您好,我是大宝的外孙。请问李爷爷回来了吗?他晚上约了我外公吃晚饭,但是我外公还没有回来。”
“哦,林漓啊,可我们回到了啊。”
“您认得我?”
“我今晚也去了。听你外公说起你。”
女人告诉林漓,三人的饭席在七点半左右已然散场。
林漓心里发乱。道谢以后,他挂电话,在房间来回踏步,想着还是下去大院等外公比较好。他跑到楼下的花园,却看到外公在灯柱下一张长椅上坐着。
“外公!”
外公没有听到。
他跑过去,又喊:“外公!”
“哦?你下来了。”
“您怎么不回家?”
“我坐会。”
“九点了!”
外公不答话。
林漓在外公的旁边坐下。外公伸手挠了挠脖子上那个原来长红斑的地方。借着路灯透下来的一点点光,他看见外公脖子上的红斑整块变大一圈,指着外公脖子的地方说:“擦点药吧!发炎了。”
“反正不疼,只是感觉有点凹凸不平的,总喜欢去挠。我小时候有这个怪毛病,我妈也总因为这个骂我,毕竟要留疤的,很难看。可我不能忍住,身上有不舒服的疙瘩,还是要去碰……”
“好吧,我提醒下您。”
“你今晚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啦?”
“挺无聊,早知道跟您去了。今晚看两小时的黑白电影,旅馆老板杀人,最后发现是人格分裂了甚甚。我看过类似题材的美剧,这老电影总看不出新鲜感。”
外公没说话,有些呆。
“李爷爷过得好吗?”
“现在他人看着还行吧,只是很早被内退。”
“内退?退休的意思吗?早点退休不好?”
外公又安静下来。一辆轿车开进来,再开走。借着短暂刺眼的白光,林漓望外公的脸。他很累的样子,表情惆怅。
“李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厉害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
“他这个人挺活跃的,成绩不错,去北京念大学,还考上研究生。呀,我好像记得当时蒋梅还说,老李是班草?是提过这么一句……”
林漓听完,摇着头说:“不可能!你们毕业照虽说糊了点,可李爷爷那个时候的样子还是能勉强看见的,只能说算长得过去吧,那旁边隔着几个比他还好看呢!所以‘是班草’这种话肯定是蒋奶奶自己想说的。”
“啊?”
林漓歪着脑袋,解释道:“蒋奶奶说李爷爷是班草,而她是你们班花?明白吗?”
外公的眉心快聚成一道杠,很久才散开,眼睛瞪圆,嘴巴张大,恍然大悟地看着林漓。
“至于这么惊讶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蒋梅怎么喜欢过李章文啊?”
“难道不可能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唉,李章文……可喜欢蒋梅了。他高中的时候还告诉我的!这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要是我知道蒋梅的心思,毕业之后能帮他们一把。”
“说不定人家还有过一段故事咧。”林漓用上“说不定”三个字,不敢肯定当年的故事。到底有还是没有,无从得知,其实也没有必要深究。秘而不宣的往年情愫,在这种情境下被旁观者再次提及,真是一种八卦又神奇的感觉。那三个字,宛如搭盖了无数个想象的平行世界,为蒋梅和李章文重续前缘。
他感觉自己像个无药可救的浪漫主义者。相比之下,这个故事被发现以后,惊讶了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的外公耸耸肩,眼神放空,又不说话。
“今晚还有另一个人跟李爷爷来吗?”
“嗯?”
“我给李爷爷打过电话。您在这里坐久了。”
“我走回来的,腿有点累。”
“我给您摁摁腿——”林漓举起两手拳头,轻轻地往外公膝盖上敲。
“老李的儿子不常回家,所以让老伴陪着过来。”
“这位‘老伴’也是同班?”
“不是。她陪着来是因为老李腿不好,要人推着才能出门。”
“啊?”
“以前都他给带着我们班参加学校的足球比赛。高中的时候那么大一个球场,经常跑来跑去,被人踩过,也给球砸过,第二日照样活蹦乱跳的。没想到现在瘸了。”
“李爷爷是年轻地时候……让人……揍断腿啦?”
