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林漓发现早饭已经给他热好了放在饭桌上。外公把电视关上向饭厅走来,林漓将昨晚翻出来的照片递给外公。
“这张或许是您和秀秀唯一的合照了。”
“海边那集体照,毕业照,都是合照啊。”
“你们班怎么会有在海边的集体照啊?”
“高二春游呗!以前我们还要瞒着老师才能出去!哪像你们现在的学校,春游都成固定活动了。”
“我不知道。我都没去。”林漓拉出椅子坐下,端起前面碗里的勺子开始喝粥。
客厅传来电话铃声。外公一下站起来接电话。林漓没有抬头,却想往客厅电话的方向竖起耳朵。但除了外公开始的“喂”和“你说什么”,后面的一大串又快又溜的方言,他压根听不懂。外公的声音越来越大,和电话那头的人有说有笑,十分开心。
等外公放下电话,林漓问:“哪个同学?”
“不是同学,是我表哥。他要过来这边看刚出生的孙女,想回去之前找我吃个饭。”
·
晚上在饭店包厢里,外公的表哥带几个大人,大人身边还有几个孩子,林漓全都不认识。大人讲话特别大声,总是掐林漓的脸,而小孩跑来跑去的,林漓的白跑鞋上多了好几个不同的鞋印子。可吃饭的时候,这群亲戚顾不上林漓。他们要么围着小的喂饭,要么斥责大的不吃饭。孩子年纪再大些的,也只顾玩手机。没有人和林漓再闹。他夹块东坡肉,往嘴里塞,抬头看着周围吵嚷的陌生人,还有坐在桌子对面的外公。
和表哥这一大家子集齐天南地北的人丁兴旺相比,外公这边显得尤其单薄。
林漓在父母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会感受到这种人数差异。被带回老家的时候,他一个人拎着一大堆的礼物,从城市的小房子出发,来到那些犹如别墅一样装饰豪华并基本都五层以上的高房子,再和老家一大堆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的同龄孩子坐在一起,被成年人打趣,傻坐着,几天恍恍惚惚地便过了。
他只以为是爸妈工作太忙,经常连他们带在身边的自己都很难照料到,更别说腾出时间照顾多余的孩子。
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都一直一个人。
小的时候,林漓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那样玩变形金刚的时候,几个人分工打败威震天,总好过孤独地拯救全世界。
他等了很久,后来玩具都坏了,他也把它们全扔了,也没再想过弟弟妹妹的事。
现在林漓瞧见表哥那些孙子孙女,闹哄哄地。他们的哥哥姐姐在玩着手机,如果弟弟妹妹跑过来闹,也会放下手机陪着玩会儿,或者直接抱起他们,而弟弟妹妹在哥哥姐姐的怀里,拿着娃娃的,拿着玩具的,晃头挥手,发出咔咔笑声。
他反而想起在学校被冷落的时候。
那种无论何时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感觉。
林漓一下冷颤,从冰冷的回忆中跳出来,发现外公和表哥还在彼此调侃。
很奇怪呀。林漓霎时萌生某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整个酒席好像一直外公和表哥两个人坐着在说话,他们身旁从来没有别人。
“……瞧你耳朵那疤儿,七八岁那年,和姑妈回老家的时候,爱瞎闹,和我挤在一个门栏中间,死活不肯让开。这下好吧,一动,耳朵就勾上门中间一根铁丝上,耳朵缝五针!”表哥睁大眼睛,举起手,伸出一个大巴掌。
“那你脑勺上那疤,你怎么不说?那年谁和表姐杠着锄头去后山挖泥鳅来着?这倒好,你弯个腰,表姐一锄头打下来。我站在旁边,到处眨吧眼,转个身,回头这俩人都不见影儿,地上挖个洞,旁边堆起的土里还有血,锄头被扔在地上,跟个凶案现场一样。这还不是荒唐的,这两个人怕被家里的长辈骂,跑到外婆的房间,表姐让他低头,把整瓶儿万花油倒在他头上。他没忍住疼,啊一声大的喊出来,喊来几个长辈,然后才送去的医院。要没喊出声音来,我的天呐,你们俩怕不是要就地包扎,盖上帽子挡着完事,哪还有你今天这么风光?”
表哥似玩似闹地去掐外公的耳朵。
外公把表哥的手掰回去,半玩笑地斥道:“你喝醉了吧你?”
表哥摸着自己涨红的脸,有些糊涂,又闹一阵子,菜都没怎么吃,倒在包厢沙发上。
·
离开饭店,外公目送表哥被自己一大家子抬上轿车,道别一番,和林漓散步回家。
“唉。”
“你干嘛?”
“您怎么总要散步?”
“你该减减肥。”
林漓捧了捧自己的鼓鼓肚皮,往前走。
“真没想到您耳朵那道疤是那样来的。”
外公大笑。
“您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回您的外公家?”
“应该叫回的外婆家,我外公去得早。”
林漓瞪大眼睛,望着外公。
“你看什么?这种事又不是能遗传的,傻小子。”
“我不是那意思!那您外公……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吧,他去世了。不过我一直都记得啊,小时候他总会给我弄些包子啊,粽子,饺子啊,可馋了。后来有一次我和妈妈又回去的时候,进门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没看见他。我们到处找他,就在后山发现他在石桌旁中风晕倒了。”
“中风?”
“嗯,瘫痪两年多,还是走了。我只记得很模糊的一些画面:外公他在一间暗暗的大房子里,看到我之后,对我抬起手,想让我走过去。我当年太小,不懂事,特别怕看见他。有一天特别早,我妈接完一个电话,告诉我,外公在睡着的时候去了,没受什么折磨……”
林漓低着头,慢慢在走。“您的表哥呢?他和您外公感情深么?”
