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听说过,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鲜花终年不败的王国。
游吟诗人常在他们的诗篇里描写这个王国的强盛,赞美它的蜜酒和鲜花。偶尔,他们也会提到我的父亲——曾经骁勇善战,亲自带着骑兵开拓大片疆土的国王。
他们说,他是个英明的、宽容的国王。
但对我来说,他是严苛的、无情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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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红色的床幔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声。
她站在角落里,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
有人低声地问了一句:
“陛下呢?有人去通知陛下了吗?王后恐怕——”
那句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像是一粒意外浮上水面的气泡,乍一冒头,就消弭无踪。
床幔之后的咳嗽声变得更为急促。
她抓着袖口上的花边,可能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也可能是房间里的味道,她总觉得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进出的人开始悄悄摇头叹气,她盯着纹丝不动的床幔,恐惧到了极点,再也等不下去,直接奔了过去。
“母后!”
“女神啊!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负责照看殿下的人呢?”
有人急急拦住她,他们无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和止不住的眼泪,惶恐地抓住她,不许她再走近那张床。
“殿下,您不能过去,王后殿下身体虚弱,现在急需休息。”
咳嗽声越来越响。
她扭过头,哭着问:
“母后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一直病着?你们还一直不让我见她?”
脚步声。她听见走廊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但她不在乎,眼泪流得更凶,死死拽住宫人的衣襟。她声嘶力竭地问:
“母后到底怎么了?不是说我马上就要有弟弟了吗?为什么母后突然生病了?她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我不要什么弟弟了,能不能让母后好起来?我不要这个坏弟弟了!”
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阿纳斯塔西娅。”
他冰冷冷地、不带一丝情绪地叫出她的名字——这是不必多言的警告。
她转过头去,看到戴着王冠的父亲,象征着王权的硕大宝石在他的冠冕上熠熠生辉,深深刺痛了她流泪的眼。
国王碧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情,他看向那道床幔时,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嫌恶。
她松开宫人的衣襟,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再说出一个字。
头发花白的医官跪倒在国王脚边。
“陛下,王后这一胎没保住,以后可能……可能很难再有孕了。”
她看着国王带着那一大队人马又匆匆离开。
在即将离开时,国王仍没有靠近那道床幔,而是非常失望地看了她一眼。
床幔后的咳嗽声渐渐低弱下去。
今后,他用那个失望的眼神填满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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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只是禁止她靠近那道床幔,接着,又禁止她靠近那个房间,最后,直接禁止她靠近整栋塔楼。
母后像是被生生从她的生活中剜去,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母后。甚至所有人都刻意避免提起母后,就仿佛这个王国不曾有过这么一位王后。
那些负责照料母后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对母后的事三缄其口,也极少离开那栋被视为禁地的塔楼。最终,她竟然只知道母后还活着,除此之外,她再得不到任何一点消息。
国王开始频繁地过问她的日程,他把她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既要学习做一位得体的淑女、完美的妻子、优秀的母亲,又要学习做未来王位的继承人。
他压在冠冕下的头发已经夹杂了许多银丝,国王看着她的神情,没有一刻像一位父亲,倒像一位商人正在评估他滞销的商品。
“如果你做得足够好,能够令我满意,阿纳斯塔西娅,我会修改继承法,让你做未来的国王。”
这番话说得如此轻飘飘,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
可她别无选择,为了床幔后的母后,为了不成为一份嫁奁的附属品,为了……他充满失望的眼神,她付出了无数日夜的努力,数次因为伤病卧床不起。
国王从来没有探望过她,他永远只在她取得成绩时出现。
不管是她写出了传唱整个都城的诗篇,还是她在狩猎比赛中捕到了最多的猎物,国王的蓝眼睛都没有半点温度。
他只会说:
“还不够好,对于未来的国王,尤其是第一任女王,你还差得远。”
她跪倒在他的王座下,顺从于他所有的挑剔。
那时却也会忍不住想——
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国王,也会对王宫之外他那十七个私生女,如此挑剔吗?