外公哭笑不得:“又不是□□电影,还能让人揍瘸?他这是糖尿病弄瘸的。”
又是因为生病。
林漓担心外公难受,没多问。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想起今晚的短信,说:“外公,今晚有另一个爷爷联系您。”林漓把手机递给外公看。
“啊,这是我们副团支书。”
“还有副团支!一个班六十人不到,还有一个副团支书。”
“我们有两个!”外公伸出两根手指。
林漓把外公的手势按下去,说:“行行行,那您明天想出门吗?我给人家回个电话?”
“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我也想去。我还是陪着您吧。”
别万一心情不好又像今晚这样玩失踪……
“那你别乱说话……也别吃太多啊。”说罢,外公伸手拍拍林漓胳膊的肥肉。
林漓也往自己肚皮上拍了拍,说:“我以前没这么胖的。”
“那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胖起来的?”
“初中吧。作业很多,还要复习。您知道的,我经常转校,学习模式要适应。有段时间很喜欢熬夜,还整天坐着,慢慢就肥了。”
“主要是吃得多吧?”
“……也对。”
“还加个这么冠冕当皇的理由!吃就吃了,整天用脑子的,不吃不得疯?我也吃很多的。”
“可您照片里都不胖啊。”
“我运动啊。我们学校活动多,体育课还能一周两节,老师就让我们跑啊,跳啊,能动就不会让你坐着。我高三住校,还能在学校操场跑步。”
“再怎么运动,吃多也会胖。除非您学校伙食不好。”
“好吃的多了去了。饭堂里有,学校大门外面也有。一下课出门,一个个小吃摊子停在校门外的马路边,关东煮啊,鱼蛋,珍珠奶茶,热狗,鱼腐,煎饼果子,马碲糕,桂花糕,切糕都有,五花八门。水果也有,我夏天还特别喜欢吃那个夹李子,就是酸酸的大李子用木板夹开,再扔进糖汁里搅拌,捞起来再撒点辣椒粉或者陈皮粉……哇,我现在嘴里好多口水!”
林漓咽咽喉咙。可馋咯。
“高二那阵儿,中午不常回家吃饭。我去校门外买吃的,拿回教室,一边看书一边吃。我记得有个学期,大部分午休的时间,我都待在教室来着,能看书复习,写点作业。中午的教室一开始人不多,大家也都各搞各的,不会聊。李章文也很喜欢中午留在教室,后来蒋梅啊,我同桌,还有些人,中午都留了。而且越接近大考,回教室午休的人越多。考完试咧,人又变少。中午的时候啊,那些蝉啊,在二楼的树上发狂地叫,一阵一阵地。我们头顶开着风扇,来回转,也是一阵一阵的声音,风力大,不会热。看书困了,趴一下挺舒服的……”
林漓也觉得舒服,沉浸在外公的故事里,那里的夏日亦如多年以后现在的夏夜,伴有蝉鸣,叫得正狂,闷郁之际恰来一阵微风,轻轻地掠走身上湿咸的热气。林漓把眼睛闭着。
明明没有睡着呀,一闭眼,这下身体却越来越沉,感知到某种非地心引力的拉扯,像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被一点点撕开,现下自己的灵魂随时都会被带离这幅躯体。
可毫无预兆地,蝉声一下停了,他猛地又睁开眼睛。
外公忽然问:“小子,你方才说今晚看了什么?”
“您笔记本电脑里有一个黑白电影。”
“要是让你妈妈知道,又该生气了。”
“那我们别告诉她。”
可外公的脸一下愁得像个偷吃糖果的孩子。
·
第二日中午,十二点刚过,在饭馆的一个包厢里,五个人,分两队陆续走进来。
外公喜形于色,两只手在空气中不停地挥动着,两只脚不时跺着地板,非常激动。
“你们俩?你们俩?结婚了!”
郭爷爷还有旁边一位奶奶,望着另一边手舞足蹈的老小孩,回以尴尬的笑容。
林漓坐在一边,也跟尴尬,却一下被外公的一只手打到自己,他的头歪到一旁。小孩子都还来不及感到惊讶,脑门上只有发热的疼痛,伸手给自己揉揉。
“大宝,你坐下,那么激动干什么?”
“看吧看吧,打着孩子了!”那位奶奶看着林漓,面容慈祥,身后宛如散发出万千缕柔光。
外公这才肯坐下来,拍了下林漓的脑门,对同学们说:“这小子肉多,不怕挨打哈!”