“我大舅和舅妈离婚。他虽然被外婆带,但常住在城外的舅妈家。我们俩对外公的印象都不算深,不比对外婆的。我们一大群表亲孩子都很喜欢去外婆家。我外婆家比我爷爷奶奶家热闹许多。我放暑假,寒假啊,一回老家就是半个月。房子后面有个小山坡,我跟表哥,表姐,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回来的时候都会在那边玩。”
“哈哈——满山坡地跑吗?”林漓不厚道地想到猪崽子。
“可不止,还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每次回来我都要去北大街的阿水吃炒面。只有他这家的最好吃。门口放一个大黑锅,下面加进去的柴火烧旺,勺一点猪油倒进去,锅里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锅热好以后,再放进自家做好的特制河粉,炒几下,再扔点洗好的绿豆芽,放酱油,翻几翻,再放葱。整个过程不能停,一直翻炒,按足份量再放进碟子里。这还没完,我喜欢放阿水家的甜醋,酸香甜口,没有别人能做出这样的味道。甜醋伴着鲜热的河粉,稍稍凉了点立刻入口,我一个早上能吃掉两碟。”
林漓咽着口水问:“那店还在吗?”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听我妈说,阿水后来娶的老婆把大老婆的女儿打成残疾,名声不太好,阿水一家很快搬走了。”
“唉——”
“那到夏天呀,我们在外婆家挑杆子摘蝉壳,捞芒果,偷荔枝,爬杨桃树,晒龙眼圆肉。脚踩落叶,头顶蓝天。冬天呢,捡树枝,搭砖灶,烤番薯,烧香肠,觉着冻了烧炭火,觉着饿了吃肉,觉着累了躺瓦顶看星星……真好啊,以前的日子……”
“这小山坡还在吗?您哪天带我回去跑跑呗?”
“不如……过两天,坐表哥的车一起回去?表哥是外婆家的长孙。当年分地建新房的时候,他分到后山那块地方,一点没动,以前我爬过的荔枝树和杨桃树都还在那儿。”
林漓有些激动。记得爸爸的老家那边也有差不多的这样一块祖地,被亲戚围起来当成个小院,能种树和烧烤。烧烤是用旧的大铁盆,以前拿来洗脸洗澡的,后来拿着烧火炭,放一块铁架,涂上花生油,把香肠和鸡翅用竹签串好,摊在铁架上烤,添上些蜂蜜和烧烤汁。等肉快熟,肉里的脂肪变成油滴进发红的火炭里,嗞嗞作响。冬天万一太冷,铁盆余下的炭火不要熄灭,能围着取暖。身边都是贪吃的同龄孩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那小园里有大树,不知栽种年月,高得能绑上简单的秋千。在自己很小时候,曾经很喜欢到这个秋千上玩,一坐经常一个下午。啊,仿佛现在还能闻到湿湿的泥土的味道。
“——有表弟,每年夏天都回来和我们玩,家里住得有些远。有一回我们一群小孩玩到快深夜,其他人住得近,能回自己家,但表弟的家在巷子深处,就不回去了,拿表哥小时候的衣服穿,在外婆家睡一晚,第二日回家,挑根一两米的甘蔗,一头用红色的塑料袋子包好自己的衣服,这么挑着回家,下午换衣服再回来。”
“还有呐,”外公语速越来越快:“外婆家往东走过一座大桥,上山有一个水坝。要是能碰上关闸的时候,下游的河床能露出一点点。我小时候一回去,会和表哥到河边去玩。你想啊,夏天,河水透凉,脱鞋往水里走过河对岸。虽然河对面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俩也只是不停地在水里来回地走。河里有螺,水草,石头滑溜溜的,得好好走。累了躺在草上,和着泥味,那是城市里下雨才能有的味道,很舒服。”
“如果河床没有出来,但水比较浅,我们在桥下的河里游泳。以前那里下游没死过人,上游没化工厂,水清得能见鱼虾,河边有细细的沙子,还有像鹅卵石一样的石头。那河够深的,可惜河边没有高一点能当跳台的,像电影那种,我们只能冲到水里某个地方往深处钻。我们下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去,穿上褂子短裤,能在水里游好久。等玩腻了,往家里走的时候,还能在桥上吹风。偶尔晚了,回去要挨骂,不如直接留在桥上看太阳下山。赶上天气正好的话,那片日落真绝了,余晖过后,天边晚霞,那是各种颜色汇在一起呀。”
“那个时候不是还没有禁烟花炮竹嘛,所以过年的时候,我们一伙小辈们,表兄弟姐妹全叫上,加上我妈,还有舅妈,大家会一起散步到河边,带上刚领的压岁钱,还有一根香,一把打火机。买鞭炮鱼雷小炮那些,跑到岸上点着,跟着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本来吧,这个活动不知道怎么做起来的,已经变成每年都要做的事。后来表哥当兵,表姐结婚怀孕,再到表弟在外省上大学旅游去了,还有后来和亲戚们闹翻的表妹一家,和我妈那——”外公不再讲下去。
林漓问:“嗯?”
“呃,没有,没什么,没有后来,等到长辈老了,小辈的上大学的、工作或者结婚,慢慢放鞭炮的节目也没了。”
“那你们都回老家的话,同辈的可以自己一起来玩的嘛。”
回老家?以后再回来,大家也没有什么时间一起玩了。表姐生孩子,表姐夫车祸截肢,表哥上深圳打工,表弟、表妹也复读。过年或者放假,时间待得最长的反而只剩下自己。大四那年,和妈妈又去一趟水坝,放鞭炮,又买了点仙女棒,到晚上一个人在外婆家那大房子的二楼,把烟花插满围栏,自己点着玩。那个晚上自己一个人在黑漆漆的二楼冷得哆嗦,也要看那二十几根仙女棒被点燃,烧完,再全部熄灭。想明白了,那时候就想明白了,所以,往后也再没想去过那个水坝。
外公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外公?外公?”
“哦……事实上后来没法儿玩烟花。”
“禁烟花?”
“也不算……大坝上摊贩们被城管赶走,买烟花的地方太远,没再玩……”
回到家以前,外公再也没说故事。等回到小区也已经很晚。进家门后,林漓让外公先洗澡先休息,自己回几封邮件。
客厅的大钟敲了12下。他抬头,留意到电视柜上的一个玩偶。那是一个娃娃,手工粗糙得很,没有弄手脚,只带头和身子,白衣红蝴蝶结,红鼻大眼咧嘴黄毛,俨然小丑的面孔,莫名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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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外公给表哥打电话。
“欸!我想起来,和你说件事!”接通以后,话筒那边的声音响,没有扬声都能听见表哥说话。一开始,外公听到声音后,肩膀一缩。
“我打过来的我都还没说——”
“——你还记得我们去偷荔枝的事情吗?我们不是被逮着吗?还记得那个邻居吗?”
林漓听见便凑过来。
“对哟!我都想不起来他住你隔壁!”