她很早就知道,国王私生女中年纪最长的那一个,比她还大上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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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上嵌满的宝石流动着华贵的光辉,陪衬它们的无数钻石、珍珠,更是年年换新,生怕损伤国王的半分威仪。
然而钻石、珍珠这类珍宝,可以随时调换,可国王王冠之下雪白的发丝却没有一根能够再变回黑色。
条条皱纹爬上了他的脸,骁勇善战成为了遥远的过去时,那双蓝眼睛也黯淡了许多。国王老了,老得迅速而仓促。
王宫之外的私生女,再没有增多,他盼望的私生子,始终没有来。
可他也没有再跟她提过继承法,没有再说起“未来的国王”、“第一任女王”。
国王的话变得更加简短:
“你还不够好,阿纳斯塔西娅。”
曾经请来教导她的名师被国王统统遣散,她身边负责侍奉看护的宫人、侍卫隔三差五就要更换。
逐渐地,她发现自己没有了朋友,甚至也没有了熟人。
王宫紧紧包围住她的四面围墙,像一具没有加盖的棺材。
在又一次得到国王充满失望的眼神后,她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终究会成为淑女、妻子、母亲。
用她的王室血脉和价值不菲的嫁奁,保住他这顶不知将会落往何处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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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她无情的父亲,冰冷的国王,一如之前考校她功课时那样,特地派人把她叫到了内殿。
他坐在王座之上,殿堂内的窄窗被狂风吹得呜呜作响。
她觉得他的蓝眼睛不像是真正的眼睛,而像是一块绝不融化的坚冰。
“邻国的新王已经攻下了我们十座城,他们的士兵太过强悍,为了尽快结束这场令我们损失惨重的战争。阿纳斯塔西娅,我决定把你嫁给他。你不必担心,我会给你最丰厚的嫁奁。”
商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价格售卖他滞销的商品。
她以为自己会情难自已地大笑,笑自己早预料到了这份隐现端倪的命运。
可人就是这样古怪,明明早已懂得、早已清楚。
跪倒在王座之下的她,眼眶里依旧蓄满了泪。
这一次,最大的长进是,这些泪水没有立刻夺眶而出。
“父王,邻国的新王暴虐非常,就算您给我再多的嫁奁,也没办法停止这场战争。他只会更加嚣张,继续大肆攻城。请您让我发挥我的价值吧!我可以亲自带兵上阵——”
“不,阿纳斯塔西娅。”国王坚决地朝她摇头,“你必须嫁给邻国的新王,作为一位公主,这是你的职责,也是你最大的价值。”
“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你不要再说什么带兵的话了,那和说笑话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女人,怎么能打好仗呢?”
他语气严厉到了极点,跪着的她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不忿。
“您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她终于反驳了他,无视他的惊愕,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无论我做到多好,您都觉得我不够好。可现在您却打算要把王位交给巴泽尔继承!”
巴泽尔是国王病故弟弟的儿子,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做得好,那恐怕只有做草包做得很好。
王座之上的国王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的怒气如此强烈,她怀疑如果不是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国王现在就会走下王座,毫不手软地掐死她。
“你不是儿子。阿纳斯塔西娅,摆好你的位置,你只是女儿。”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这一次,她没说任何敬语,语气也极强硬。
“我要见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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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年的杳无音讯,让她很长一段时间怀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还好人生还没有悲惨到底,床幔之后的母亲一切都好,只是身型比记忆里消瘦了些。
见带她前来的宫人已经退下,她连忙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有那么多话曾计划着要跟母亲说,可真的见到母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倒是不停地流。
母亲也并没有问她什么,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地道:
“原来纳斯佳已经长这么大了,我总觉得你是个孩子呢。”
母亲用她早已忘记的昵称呼唤着她,目光温柔而温暖,她觉得母亲棕色的眼眸里流淌着蜜糖。
国王根本不愿意给她们多少相处的时间,短暂地聊过几句后,宫人便已经开始敲门催促。
她抱着母亲,想把这个“最后的拥抱”尽力再延长一些,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正疑惑茫然间,母亲贴着她的耳朵说:
“纳斯佳,喝掉它,抓住机会跑吧。”
她赶紧去看手里东西,那是一支炼金药水,能够让人变幻模样的药水。
“一直向前跑,千万别回头。”
母亲抱着她,笑着做了“最后的叮嘱”。
这篇准备恢复更新了,要是有人看,就扩写得长一点,要是没人看,就按照原定计划早点结束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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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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