剩下的时间里,都是成年人的客套寒暄。林漓只是个闭嘴蹭饭的小角色,全程只需要乖乖坐好别插嘴就够。不过,偶尔老人们讲得激动,他总能听到一点内容:副团支书爷爷是做生意的,如今家大业大,和同学杨奶奶在三十岁结的婚,只有一个儿子。
外公一直乐呼呼地套八卦,那副模样让林漓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经常在楼下小区打牌的叔叔阿姨的脸。
而郭爷爷和杨奶奶的儿子,整个酒席间基本都在看手机,不怎么说话,等到2点左右便准备离席。他离开之前在杨奶奶的耳边小声说几句,和外公道谢后快步走出包厢。
再过一会儿,杨奶奶看表,说要回去带孙子孙女,拉着郭爷爷也回去了。
外公和他们拥抱,握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吃几口,和林漓离开饭店。
·
回去的路上,外公仍在重复自己的惊讶。
“外公,克制一下。吃完饭都多久了,还这么吃惊干什么?”
“缘分好神奇!”
“不就两个同学在一起吗?这种缘分有多神奇?”
“我以前听谁说来着……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算发小,大学毕业以后还走到了一起,难道不神奇吗?”
“人家碰巧就对上眼了咧?”
“他们能对上眼都很神奇。”
“为什么?”
“高中的时候,这两个人成绩差太远了。小杨那时候成绩特别好,还给我补习,特别帮我。老郭虽然是副团支,反而老是倒数的成绩,后来大学也没考上吧,不太记得。总之,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俩在一起了!?”
“您这样想法太狭隘吧?成绩和谈恋爱能有什么关系?”
“……也对。以前想法多单纯,心里喜欢就行,从不多想!”
“是长得好看就行吧。”
两人笑着,林漓又问:“杨奶奶的孙子还小吗?”
“两个孙子才上幼儿园,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孙女,出生没多久,不到一岁。”
“他们儿子儿媳都要上班吗?有保姆?”
“应该没有。我们那会儿经常有保姆虐待老人儿童的新闻,或许老郭、小杨一直不放心吧。”
“您说以后聚会的事情了吧?他们答应会来?”
外公想了想,乐观地道:“要是在周末的话,也许能来。”
这时候,的士收音机里面放出一首林漓没听过的歌,越来越大声。
外公小声念着:“周董!”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林漓问:“谁?”
“你听!收音机现在这歌儿,是我们那个年代一个很红的歌手唱的,叫周杰伦。”
“不是叫周董吗?”
外公没答,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唱,也唱不出完整的一句歌词。
林漓的下巴跟着歌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晃动,问:“这歌什么名字?”
“蒲……公英什么,哦,《蒲公英的约定》!”
歌快放完了。林漓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最后一句不错。”
“哪句都不错。”
“前面的歌词没听清,只有这后面一句听到。”
“哪一句?”
“什么,什么,分不清,然后,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林漓把歌词对应的乐调也唱出来。
“你知道我们那时候用什么听歌吗?”
林漓举起自己的手机,在外公面前晃了晃。
“我高中的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我倒有台好记星,听歌电影都能用。但那时最常见的还是那种很小的MP3,MP4。”
“MP什么?”
“MP3,和MP4。”
“这是什么?怎么听歌?”
“就一音乐播放器,操作和手机差不多。以前我爸可不让我上网,有什么新歌都是我高一的同桌拿自己的MP4录好,上学之后一副耳机两个人听的。我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喜欢的歌都是他暗恋的那个女孩子爱听的。人家女孩高二分去文科班,开学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下载的歌都特悲伤的,搞得我也特抑郁。”
“您记得有哪些歌吗?”
“《非你莫属》,《可惜不是你》,还有《拥抱》、《倔强》。这哥们儿喜欢把歌词抄在计算纸上,还在我的数学书上也抄了几句……欸,我上大二那年还去过一个乐队的演唱会,唱这首《拥抱》的时候,几万人好激动的,我旁边都有人哭咯!”
林漓搜索着歌名,又问:“您很喜欢这个乐队?”
“大学的时候。我大二那年有个世界末日的传言你知道吗?玛雅文明之类的预言2012年的时候是世界末日。这乐队应势出了一张专辑,叫《第二人生》,我开始迷上这个乐队。赶上他们在附近开演唱会的时候,我挺想去。可票很难买,网上早抢光了。我在微博上找到转手门票的,每张付多票面一百,最后被我抢到两张,跟我同桌专程逃学坐火车去别的城市看这场演唱会,完了在大街上瞎走通宵一晚上,疯吧?”外公自诩年少轻狂的时候,脸上总是十分得意。
“疯得过世界末日这种谣言?谁信啊?”