“我前几天看到那边的房子,进进出出只有他一个老头,大概是你以前的高中同学。你要不要回来看一下,说不定又能找着一个。”
“行,我们也正打算回去呐。”
“好,坐我那车,我们后天走。”
外公和林漓提起这通电话后,林漓不解:“您的高中同学住您外婆家隔壁,您都不记得?”
“他又不是常住那儿!大家以前放寒暑假的时候回老家,我在外婆那边遇见过他一次。那次要不是偷荔枝被抓过去,我也不知道他住那个地方。”
“这个偷荔枝又怎么回事?”
“呃……外婆家后山……是一个有两道坡的园子,里面种的荔枝树有几颗,但外婆家没怎么管,放着种,也不施肥,结的果子很酸。可围着园子的那堵墙后面是一大片果园,一到夏天,那满园子的树上全是荔枝。有一次,我和表哥太馋了,翻墙去摘一点……”
“您真敢用这个这‘摘’字的啊!后来怎么被发现哒?”
“那个果园里,有只大狗。我们俩不知道,一块翻过去的时候,没摘几个,那只狗开始汪汪狂吠,朝我们这边冲过来,一边跑,一边汪汪大叫,主人家准备来揍我们——”
“您那同学也在场?”
“呵,这小子本就是凑过来看热闹的,没想‘贼’里有自己的同学,撒谎说约我过来摘荔枝,忘和家里人事先打招呼。就这样,我跟表哥被他带出门放走了。说来挺怪的,我们俩原来在班上不怎么熟……他这么帮我,挺意外。”
“后来呢?”
“回家被我外婆、我妈骂一顿。”
“我是问,你们开学回去,没发什么事?这件事那么糗,没人嘲笑您?那同学嘴这么紧?”
外公不解地望向林漓,摇头。
“那你和那同学见着面没说点什么吗?”
“没怎么样啊?你以为会怎么样?难道人家帮我,回去学校之后立马变生死之交吗?”
“不然呢?”
“我当天谢他了呀。我没有他电话,回学校之后聊一会儿,这样。”
外公走进书房,从里面喊出一句:“整理下行李吧,小子。明天一早,表哥来接……”
林漓不想动,还坐在客厅里。他不能理解外公这种冷漠,一如他无法理解外公当初找同学的热切。他不懂为什么一伙人可以很熟悉,又能很陌生,更不能体会为什么大家曾经那么好,最后全散了。其实那个同学和外公关系好不好、故事如何,他并没有那么关心,可他依然很生气。
他记起来一件事。第一次换学校的时候,他也帮过一个同学。那时候他初来乍到,还希望交到一些朋友。小测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帮忙隐瞒同桌作弊,将纸团收进自己的口袋里。虽然老师没有发现,同桌事后也十分感激他。可他得到的,也只是这一声感谢。课间的时候,体育课的时候,户外活动的时候,同桌仍然乐此不疲地离开座位,不再回应他最初的好意。
不同的人,相似的情节,一样的窝火。
是因为他讨厌这种相同的冷漠,还是讨厌这种行为伤害到无法想象的一些人,林漓想不明白。
他依然很窝火,一直闷到表哥的车开进外公的“外婆家”的那天中午。
林漓下车,很饿啊,肚子咕咕叫着。
“哟,说话了。”外公戏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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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外婆家”只有两层,并不高,但绝对占地宽阔。门前小院还有一颗老树,紫荆花落在地上,被扫过,叠成一小堆。房子的四周还种上了能认出来的果树,没有施肥浇水,任凭生长,有些矮小,夏天不结果,阳光之下还有黄叶,挂在稀薄的绿叶间。走进去,分别是前厅、前堂,厨房、天井、客厅和二楼卧房,而绕过厨房是外公说的“后山”——屋后的小土坡。
林漓和外公刚走进前堂,厨房里出来一个奶奶,是外公的表嫂。她和他们响亮地打了声招呼,唤林漓进厨房帮忙,把他带到灶台前磨刀。有些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但很自然地,他去接过刀子,站在青黑色的石头灶台前,在一块红石上磨刃,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磨刀。不久,他听到厨房后面有人喊他。林漓放下刀,把手洗干净,循着声音跟出去。木门后,表嫂两手叉腰,对他说:“来,你的表弟表妹都会的,你也试试。”
“试什么?”
她指向鸡棚左边柱子的一只较肥大的母鸡。
“让我抓吗?”
表嫂奶奶点头,挥手,还往前推了推林漓。这仿佛要来个什么体格测试一样,只在鸡棚外面放出一只母鸡,其余的都被圈在围栏里,探头看来看去。
林漓倒是走过去,可人走鸡也走,人跑鸡就飞。母鸡在木棚里跳来跳去,林漓怎么都抓不住。闹的时间长,表嫂帮林漓把母鸡堵到一处角落,让他自己伸手抓住鸡翅翅根的地方。这只母鸡仿佛瞬间明白自己的命运,缩起两只翅膀,蹲在地上,任凭处置。林漓一把抓起母鸡,看着它,不懂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表嫂奶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厨房把刀和一只空碗拿过来了,刀递给林漓,让他就地“下手”。
林漓发懵,没敢动手,犹豫很久。手里的母鸡看起来越发地可怜,颤抖着,而且自己的手或是累了或是怕了,跟着颤动。
最后是表嫂奶奶自己动手。
她让林漓拿脚踩上鸡翅膀,按住鸡的身体。她拿起刀,利落地一刀封喉,“唆”的一声。母鸡被割断脖子,不停窜动,林漓虽然很害怕,可脚更用力,手也越抓越紧。母鸡的血先是喷洒到地上,奶奶递过来一只大铁碗,放到割开的鸡喉咙之下。深红的鸡血慢慢地、一点点地被滴进空碗里。然后,奶奶让林漓把脚放开,抓住母鸡的脚拉起来,鸡的头朝下,让血继续往下滴,滴干净些。
