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具体细节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大概讲的是作者的亲人去世了,他每天放学迎着夕阳,在田野小路上和时间赛跑。
那时我仍对死亡、时间的概念感到陌生而懵懂。
因为我狭小的世界里还不曾出现死亡。父母和亲人都身体健康,无灾无难。
对时间最大的印象,大概就是早上上学,下午放学,晚上写作业,看电视,然后睡觉,由于住在纬度较低的沿海小镇,对季节的变化也不大敏感。
但作者笔下描绘的那种空荡荡的寂寥感却席卷了我的心脏,苦涩的意味泛上喉咙,不知不觉间我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珍珠大的眼泪啪啪掉落,而同桌惊讶地看着我。
也许是因为联想到了爸爸妈妈……他们终有一天,也会离我远去吗。
我、我也会在哪一天消失在这个世界吗。
蓝天,街道,房屋,学校,我以后会再也看不到了吗……
于是,在全班注视下,我抽抽嗒嗒地接过同桌的纸巾擤了鼻涕。
那件事如今回忆起来依旧很羞耻,成了我不愿再提及的黑历史。
不过,我开始跑步,或许也有那篇课文的原因。
珍惜当下,珍惜身边的美好,珍惜一切出现在生命中的东西。老师是这么站在讲台上,用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某一处,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时我流着鼻涕,似懂非懂的呆呆听着。
如果某一天,所有事物都将离我远去。
那么我能用双腿追上它们吗。
追不上的下场,又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唯独那天,我的情绪波动如此大。
那天放学,来接我的妈妈听我抽抽噎噎道出原委后,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大意和老师讲的差不大多。之后就牵着一路抽泣流泪的我回家。
“我们小真是个敏感的好孩子,会思考这些,说明你又长大一点了哦。”
妈妈拿纸巾擦干净我那张泗涕横流的脏脸蛋,欣慰说道。
这是在夸我吗。
思绪混乱成一团。
长大就要思考这些可怕的事情吗,我依偎在妈妈怀里,安心的气味钻进鼻孔,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自那之后,我就对“时间”这个看上去日常却空阔广大的概念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敬畏和恐惧。作业写快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玩了。可是在很多老师眼里,玩就是在浪费时间。
时间的沙漏流完之后,也就会迎来死亡,我不禁忧心忡忡。在学会乘除法之后,我一笔一划地计算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如果人能活到八十岁的话,也只有不到三万天。
我知道在家附近的小卖部游戏机玩一次要一块钱,五串烤鱿鱼要三块钱,三万究竟有多大,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数字。
不管有多大,沙漏一样的倒计时是客观存在的。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那个时候,病痛和意外每一天都在电视里上演,那些是能够无视三万天的规则,提前打破沙漏的力量。
如果爸爸妈妈和其他亲人像那样离开了我……光是想想就大脑空白。
当看到水花扑腾飞溅,长串气泡咕噜噜地从暗蓝色池水深处升起时,我的大脑也出现了那样短暂的、一瞬间的空白。
刚从更衣间走出来,打算拿回忘在岸边的三色球的我还在想着,怎么不见那个小子的踪影。
在看到绝望翻腾的水花那瞬间,身体像是一下子置入寒冷冰窟一样,冷汗都被那股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冻结。
随后有如条件反射般,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深度远远超出身高的深水区。
由于刚换下泳装,我没带泳镜。
但我还是拼命睁大刺痛的眼睛,在深蓝色池水里找到那个挣扎动作渐渐衰弱、氧气化作泡泡从唇鼻间流失的瘦小身影。
一鼓作气,害怕到差点因憋不住气而呛水,把那具轻到让我无端害怕的身体带出水面。
原来弟弟这么小只吗?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平时要仰着脑袋和我说话。
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慌乱地回想老师讲过的急救方法,胡乱地将双手交叠按压他的胸口。
不知道是因为池水的刺激,还是别的什么,眼睛完完全全被一层水汽蒙住,我擦了又擦,反而更加难受。
在我的呼救声里,大人们和随着我们离开而下班的救生人员被这番动静惊动。
救生员给弟弟做了整套专业的急救措施,一片混乱中,他这样恢复了意识。
大姨得知弟弟溺水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她带着弟弟到了男更衣室前,但没想到弟弟又自己折返回了泳池。她握着弟弟的手,自责到眼眶发红。
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泳馆的姨丈赶来医院后也惊魂未定。表姐紧握着我的手,安抚我的情绪。
弟弟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医生说他被救及时,做了几个检查就结束了。
关于为什么要返回泳池,并下到深水区——弟弟低下了头,看得出来他很愧疚不安,让这么多人担心他,他难过羞窘得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对不起……我想起来球还没捡回来、球掉进「那一边」了……我、我以为,呜呜……我以为我可以的……”
刚经历落水的事故,这么盘问会让他难受到不行的。大姨连忙安慰他,阻止了他想要继续道歉的抽泣,让我们也出去,然后柔声哄他入睡。
……
……搞什么啊,弄得像是我们欺负他了一样。
我肚子莫名一通火气,掩盖了心底更复杂交织的情绪。
表姐察觉到了什么,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们两个回到客室里,阳光洒进宁静平和的室内,只有外头河川哗哗流水声作背景音。
我疲惫地仰倒在地上,对我来说短短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想到刚才弟弟充满内疚的道歉和投递过来的眼神,不由得又感到一股烦躁。
这小子,真把自己当作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爱护的掌中宝了。
恼火地在空中蹬了蹬腿,我又自顾自跳起来,绕着房间快步走了好几圈。浑身刺挠不舒服,像是被跳蚤缠身。
好想跑步,跑起步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令人烦躁的想法缠着脑袋了。跑起来就只听得懂风声和呼吸声了。
我越走越快,脚底就差和地板搓起火星了。
表姐仰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走来走去。
半晌,她突然说了一句话。
“你很担心小佑,不是真的生气,对吧?”
怎么可能!我可是被结结实实地气到了!气到脑袋发晕,又走了几圈才平息下怒火,然后躺在表姐旁边,胸口起伏。
“这不是你的错,和我们都有关系,如果当时我有好好把球拿走,小佑就不会落水了。如果小佑没有那么笨蛋,他就可以等我们一起去拿球。如果爸爸妈妈和工作人员能够再注意点,就不会让一个小屁孩有机会溜进没有救生员值班的泳馆了。”表姐明明也只比我大两岁,却能冷静地握着我的手反过来安慰我。
“明明全都是他的错……!他凭什么哭!”我把脑袋扭过表姐看不见的另一边,声音却在发抖,“怎么还要我们给他买单……!”
这么说着,脑袋里却回想起了那方深蓝色池水被什么东西搅拌翻腾,像是开着电视里的造浪机。一个影子无助地沉了下去。
「那时」的恐惧又攀上了四肢,让我在大夏天感到寒毛直竖,如蛆附骨的冰冷意味从那双按压胸口的手开始,往心脏蔓延,我止不住地打寒颤。
小学二年级一路哭着回家,脑袋里装满了一个小孩子首次对“时间、死亡”这类词语进行思考的胡思乱想,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再度填满我的胸腔,我像溺水了一样喘不过气。
“……他那么小一个……呜……我在想,怎么、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呜呃……他的身体好冷好冷……”
眼泪霎时决堤,模糊了双眼。
就像那天下午一样,我被握着手,沉浸在自己莫大的不安和恐惧里,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过了许久,我才迟钝地感受到来自人体和室内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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