“你出生之后,这种世界末日的说法还来过一次。谣言嘛,谣传的人都唯恐天下不乱,各有各的心思。”
“你们年轻的时候干了很多老掉牙的事情啊。”
“怎么老掉牙?”
“您看,抄歌词,逃学,摇滚乐,演唱会,诸如此类!”
“哪里是‘老掉牙’了?我妈年轻那会儿这么过生活,我也这么过,你妈妈上学的时候哭着喊着还这么过呢!”
“这就老掉牙呀,我这个年轻人就没干过。”
“那这是谁的问题呢?”
林漓不耐烦地撅起嘴。
外公已经换了别的想法,说:“啧!想起我们的班歌,还是王杰的一首情歌,《不浪漫罪名》。那天别的班都在唱那些励志名曲,只有我们班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首歌。”
“哪天?”
“我们高二的时候,全校徒步行走几十公里的一个活动。”
“几十公里,不得累死?”
“哈哈,还好吧,走走停停的,大家一路上太兴奋了,还去公园。只是回来的路上会变得比较累,可也不是不能撑住。我们有救护车跟着的。不过绝大部分的同学还是能坚持下来的。”
“是不是不用上课特高兴?”
“对啊,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一群人在校园广场上大叫,喊着走完这么长一段路,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
“徒个步又和大学有什么关系啊?”
“你想啊,那一天这么累死累活都能熬过来,那高三每天都这样也一定能熬过去!”
“真行!熬不熬得过去要看长期的身体素质好吗?”
“无论如何,校方为了培养某种精神,高中定下跑步的规矩,每逢周一三五,五点之后全校三个年级都要下来跑步,跑半个小时。但大家总是一边跑,一边说话……”
“又徒步又跑步的,您这学校可真喜欢折腾。”
“跑步是学校的传统,本来只是高一、高二的学生要做,等到我们这一届上高三,变成三个年级的都得一起跑。可操场也没有变大,所以你想象下,三千多人,挤成什么样子,有些人受不了,经常跑着、跑着就溜掉。我本来也挺烦这种活动的,但是身体不好没办法,硬着头皮跑下去。等到大学,工作,很多苦日子都能坚持下来,才发觉这都是当年高中坚持跑步留下来的好习惯。好的传统能传递下来,还是有它的道理的。”外公点着头,说完最后那句。
“那个徒步的呢?也是传统吗?”
外公想想,摇头,说:“徒步那个……算吧。我们高二那年是第一次举行这种活动。我上大学那会儿,听说学校还在办,不过都是高二的学生周末从学校走去森林公园,再走回来。我们学校因为这个活动上过新闻的。”
“你们高二那年才第一次?”
“换校长嘛,是个特别爱运动的人。我晚自习之前,时不时能留意到他在操场跑步。”
“这校长听起来很健康啊。”林漓拍着自己小肚子上的肥肉,讽刺道。
外公摇摇头。“可惜我念大二的时候,听说那个校长患上肝癌,后来去世了……”
渐渐地,车头的收音机换了首歌,越来越响。清脆的口哨,悠扬的手风琴,温柔的吉他,点缀的小提琴,衬托着深情的男声,以涌动的钢琴声结尾,情怀浓厚。在向前的车厢中流动的音律,把人带回很久之前。
而车窗外的路人亦变成了慢动作的,先是一对老人散步,接着是背着粉红书包的中年男人将稚儿抱起,再是套装的年轻女性脱下西服外套,最后到身着校服的学生戴上一对白色耳机。他们和电台里的音乐,恰到好处地遥相呼应。
怎样如此刚好?林漓捂着满脸的鸡皮疙瘩,激动地喊外公,但没有听到回答。
外公不知何时已沉入在自己的回忆里,眼睛失去焦点,头靠在玻璃车窗上。这样的外公,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之下,霎时给林漓一种幻觉: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身穿蓝白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学生。
“您……特别想他们吧?”
外公转过头看林漓,还是没有说什么,又把视线放回车外的快速移动的风景里,小声哼着刚刚那首《蒲公英的约定》。
一首歌的时间很短,一生的回忆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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