林漓照做。
这只母鸡原本十足的重量,即便不见一整碗的血,也不至于轻到哪儿,可林漓就是分外觉得手中生命的重量越变越轻,越变越轻。
血没有再滴下来。
结束。
奶奶将碗端起,另一手还握着刀,让林漓拿着母鸡跟上来。林漓低头看,母鸡翅根被自己踩住的部位,羽毛已压得变形,不再松软,鸡头耷拉,鸡胸处满是血。他发现自己的鞋上沾了点鸡血,往周边的干沙里蹭掉,两手伸直把还在滴血的母鸡尽可能地离远自己,小碎步走回厨房。
林漓虽说见不惯这种场面,但本着吃货的属性还是不会多愁善感的。
食物链决定猎杀关系,可怜弱者的情绪,太容易消散。
午饭的时候,林漓几乎吃掉半只葱油鸡,三碗饭,被热情的表嫂奶奶取走碗筷,拍拍肚皮离开仍相谈甚欢的几位老人。他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尽头处推开木门,被一拥而上求食的母鸡吓住。他小心地绕过鸡群,拨开一些想要跟出栅栏的鸡,走进后山。
这地方真的是一高一低两个小土坡,杂乱无章地种着些果树和竹子,围在一长排的红色砖墙之内。一切都想外公所说的。
而墙外,听说曾经的荔枝园早被农校收购扩建成试验田,只剩稀疏的几个小树穿插在田间,还养上一头牛,偶尔被用来翻下泥地。
林漓往较高的坡上爬,立刻看到那堆石桌椅。
石块散落依旧,爬满枯萎的藤须,隐隐露出些深灰的弯曲纹路以告知路过的人它曾经的身份。林漓记得外公说过,当外公的外公在这里中风晕倒之后,亲戚们因为迷信把这石桌椅敲碎,但由于石块太重,最后被留在后山上。不过这块地方还不是整个后山最破的位置。这片山坡虽有茂密的绿树,然而早已无人打理。他们横枝乱生,掉落在地的果实上又长出青苗株。外公口中那颗杨桃树,还结了几颗翠绿的小杨桃,上面坐着两只趁主人不在而跑出来的公鸡。林漓靠近的时候,其中一只公鸡睁开眼睛,一下往地面上拉一坨粪便。
林漓抬头,除了树叶,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栅栏里的鸡鸣,什么也听不到。没有蓝天,没有烈阳,没有鸣蝉,没有熟透的果子。这里根本不是外公想象中的“灯柱森林”,只是个破落的无人管顾的小院落。
霎时,厚厚的落叶里有“咝咝”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林漓害怕有蛇,匆忙下坡,跑回屋子里。
他进门之后,发觉手臂上多出几个蚊子包,尤其地痒。
外公来之前教过他,山蚊很毒的,被咬了,发痒也只能朝伤口重重地拍几巴掌,不能挠或者抓,否则蚊子包会越变越大,越来越痒。
林漓自己试了几下子,疼得很,心里愈发闷得发慌,又觉着很热,走回大厅。
大人们依然在聊天。外公都没发现他走出去又回来。
于是林漓往大门外走出去。
他按着外公的说法,向西去找那个同学的家。
这边的各家各户的房屋都挨着彼此,坐落在一条大街上。同学的房子很容易找,也特别紧,面对表哥的屋子往右手边走过去,数到第三间是目的地。
林漓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个屋子。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不过整条大街所有的房子都是这样。四周安静极了。
过一阵子,他朝着这间房子,往前走了一点。他往左看过去,发现了一颗高大的果树,上面长满了黄色的像葡萄一样的果实,在微风里一上一下地摇动。他看这颗树很久,最后情不自禁地走到树下,仰着脑袋在看。他不在这边长大,没有见过这种水果,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树。那果实圆厚、颜色鲜艳,诱惑着自己往它伸手。
他一抬起手,被旁边打开的铁门惊住,连忙又收回来。
门后缓缓地走出一个拄拐杖的老头。他在看林漓。
林漓正想介绍自己,可老头没有等他说话,转身走掉。
这让他有些失望,回到表哥的房子里。林漓以为,那老爷爷兴许能从自己的脸中看出当年同学的点滴模样,兴许会叫住自己,兴许能再喊来外公,兴许能看到老人们重逢的情景,而不曾想,他脑海里电影般的画面,实际上从来都不会发生。
林漓回去以后,进门看到还在饭桌前哈哈大笑的外公,又想起询问多次的那个问题。
他坐在外公旁边,打开一罐可乐,喝了一口,插进一句话:“外公,我刚巧好像看到您那同学出门了。”
外公没有转回头,只答应一声,还在热烈地聊些什么。
林漓还没听地懂这些方言,插不上话,只好回二楼上自己的客房,躺在大床上,独享多日以来久违的舒适睡眠,不用担心吵到易醒的外公。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能这样动来动去,舒舒服服地躺着。只想着这些愉快的事情,他渐渐入睡。
忽然醒了。林漓睁开眼睛,仔细听寻,四周已无人声。外公也去午睡了吧。
天气好得让人感到刺眼。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大阳台上,躲在芒果树荫之下。这个时候,枝叶间隐约已能看见一些黄绿色的小芒果,而大部分未熟的芒果要么躲在繁枝茂叶里,要么把整段树枝都压弯,伸进阳台的空间里。
顿时,蝉声停了。林漓才听清楼下的动静,走到栏杆旁边,靠在炙热的水泥栅栏上,往天井下看。外公和表哥正坐在一对摇椅上喝茶聊天。
表哥瞄到林漓探出来的脑袋,喊一句:“你睡得好沉。”
外公抬头也嚷了声:“小子,你不觉得热吗,靠那个地方?”
“我房里空调太凉,没关系。”
外公喝了一口茶,摇了摇自己的椅子。
林漓问:“外公,您去见那位同学了吗?”
“没有。你不是说他中午出门了吗?”
“那可能人家回来了呀。”
“还是吃晚饭以后,我们再过去吧。”
林漓转过身,靠在阳台上,抬头,闭着眼睛。阳光射进眼皮里,眼前红红粉粉的一片。这一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再想。
屋外马路飞驰而过一辆大车,喇叭不知为何连连地按响。心里有些烦躁,林漓一下没了兴致,离开阳台走下一楼,让外公带他去大坝。外公站起来,腿似乎又疼了,让林漓自己去,揣上手机,不懂路的时候给一个电话问。
房子外的整段大路都是直的,不容易迷路。林漓辨认方向,记得外公先前说的,朝东边走去。
上山之前是一大段水泥路和一座大桥。水泥路上,来往车辆扬起阵阵沙尘,只有林漓一个人。路边没有树,天上没有云,阳光直直地撒向面前的一整条路。他着急地走,额头立马冒汗,但很快到达大桥入口。他连忙一阵小跑,躲开过往的小车,走上大桥其中一边的人行道。水泥栅栏露出一个个小洞,密密麻麻,他不舒服地缩起肩膀,移开视线。抬头,眼界变得开阔。人在自然面前总是渺小的,林漓经常这样觉得,尤其是现在被延绵的青山绿水包围的时候,风吹来了土地的气息,一路走来的混身热气也被吹散,顿时让精神爽朗。青山腰间,露出一个庙宇,散着缕缕灰烟,好像连着大坝这边属于一条路。林漓来了兴致,穿过大坝后,往前。后面这一路,还是外公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不再有草,石头,河岸,烟花和玩水的孩子。他只是望了望这些地方,离开了。桥上看见的庙,从大坝往北直走十几分钟。这里走动着几个尼姑,其中一人瞄了林漓一眼,便走回自己的禅室,打开电视,搬出凳子坐在禅室门口。林漓愣了会儿,往庙里走,发现还是只有他一个游人。他走了个遍,看见几幅壁画,画着几个神仙一样的人像,可面相狰狞。其中一幅画中站着一个神像,但在莲座上,中央神像的身后左右两边还各有几个也可能是十几个的模糊神影,从画像中间向外飘摇。他记起在哪本书看到过这种壁画,便不自觉地盯着这幅画很久,打了一个寒碜。这整一个庙,安静地特别诡异,即使太阳晒进来,庙内还是阴凉的,和来时路上的明媚温暖大相径庭。林漓跑出去,一路跑回大桥以南的小路。这时候,小路上的阳光已经没了。
林漓走进表哥的家门,外公也跟着从自己身后走进门。
“您没等我!”
“不过去附近农校玩了趟。”
“好玩吗?”
“嗯。他们的试验田里有很多蔬菜水果都熟了。”
“那也不怎么样嘛。”
“大坝那边呢?去了吗?”
“一般吧。没什么人,我往山上走了会儿,还发现一个庙。”
外公走在后面,拉住林漓,惊恐的眼神一闪而过,说:“什么庙?”
“啊?大坝以北那个山头上有一个庙,不是吗?”
“什么庙?我没见过什么庙啊,那里的山从来没什么庙呀。”
林漓不相信,眼里露出质疑,问:“您骗人吧?”
见娃娃不被吓到,外公一下笑了,说:“好吧,只是我的确没去过那个庙。”
“没啥大神仙,拜了也不灵。”
“拜哪儿都不灵好吧,你小子还信神仙?”
“您又知道不灵?您拜过很多神仙吗?”
林漓还打算问为什么,表嫂奶奶从屋里大声喊着:“爷俩唱戏呐?回来吃饭!今晚不是要见老同学吗?吃饭吃饭!”
那桌上有红烧肉,清蒸排骨,蒜蓉菜心,椒盐大虾,凉拌皮蛋。林漓举起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肥肉,棕红色的肉汁滴在白色的米饭上,脑子里却出现了“血馒头”这个词。未免有点病态。他咳了声,将肉放进嘴里。
饱了,林漓放下筷子。
随后,他和外公一起出门散步,消消饭气。爷孙没怎么聊,一路慢慢地往大坝的方向走。昏黄灯光衬着紫粉色晚霞。眼界迷蒙,不知是夏意正浓,还是饭气未散,心里窜起的一股暖息。他脑门一热,便加快脚步,让林漓跟上自己,奔到桥边。
林漓站在桥一边人行道上,终于看到外公眼中的世界。
那片蓝粉紫红相融里,天色混然,映在分明的云层里。青山小河黯淡下来,晚霞便越发地绝色。夕阳西下,万家灯火未起时,仍有这般暮云余光,照着脸颊,便不感阴凉。
“你是哭了吗?”
林漓猛眨眼,说:“没有哭,纯粹地……惊讶。”
“有这么震撼吗?还没我以前看的好呀。”
“这对我来说够震撼了。”
“你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吗?落日这些项目,装文艺必备的。”
林漓吸了吸鼻子,说:“大部分时候都走得急,很少能用心地像现在这样去看风景。”
“那找个早上再带你用心地看个日出怎么样?”
“嗯。”林漓的眼神发亮,迎上天边那点晚霞,抓住最后的光景。
“这个时候挺适合来一首爵士乐。”
“好,我给您放。”林漓掏出手机。
“诶诶诶,你别放,我怕有人要围过来跳舞。”
·
七点,爷孙俩走回外婆家。
表哥,外公和林漓三人同行,带上当季的水果,走向同学的家。喊了几声,被门内的人唤进去,可他们进门之后,却尴尬地发现别人家一大伙人还在吃饭。在一片好奇的目光下,他们被告知,家里的老人去散步了。
三人被邀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外公道明一行人的来意,受到老人的儿子的热情款待。接下来,又是一大段的寒暄客套。林漓无聊地四处张望着,在客厅对面一个房间的墙壁上,留意到一幅画。他缓缓地站起来,佯装要去倒水,趁大人们不注意,走进那个房间。
他停在那幅画面前。
那画里是一片海,但色调是灰暗的。林漓从白色的弯曲线条中认出那是海浪,还有中间灰黑色的一大段,像是一个海岛。这幅画里透着大海不常被描绘出来的阴冷,让林漓觉得很诡异,却又很眼熟。
他想很久,很快又瞪大眼睛,几乎要喊出来,但最后还是小声地自言自语:“不会吧?”
外公这时走进房间,将林漓拖出来,和主人家道歉。
老人家过了很久还没有回家,林漓坐在客厅直打哈欠。
马爷爷的儿子说:“对不住啊,我爸腿不太好,可又喜欢到处跑,而且不喜欢带手机。所以散步的时间一般都很久,我们都喊不回来。”
“没事没事,呃,要不,我们明天来找他?麻烦你和他说一声,让他等我一下?”
“可以啊。那等他今晚回来,我和他说。”
“好,那我们三个先回家。”
离开以后,外公问林漓为什么走进别人的房间。
“外公,你还记得您那些春游那大海的照片吗?马爷爷那房间挂着一幅画,和你们班那些海边的照片特别像。”
睡前,林漓学着外公说的那样,在黑暗里往上看星星。不敢尝试以前外公常躺的厚实瓦顶,但水泥栅栏一样管用,平坦舒服。
外公走过来一下用力推了推林漓,但同时也伸过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肩膀。林漓在往一楼掉下去和瞬间被拖回来的两层惊吓之间来回游走一番,心跳飞起,再无意观星,从栅栏上跳下来,想要回自己房间。
“干嘛,看啊。继续文艺啊!”
“您能别老吓唬我吗?”
外公笑得很大声,最后变成几声咳嗽。
林漓叹了声,又往外公背上小心地顺了几下。
俩人许久都没说话,倚在栅栏上,往屋外路灯下的伶仃大街看过去。
林漓想起自己要问的,打破这份宁静:“马爷爷过得好吗?”
“不知道。”
“您今晚不和马爷爷家里人聊过吗?”
“我老打听别人过得怎么样做什么!”
“可你知道他去理工大学念建筑。”
“刘颖说的。”
“你们班出个状元啊。您怎么都不多八卦一下?”
“在我们班人的眼里,老马只是一个会画画的而已。之前还是特别咋呼、总是大大咧咧、见人特逗的那种,尽管和我没什么交集。”
“之前?难道性格变了?”
外公挑着眉,想了想再说:“好像高二的哪次月考之后,他不再是这个样子。家里出了点事请。哦,他还有一个胞妹,也在我们学校念文科,有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来我们班,和我们班主任站在一起,在后门喊他出去,让他们回家。后来听是他家邻居的别班同学说看到他妈妈被爸爸推下楼梯,那晚进了医院。”
得到一个始料不及的答案,林漓十分惊讶。
“……我反正只记得,高二我们春游回来之后发生的这个事情。等他请假几天后再回来,他变得不怎么喜欢说话。”外公说着,渐觉无奈。
“马爷爷的爸妈最后离婚了?”
“我同桌跟我八卦了点,我猜也是吧。高二下学期,他爸妈离婚,最后俩孩子全给妈妈带着回娘家,是我们今晚去的这个房子。我发现他居然住在我外婆家隔壁的时候,我很吃惊。所以啊,我回学校之后,和他变得太熟的话,同学问起来,我怎么说起我在老家见过他的这件事啊?这不等于告诉全班人,他爸爸把老婆孩子都赶出来了吗?我何必给他找这种麻烦!”
原来如此。
“怎么等于告诉全班人呀?您大可以说你们俩都回家看外婆,偶然撞见,于是熟起来,这不得了?谁管您真的假的?”
“我没想这么多!回学校之后我们俩碰着面,他还拿这个荔枝的事情开我玩笑,这都不错了。不过一般时候,老马还是喜欢自己坐着,课间也不爱动,放学回宿舍,变呆了,没有以前开心。”
“父母离婚对小孩的影响这么大吗?”
“日子终究是变了,人怎么会不变?父母离婚这种事,有人能看得开,也有人会难受。我看过有些人因为爸妈离婚,还得了病。老马性格大变,我也能理解。可你再看我表哥,人反而变得爽朗很多,没以前胆小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为了孩子着想,大人学着相处不行吗?”
“我以前会这样想过,可知道老马家里和表哥家里的各种事情之后,我反而觉得不离婚硬绑在一起、甚至还要相互伤害的婚姻,对成年人也不公平。感情和关系不一定都是努力能维持下去的。两个人的结合,大多都怀有对长久生活的憧憬。当这种憧憬不能继续了,而因为孩子要妥协地生活下去,没有意义!离婚并不绝对是不好的,都因人而异。小孩总觉得自己不好过,也不知道其实大人也不好过的。”
林漓听完,只是静静地待着。
“你这么安静,我好不习惯。”
“我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嗯……我觉着您刚刚说马爷爷家离婚那事,太详细了,肯定都是马爷爷那夏天全告诉您的,还说你们俩不熟!不熟聊这么多**的事情干什么?不然您也真够八卦的,不熟还总这么关注马爷爷。”
外公一时哑口无言,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进门前,还对林漓喊一句:“你这小子!”
林漓在栅栏上又躺下来,望着夜空。
他感觉,人与人之间,像两条直线,一旦有交叉点,便不会再是并行线,即使以后不会相交,这一点会是彼此的一部分,和其他的点一同成为前后相连的全部轨迹。
这个地方比他刚来的时候,的确开始变得有些不同。
当然,后山那个破园子,还是破园子,任外公先前夸上了天,在没有回忆和感情羁绊的林漓看来,不过还是一个荒废的土坡,不会再有外公当年看到的样子。
只是心里曾经那些纠结,不明真相的郁闷,还有积藏已久的执念,稍稍卸下一点点,像那挡住洪水的大坝,在闸门的最底下,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卸除一小部分挤压心门的戾气和敌意。
只是偶尔地像这样的“一小部分”不见了就行,能让心底的他稍稍地喘过气来。
夜深时,仿佛银河都能看得见,星辰越发光亮,却衬地这黑夜越发地黑暗。
·
第二日早上,林漓起得很早,准备和外公俩人一同去找马爷爷。
刚到那家的大门口,马爷爷的儿子走出来。
“你们真早啊!”
“早啊,小马。那老马他没出门吗?”
这句话不知外公和马叔叔听出个别的意思没有,林漓低着头自己顾着乐呵。
“哎呀,他昨晚回来的太晚,我还没有和他说呢!本来早上想和他讲的,没想到我回头已经没影儿……。”
“这样啊,那你不如记一下我电话,等他回来,你给我打一下电话?我们可能下午要回家了,还有一点事情。”
林漓小声地问:“我们有什么事情啊?”
外公拨开林漓抓着衣尾的手,礼貌地看着马爷爷的儿子。
“犯不着这么麻烦,您可以进来等他呀!我爸早上不会出门太久的,您放心吧,来,进来吃早饭——”
被拉进门之后,迎面而来的还是那一大家子尴尬的眼神。林漓趁大人的客套拉锯之间,领走一根油条,立刻放进嘴里。
“孙子太胖,容易饿!”
“没事,小孩子长身体得多吃!”
外公歪过头看林漓,嫌弃地说:“可惜这个小孩子只长膘不长高啊!”
林漓小声地提醒:“赶紧进去那房间看画……”
“等老马回来再进去也行。”外公说着时,却已经站起身。
林漓嘴里还咬着香喷喷的油条,看外公走向挂着画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外公走出房间,快速坐回方才的位置。
“不怎么样嘛。”
“怎么会?”
“不就一片海吗?”
“怎么就只是一片海呀?这是你们全班同学的共同回忆,这画很明显是马爷爷也在思念你们啊。”林漓越说越有些激动,嘴里被嚼碎的油条跟着口水喷出来一点点,溅到外公的裤子上。
“小子什么吃相?”外公嫌弃地拿纸巾擦掉,说:“我奇了怪了,你对这些事怎么总可以比当事人还激动?”
“可您能拿出点像对着蒋奶奶郭爷爷那样热情吗?这态度怎么来到这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您不想让人家同学出来聚会吗?”
“我哪有?我态度怎么了?”
“要么是你欠马爷爷很多钱。”
“为什么总要和欠钱有关系?”
林漓放下油条,问:“反正您别总是这一脸没所谓的样子——”问完,大门传来生锈的户枢转动发出的声音
外公和林漓的眼睛同时望向大门处。他小声地告诉林漓:“我其实挺紧张的。”
“为什么?”林漓看着外公的双手弯曲,相握紧,置于腹前。
外公看到缓缓走进来的马爷爷,站起来,试探地看。
马爷爷进门后,发现客厅多了两个人,边走边眯起眼睛,没有说话。等他走得更近,叫出来:“诶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你呀。”
“这么客气干什么?“马爷爷眉开眼笑的,坐到外公和林漓的对面,招呼他们也坐下来。
“我就说我那天看到这孩子的时候,我觉着脸熟。”
林漓稍觉惊喜。
可外公蹦出一句:“嗐!这个小子可完全没我当年帅,哈哈哈。”
脸皮怪厚的。
后来的对话,几乎和之前那些个简单的同学聚会说的话都差不多。毕竟按外公的话,高中的马爷爷和外公交集不多,没什么重大爆料,林漓慢慢走神。直到他听到关于那幅画的话,一下找回注意力。
他扭头看着马爷爷——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比外公更老一些;他依靠拐杖行动,貌似比外公的腿更不利索;他的双手和膝盖以下露出的小腿上布满暴突的血管,比外公那暴起青筋的手更露病态;偶尔某只手会颤抖几下,马爷爷会把另一只手盖上去,握住抖动的手。
林漓一时觉得马爷爷好像一直生活地挺苦的,但想到这一点,认为自己对马爷爷特别不公平。这只是人老呀,不能代表什么啊,自己凭什么这样想?他无意识地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个几乎算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人,以为他会活得比其他人都要压力大些,更难过一些。而这种对比下得出的同情和关怀,和大热天坐在空调下喝着冰冻饮料、去可怜那些道路上被热气烘着还要在户外工作的人一样恶毒。
更何况,自己将来的生活,也许根本没比别人好到哪去。
外公和马爷爷现在交谈的样子,还有昨晚他对马爷爷的描述,林漓觉得这大概是一种近似友谊下的善意——外公对马爷爷家事的理解,让他在对待同学的时候小心翼翼到没有逻辑,尽管这种理解根本不能算理解。
但愿那个夏天因为几颗偷摘的荔枝而惊出的错愕,能够多少为那个少年顿时天翻地覆的生活,增添一丝丝的乐趣。
·
中午之前,外公和马爷爷一块散步,留下林漓回表哥家。林漓玩了一阵手机还是觉着无聊,又跑上后山。“后山”,咬着字眼的时候,越觉得这个院子的名字特别奇怪。林漓从蜂拥而上的鸡群中杀出一条路,赶走几只迷糊的雏鸡,快速地关上鸡棚的木门。
昨天表哥告诉林漓,后山的确没有蛇,他大可放心玩。所以他走到墙根落叶埋得最多的地方,搬上几块布着青苔的板砖,叠好后往上一踩,往更高的墙那边看几眼,又跳下来。落叶厚厚的一堆,跳上去,发出脆爽的声音,他又乱踩、乱翻了好一会儿。累了,他坐在那堆石块上,环顾四周,没有听见昨天“咝咝”的动静,于是闭上眼睛。蝉鸣渐起,风来了,头顶的树叶相互摩擦着,掉落一个熟透的芒果,砸在林漓的右边,结实地“咚”地一声。鸡棚的母鸡下蛋,“咯咯”叫得起劲。又是一阵风,前面一小片的竹林飒飒作响。风吹过他的耳边,又停了。林漓越来越困,刚睡着,头一掉,猛地醒了,睁开两眼。小憩过后,他稍微有了点精神。他望向附近的杨桃树,站起来,爬上去,像昨天的公鸡那样坐在看着结实的树枝上。他注意到一根树枝末端的一个青黄色杨桃,把手伸过去,够不着,他在往前靠一点,伸长僵直的手臂有点发抖,还是够不着,他又往前靠点,摔在泥地上,膝盖触地竟还能很舒软。他索性也不想站起来了,坐着靠在杨树干前,感受四周的气息。
进后山的门被推开,外公在喊:“小子?”
“啊?”
“下来!要吃饭。”
林漓一时半刻还不想离开,没有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发呆呀!”
“赶紧地,下来吃饭。”
“这才几点,还没做饭吧?”林漓从树干下站起来,走到另一棵柚子树旁边,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对外公说。
“你站那里小心掉下来。这是黄泥,很软的。”
林漓伸手靠着旁边一棵树,用脚蹬几下泥地,说:“不会啦。”
“而且那颗柚子树干长那种又尖又长的刺儿。”
林漓立即把手抽回来,放进裤袋里,问:“现在吃饭太早了点。”
“马冬宁的妹妹凑巧也回来了,想来我和她也算见过,老马又约我们一起去吃顿午饭。你赶紧下来,我们现在过去。”
林漓来劲,从后山跑下来。
·
约定午饭的时间一到,外公和林漓便走到了马爷爷家门口,敲了敲门,又喊了几声。门后渐渐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出来一位奶奶——她精神清爽,腰板笔挺,衣着净素,灰发齐整地盘髻于一根深棕色木棍上,而脸不见多余修饰,只有一吻红唇鲜明亮丽。
林漓还在惊讶之中,外公先开口:“您是冬宁的胞妹吧?我是他的高中同学何……”
“大宝吧。我哥说了。您请进。”
客厅坐下以后,一番交谈,林漓得知这位叫马湘颖的奶奶一直未婚。他时常听老辈们唾沫横飞地提起那个年代的逼婚大战,能看到这样坚守阵地的幸存者,仍保持着刚定的风骨,十分神奇。
午饭后,马爷爷抓着外公进书房看点什么去了。一旁的奶奶对林漓笑着说:“走,我们上顶楼的天台。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
可惜气氛一直很尴尬。林漓在栏杆上坐了很久,腿坐麻了就挪挪动动。身旁的奶奶依然风轻云淡的,看着远方的山,房子,树,还有人。
林漓看不进这么文艺的画面,只觉得嗓子干。先头在后山玩得久,忘喝水,咳了声。
湘颖奶奶问:“你叫林漓?”
“对,三点水的‘漓’。”
奶奶微微点头。
气氛忽然有一些尴尬。林漓一时之间不知道可以继续说些什么。
幸好奶奶又开始讲话:“今天天气不错。”
的确是啊,今天天气很好。虽然是多云,但太阳高升后的温度包围着整个天台,不像夏日时那般闷热,也没有一丝多云天气的阴沉,天气刚好。
林漓的手机响了,发现是个广告,立刻挂电话。
“笑傲江湖?”
“对,沧海一声笑!”
“我以前去过一个地方,和这首歌很配的。“
“哪儿?”
“忘名字了。”湘颖奶奶想了一会儿,口中述出彼时眼中的美景:那是个峡谷,有瀑布,游人不多。进山的时候,四下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山底下头顶的大山把整个天围成一个圈。旁边的瀑布水落击石,巨响笼罩整个山谷,溅起的水雾盖满一片山林。看到这一切,她心里觉得挺震撼的。而那里是个公园,园区会放音乐。站在谷底的时候,她听到的就是现在林漓电话铃声的歌。
两人只坐着小声闲聊,很少动,飞到屋顶的鸟都不当这边有人,有一只还飞到林漓的脚边,吱吱地叫,灵活地跳着。
这时,手里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还是刚刚的广告电话。林漓一时没拿好,手机震动着掉在地上。瞬间,周围的鸟全“呼呼”地飞起来。场面挺“壮观”的,只是方才还在自己脚边的鸟朝自己鞋子上留了一坨白稀。
林漓带着气,狠狠地摁掉了电话,可惜脚上布鞋的那坨迅速地变干。挺惨的,却也让人想笑,“哧”一声,忍住,可湘颖奶奶在一旁笑出一点声音。两人对望后,同时放声大笑。
“您经常旅游吗?”
“和别人比,算是经常吧。”
“是工作原因吗?”
“更像是——家庭原因?”老奶奶还目视前方,十分轻松,脸上像是嘴角上扬。
“这样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丰富。”
“这倒不是一定。各有各的感受嘛。我是觉得自己活得很丰富,但不代表安定下来的人是无趣啦。能像我哥那样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也很丰富呀。不过那种生活不合适我——”
林漓没不懂,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言。
“您经常旅游的话,不要请假吗?”
“如果真想去的话,什么都不是借口。”
“欸,我几天前和您说了一样的话!我外公有一个初恋情人啊,是他高中同学,叫李秀。她和您一样也很喜欢旅游。我们聊到李秀奶奶上传的照片,我和外公说了您刚刚那句话。”
湘颖奶奶一下子转过头,表情严肃,问:“李秀?”
林漓点头。
“有她的照片吗?我能看看吗?”
“有,您等我一下。”林漓拿出手机,在屏幕划来划去,停在其中一张图片,把手机递给湘颖奶奶。
奶奶看了一会儿,问:“还有往前一点的照片吗?”
林漓取回手机,寻思着奶奶表情里的意思,移动手指。
“这张?”
那一刻,奶奶的脸上露出复杂的感情,惊讶,喜悦,失望,或悲伤,或都有。她小声地念一句:“真是你!”
林漓听到,问:“您认得李秀奶奶?”
“噢,我们一个大学的,有个高中同乡会,组织过几次出游的活动。我们……见过几次。”
“这个世界真小!李秀奶奶跟您好像啊,性格,爱好,等等。”
“是啊,的确很小——”奶奶别过头,很轻地叹了声。
林漓安静地继续划看手机,翻着李秀奶奶的相册。在往前几张的地方,他看到一张群体照,很多人穿着登山装,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照片偏左边是那时候的李秀奶奶,对着镜头在笑,她附近有几个人一样抬起头,其中有个女孩,头上像是和湘颖奶奶现在一样的发髻棍,她在笑,望向她旁侧的李秀,眼里似乎有星星。
林漓再抬头的时候,身边的奶奶仍然沉默。她又望了望自己,微笑,又将温柔的目光放回远方的山、房子、大树,还有底下的人,眼神掺杂些许不能语的幽幽深情,等着它再自消散。
许多故事,有人知道,也有许多故事,从不为人知。
·
那一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马爷爷家吃的。
林漓往嘴里夹了块烤鸭,听见外公提起同学聚会的打算。
“……我是真赌你找不齐人!之前那事儿?她还敢来?”
林漓以为在说蒋奶奶,可后面听着也不像。
“怕什么?以前人家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一定来!”外公调侃。
“喜欢什么啊?都老了……真是!而且你不知道……高三假情书那事儿弄得我多难堪!”
“你难堪?班上多少人笑这事儿?就你难堪?想过人女孩没?”
“欸你记得吗?以前那高三一模的数学?最后那道大题?魏鹏都不会做!她一个女生怎么会高分?才转来没多久,复习进度都没追完,怎么可能会做那道题?多少有猫腻……”
“女生不能数学好?你还管老杨胡说?”
“不是胡说吧?好多人说来着……那个老师也有些奇怪……何况高三那会儿林晓英和刘颖不也说她就是和那老……”
外公打断马爷爷的话:“欸欸欸!少八卦了你!那说她喜欢你的话怎么不信?跟那三个家伙一块儿上个大学,怎么把你话都混多了!”
“甭提了!要不是那届高考简单,我怎么会和这三个货儿上一个大学?还有后来考进来的裴雅慧,只是也不好处儿的人——欸,老裴最后和警察结婚了你知道吗?”
“你和老裴,处不来,但至少还算有缘,有缘无份的那种有缘。”
“讲缘分你怎么不跟李秀考一块儿?你——”
“吃你的!话那么多!聚会你可别来了,吵得我烦你!”外公一边说,一边回头望了眼林漓。而林漓听见想听的,竖直耳朵,顿时又记起什么,抬眼看了下旁边的湘颖奶奶。
她没有任何表情,早已经吃完放下碗了,和桌上其他人一样划拉着手机。
很奇怪。
包括马爷爷,所有这些外公见过的同学,从来不会问外公为什么突然想搞这个同学聚会。
也许,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相互心知肚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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